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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贝蒂朝他走来,一手按上他的肩头。“等等,孩子。深呼吸。把要说的话整理清楚。”

  埃齐奥点点头。现在他感到安全了不少,却也脆弱了许多。为父亲送信之后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他看到,办公桌上的那只黄铜座钟的指针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他像个乖孩子那样陪母亲去工作室取画,真的只是十二个钟头之前的事吗?他觉得快要流泪了,但他振作精神,等再次开口时,语气也恢复了镇定和老成:“我的父亲和兄弟受到关押——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命令——我的母亲和妹妹被迫避难,而我家的宅子也遭受了洗劫。我父亲吩咐把这封信和这些文件送给您……”埃齐奥从公文袋里拿出文件和信。

  “谢谢。”阿尔贝蒂戴上一副眼镜,把乔凡尼的信拿到桌上的蜡烛旁边。房间里除了滴答的钟声与壁炉里不时的噼啪声以外,一片寂静。埃齐奥完全忘记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阿尔贝蒂把注意力转到那些文件上。他花了点时间查看,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份塞进他黑色紧身上衣的内袋里。他把另一份放到一旁,和桌上的其他文件区分开来。

  “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误会,我亲爱的埃齐奥,”他说着,取下了眼镜,“你的父亲的确受到了指控——严重的指控——而审判也预计将于明天早晨举行。不过看起来,有些人似乎积极得过了头——至于原因,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别担心。我会澄清一切的。”

  埃齐奥几乎不敢相信。“怎么澄清?”

  “你给我的这些文件包含了针对你父亲和这座城市的那桩阴谋的证据。我会在明早的听证会上把这些文件提交上去,乔凡尼和你的兄弟就会被无罪释放。我向你保证。”

  埃齐奥松了一口气。他抓住行政长官的手。“我该如何感谢您?”

  “确保司法公正就是我的职责,埃齐奥。我很重视我的职责,而且——”他犹豫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你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阿尔贝蒂笑了。“可我真是太失礼了,不是吗?我这就去让仆人送酒来。”他顿了顿,“你今晚要在哪儿过夜?我还有些紧要的事务得去处理,不过我的仆人会为你送来食物和酒,再为你铺好一张温暖的床。”

  不知为什么,埃齐奥拒绝了如此慷慨的提议。

  等他离开行政长官的宅邸时,时间早已过了午夜。他再度戴上兜帽,悄然穿过街巷,同时努力理清思绪。他知道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到达目的地以后,他立刻爬上了阳台,过程轻松得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也许是急切借给了他力量——然后轻轻地敲了敲窗扇,轻声唤道:“克里斯蒂娜!亲爱的!醒醒!是我。”他像猫儿那样竖起耳朵,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他听到了她起床的声音。然后是她在百叶窗那边惊恐的说话声。

  “是谁?”

  “埃齐奥。”

  她迅速打开百叶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让我进去吧。”

  他坐在她的床上,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说,“我父亲今晚似乎很心烦。不过听起来,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需要在你这儿过夜——别担心,我黎明之前就会离开——而且我要把一些东西交给你保管。”他取下文件袋,放在他们之间。“可以吗?”

  “噢,埃齐奥,当然可以。”

  他躺在她怀中,不安地坠入了梦乡。

  

第四章

  这个早上,天色灰暗阴沉——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这座城市显得格外压抑。埃齐奥到达领主广场时,震惊地看到庞大的人群早已聚集在那里。那里搭起了一座平台,而平台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布上的图案是这座城市的纹章。乌贝托·阿尔贝蒂就站在桌子后面,还有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他身边,那人长着一只鹰钩鼻,双眸透出精明与谨慎,身穿深红色的长袍——埃齐奥从没见过他。他的注意力被平台上的另外几个人吸引过去:那是他的父亲和哥哥、弟弟,全部戴着镣铐,在他们身后,是一座高大的绞刑架,架子上挂着三条绞索。

  刚到广场的时候,埃齐奥还很乐观——行政长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今天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现在他的想法变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想要挤到前面,却无法分开人群——那种幽闭恐惧感几乎压倒了他。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戴上兜帽,正了正腰间的佩剑。阿尔贝蒂肯定不会让他失望的。他注意到,那个高个子男人——从他的穿着、相貌和肤色来看,应该是西班牙人——自始至终都在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人群。他是谁?为什么埃齐奥觉得他莫名地眼熟?他以前见过他吗?

