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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面何处

  楚惜刀

  她撑一把绿油纸伞,闲闲地自小巷深处走来。

  京城桃花巷口,有一家“铁二面店”,南北面食一应俱全。铁二母亲是南方人,父亲是北方人,两人一生的积蓄都在这店上,家传绝活最有名的便是“清水面”。面条细如丝线,筋道可口,高汤味浓而鲜,清澈如水,令人吃完又想。

  她每次来,都会叫一碗清水面,一块桂花糕。铁二想,她定是江南人,清淡的素食正可配她清丽的容颜,一如烟雨的江南。

  她来时必是初一或十五,有时几月不来。挑最里面的座儿,朝墙壁,低头细品滋味。那块糕她从不在店里吃,用纸包了藏在怀里。匆匆来,匆匆去,身影轻似柳絮,只一晃,便不见了。

  光顾了十多趟,她只重复过一句话:“一碗清水面,一块桂花糕。”头回听见时,铁二怔怔的,只顾发呆,什么都忘了。等清醒后才想,这哪里是人间的声音呢。

  她太纤弱,铁二寻思,一碗清水面如何能够?第三次,他偷偷在面里加了磨碎的香菇与肉茸。她吃时似乎没有发觉。铁二仿佛看见她渐渐饱满丰润,咧开了嘴兀自偷笑。于是第四回,他又掺了些咸蛋黄和茄汁,他想若母亲在世,也不会吝啬这点心意。

  她微微蹙眉,却仍是什么话也没有。默默吃完面,付上五个铜板,撑起伞,那倩影一下就消失了,在铁二眼中却成为挥不去的风景。

  龙佑二年的腊月,京城有好大的雪,天色阴郁,风声亦如鬼哭。眼见得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没来由让人心酸。虽是新岁将至,城里依旧冷清,有的巷子人影全无。百姓早早回家歇着,点香,祈祷,盼来年有个好气象。

  她很久未来,铁二望着茫茫巷口,十分萧索。她必不是京里人,只要她在,定会来这里吃一碗面。初一,十五,他数着日子。每每到了时候,他特意起个大早,取了金秋时亲手腌制的桂花,擀皮儿,做一份桂花糕。

  唯独卖给她的那块糕上,有他的名字。

  这是他小小的心事。她是否明白,他不在意。能在一生中遇上这样的人,已是他的福分。真的,只看她轻蹙蛾眉,他心里便会一疼。只求她平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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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晚,隔壁卖猪肉的牛哥硬要铁二早早打烊,带他去见大世面。铁二活了三十二年,自问什么都见过。牛哥不以为然,嗤笑说道:“你可见过京城最美的娘们?”

  铁二想到她,仙女一样,不会有更美的人了,于是点点头。牛哥只当他发梦,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他:“走走,就过年了,咱们也去十分楼享享福。”

  他吓了一跳,手立即攀住门口的石柱,十分楼可是达官贵人去的地方,他如何有这脸面?牛哥得意一笑,凑至跟前悄语:“我跟里面的莲夫人,嘿嘿,成了相好……”

  铁二知他十句有九句大话,当不得真,但想见识的心也有。一个迟疑,已被牛哥拉进房,换了最好的衣裳上路。

  那夜,沿途积雪未消,堆砌出满目冰寒。遥遥地瞧见十分楼通体发光,一座金山也似。近了,琉璃碧瓦,朱红大门,衬着花枝招展,彩袖云衣,令铁二一阵目炫。他闭了闭眼定定神,方才咽下一口气去。普天下好看的女人原来都在此处。

  只是,不觉想到那一张脸,素淡的容颜,仿佛哀怨。他心一紧,自觉犯了错,脚钉在门口便不再动。牛哥用力拍他后背:“小子,别像个土包子,怕个啥?”拉他大踏步进楼。

  一进门,牛哥先赏了三两银。铁二有点心疼,那是他存了过年的银子。两人正跟没头苍蝇似的,牛哥眼尖,高扬右手招呼楼内一妇人:“玉莲,玉莲!”那莲夫人一见是他,急急赶过来,劈头就打下他的手,啐道:“死鬼,嚷嚷什么,怕别人不知道你啊。”又左右看了看。

  牛哥在莲夫人耳边低语几句,她瞥了眼铁二,没好气地道:“你们随意找个座儿吧,今晚来的可都是贵人,别冲撞了人。”忽然绕开他们,直冲门口一个长相斯文的鲜衣少年,“哟,这位少爷面生得很,是从南方来的吧?要不要我给少爷介绍一下这里的姑娘?”