  穿着光鲜官服的行政长官此时抬起双臂,示意人们安静,他们便立刻寂静无声。

  “乔凡尼·奥迪托雷,”阿尔贝蒂用威严的语调说着,但埃齐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掩盖不住的恐惧,“你和你的共犯面临的是叛国罪的指控。你有能够反驳这一指控的证据吗?”

  乔凡尼的表情突然显得惊讶而又不安。“有,昨晚送去给你的那些文件里就有充分的证据。”

  阿尔贝蒂却说:“我可没收到什么文件,奥迪托雷。”

  埃齐奥立刻看出这场审讯只是走个过场,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尔贝蒂能说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他大喊道:“他撒谎!”但他的声音被人们的咆哮声盖了过去。他奋力想要靠近,想把愤怒的民众推到一旁,但他们人数众多,让他动弹不得。

  阿尔贝蒂再次开口:“对你们不利的证据堆积如山,而且均属事实。你无从抵赖。在缺乏反驳证据的情况下,我有责任向你和你的同党——费德里克、彼得鲁乔以及缺席审判的埃齐奥——宣布,你们的确犯下了叛国的罪行。”他顿了顿,这时人群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在此宣判你们所有人死刑,并且立即执行!”

  人们再次咆哮起来。阿尔贝蒂一声令下,刽子手便准备好了绞索,而他的两名助手首先将哭闹挣扎的小彼得鲁乔送去了绞架旁。就在旁边的牧师低声祈祷,将圣水浇在他头上的时候,绞索也围住了他的脖颈。接着刽子手拉动了绞刑架旁的一只拉杆,男孩悬挂在空中,踢打着空气,直到不再动弹。“不!”埃齐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上帝啊,请不要这样!”但他的话哽在了嗓子里,悲伤占据了他的心。

  费德里克是下一个,他大声诉说着自己和家族的无辜,奋力想从那些押着他前往绞索的卫兵手中挣脱。埃齐奥发疯地挤向前去,这时,他看到父亲苍白的脸上滚落了一滴泪珠。埃齐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哥哥——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在绞索里不断抽搐,他支撑得比彼得鲁乔要久,但身体最终还是不再动弹了。埃齐奥甚至能听到木头横梁嘎吱作响的声音。埃齐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是真的吗?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随即有个坚定的声音响起,让他们沉默下来。乔凡尼·奥迪托雷在说:“你才是叛徒,乌贝托。你曾是我最亲近的伙伴和朋友,是我以性命相托的人!我真是个傻瓜。我没能看出你是他们的一员!”说到这里,他抬高了嗓音,语气中充满痛苦和愤怒,“你可以夺走我们的性命,但记住——我们会让你们血债血偿!”

  他低下头,陷入了沉默。接着,在牧师喃喃的祈祷声中,乔凡尼·奥迪托雷昂首阔步地走向绞架,欣然面对死亡。

  埃齐奥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悲伤。那感觉就像有一只巨大的钢铁拳头敲打在他身上。当乔凡尼脚下的活板门打开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父亲!”他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那个西班牙人的视线立刻转向了他。能在如此庞大的人群里辨认出他的身影,莫非那个人的双眼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埃齐奥看到,那个西班牙人靠向阿尔贝蒂,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指了指——而这一切在他眼中仿佛是某种慢动作。

  “卫兵!”阿尔贝蒂指着他这边,大喊道,“那儿!那儿还有个犯人!抓住他!”

  在人们反应过来并制住他之前,埃齐奥便挥舞拳头,挤到了人群外围。有个卫兵已经在那儿等待他了,他伸手去抓埃齐奥,拉下了他的兜帽。埃齐奥本能地挣脱卫兵的手,单手拔出剑来,用另一只手捏住那卫兵的喉咙。埃齐奥的反应比卫兵预料的要快得多,还没等他抬起双臂抵挡,埃齐奥便同时抓紧了对手的喉咙和自己的剑,干脆利落地刺穿了那个卫兵的身体,剑刃拔出时顺势一划,那人的肠子便落在了他的衣服和石板地上。他推开那具死尸,转身面对绞刑台,对上阿尔贝蒂的双眼。“我要杀了你!”他嘶吼着,嗓音充满憎恨与愤怒。

  其他卫兵已经围拢过来。埃齐奥的求生本能开始占据上风,他迅速和他们拉开距离,朝广场那边相对安全的小巷跑去。令他惊慌的是,有两个卫兵飞快地赶了过来,想要截住他的去路。