  牛哥并不觉无趣,兴致勃勃地挑了个位坐下,又指着桌上的杯盏道:“这里的茶可都是雨前龙井,贵着呢。”

  桌上有一盘桂花糕,做得比铁二的更名贵精致,一看就出自京城佟老板开的名辅楼。他拿起来闻了闻,仿佛看到她小心地用纸包了,把糕藏在怀里。是否在夜深时,她会取出来,在朗朗月光下,慢慢咀嚼其中滋味?

  完了,怎地来到此处,心眼所见都是她呢?铁二摇头。不知如此寒夜,她在何处?

  楼中喧哗声起,一个华衣少年众星捧月般昂首入内,牛哥小声而崇敬地道:“这是左王府的小爵爷左虎。啧啧,你看人家的气派。”铁二不喜那小爵爷的傲慢,目光移向别处,那刚刚进门的鲜衣少年表情亦是一样,两人眼光碰撞,相对一笑。

  楼内却一下子静下来,铁二揉揉眼,疑在梦中。八架秋千当空飘摇而下,八个垂髫少女挽花而飞,漫天落红如雨,起伏间仿佛展翅的彩蝶,扑闪出无限春光。但闻笑语盈盈,倩影绰约,在一盏盏琉璃灯映照下,更显流光溢彩,宛如仙境。

  她,从铁二的梦想中走来,拾梯而下,穿过众人的眼光,俏立在群峰之巅。乐声响起,宛如天籁,这是人间,抑或天上?他惦念的仙女,竟然来了,如失足踏错了地方。

  是她?不是她?花魁娘子,这个刺耳的称呼刺着他的心。她依然素面朝天,不加修饰,亭亭如净瓶杨柳,玉脂般的光华围绕全身。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卷过来,她明净的眼扫过去,那眼波流转间,多少人失魂落魄。

  铁二反而低头,藏在牛哥身后,怕见她在此,也怕她见到他。牛哥直拉他的袖管,嚷嚷:“见着没?这个美,这个美啊!”

  如果他有气力,他真想冲上去抱了她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惜他不能。他只能缩在人群后,仰视这绝世的佳人,听那左爵爷问她名字,她曼声说道:“小女子名叫若筠。”若筠,他心里反复念了几遍,不知道字如何写,读起来却煞是好听。

  又一阵嘈杂声起,这回来的更非常人,连铁二也认得是权倾当朝的金氏子弟。十分楼的一干女子莺莺燕燕迎上。铁二越发自惭形秽。那为首的小王爷金逸打了个响指,便有人向老板娘递上一盘黄金。

  牛哥凑到他耳边嘀咕:“这儿的规矩是花魁选人,谁送的礼合她的眼,今晚她就归谁。金小王爷这盘金子,恐怕只是头盘。”遗憾地叹了口气,馋馋地道:“可惜……我们是没这福分了……”

  铁二扫了一眼,发现客人们都是有备而来,有的打开锦盒,有的拿出包袱,但见玛瑙珍珠、珊瑚象牙、虎骨豹皮、名人真迹、奇珍古玩……不一而足。他看得目光都要滴血,这些东西,就可买人的清白吗?

  他一言不发,提足就往楼外走,牛哥的魂灵早已出窍,并没留意。出得楼来,北风瑟瑟,吹得他缩紧全身,冷成一根冰棍。人便清醒了。这不是他该呆的地方,她不是他该想的人。嘴里发苦,想是刚刚茶喝多了,真是,贵的未必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