  他们在广场的边缘开始对峙。那两个卫兵挡在前方,面对着他,其他卫兵则紧跟在后。埃齐奥疯狂地与他们搏斗起来。在格挡攻击的时候,他的剑意外地脱了手,埃齐奥唯恐自己会命丧此地,于是转身就逃——但还没等他站稳脚跟,惊人的变故就发生了。在距离他几英尺远的那条小巷里,有个身穿粗布衣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那两个卫兵身后,随后用一把长匕首狠狠地割开他们持剑臂的腋窝,割断了每一根肌腱,让他们再无抵抗之力。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埃齐奥的双眼只能勉强跟上他的动作。那人拾起他脱手落地的剑,丢还给他。埃齐奥立刻认出他来,也再次嗅到了洋葱和大蒜的气味。在那一刻,大马士革玫瑰的芬芳都无法与之相比。

  “快走吧。”那人说道,然后就不见了。埃齐奥冲进那条小巷,飞快地在他和费德里克夜游时早已熟悉的那些后街窄巷中穿行。他身后的呼喊声渐渐远去。他一直跑到河边,躲进了属于克里斯蒂娜父亲的一栋仓库旁的废弃看守人小屋里。

  在短短的一个钟头里,埃齐奥从男孩成长为了男人。他感受到了身为男人的职责:复仇与洗清冤屈的渴望仿佛一件沉重的斗篷,压在他的肩头。

  他无力地躺在一堆废弃不用的麻袋上,整个身体开始颤抖。他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他父亲……费德里克……上帝啊,还有小彼得鲁乔……他们都已死去,都已遭到毒手。他双手抱头,失声痛哭——他无法控制那些悲伤、恐惧和憎恨。好几个钟头以后,他麻木的面孔才恢复正常——他的双眼充血,冷漠的复仇之火在其中燃烧。在那一刻,埃齐奥知道过去的人生已经结束——男孩埃齐奥已经不复存在了。从现在开始,他的人生将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当天晚上,他取道小巷,前往克里斯蒂娜的家族宅邸。他知道卫兵们肯定还在搜寻他,他不希望让她陷入危险之中,但他需要拿走那袋宝贵的东西。他在一处散发尿骚味的昏暗凹室里等了很久,甚至连老鼠爬过脚边时都没有动弹。终于,她的窗户亮起了光,他知道她已经回房准备就寝了。

  “埃齐奥!”看到他在阳台上的时候,她叫出了声,“感谢上帝,你还活着。”她的脸上写满了释然——但很快便被悲伤取代。“你的父亲和兄弟……”她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埃齐奥把她抱紧在怀,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拥抱着。

  最后她抽身退开。“你疯了!你为什么不离开佛罗伦萨?”

  “我还有些事没办完,”他语气阴沉地说,“但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这样会给你的家族带来危险的。如果他们想到你在包庇我……”

  克里斯蒂娜沉默不语。

  “把那个袋子给我,我就离开。”

  她把袋子拿给了他,但在递给他之前,她首先问道:“你的家人怎么办?”

  “那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埋葬死者。我不能让他们像普通罪犯那样被人丢进石灰坑里。”

  “我知道他们的遗体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的?”

  “城里一整天都在传这事,不过现在那儿应该没人了。他们的遗体在圣尼科洛码头,和乞丐们的尸体堆在一起。他们挖好了一个大坑,就等明早送石灰的货车过来了。噢,埃齐奥……”

  埃齐奥的语气既平静又无情。“我必须让父亲和兄弟体面地离开人世。我没法为他们安排一场安魂弥撒,但可以让他们的尸体免受侮辱。”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知道被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吗?”

  克里斯蒂娜垂下了目光。

  “我必须确保母亲和妹妹平安无事,还有个人要为这一切负责,”他犹豫了片刻,“随后我就会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她抽身后退,他能看到她眼里那些相互矛盾的情感。她的确深爱着他,但他已经成长了许多,而她仍旧只是个少女。他怎么能指望她做出那样的牺牲?“我想跟你走,埃齐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会因此送命——”

  埃齐奥温柔地看着她。尽管他们年龄相仿,但最近的经历让他的思想开始成熟。他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只剩下艰难的责任与职责。“我不该问的。而且谁知道呢?也许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以后——”他把手伸向脖颈,从领子里抽出一枚拴在细金链上的沉重银吊坠。他取下链子。吊坠上的图案很简单——只有他家族的首字母。“我希望你拿着这个。请收下吧。”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吊坠,轻声哭泣起来。她低头看着吊坠,然后又抬起头,想要感谢他,想要继续替自己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