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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齐奥已经离开了。

  在亚诺河的南岸,靠近圣尼科洛码头的地方,埃齐奥找到了那些堆放在巨大土坑旁边的尸体。两个闷闷不乐、看样子还是菜鸟的卫兵正在附近巡逻,有气无力地拖着手里的长戟。他们的制服引起了埃齐奥的怒火,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死他们,但他今天已经见过太多人死去,而这些卫兵也不过是想过个好日子的乡下男孩而已。他看到父亲和兄弟的尸体就在坑边,脖子上仍旧挂着绞索,心不由得痛了起来。他明白,一旦那两个卫兵睡着,他就能把尸体搬到河边,放到他准备的那只装满了柴火的小船上。

  那时是凌晨三点,等到他大功告成时,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已经照亮了东方的天空。他独自站在河堤上,看着小艇承载着他亲手点燃的家人尸体,顺着河水缓缓地飘向大海。他目送着小艇,一直到闪烁的火光消失在远方……

  随后,他转身返回城中。坚定的决心盖过了他的悲伤,还有很多事要做,但首先,必须休息。他回到看守人的小屋里,找了个还算舒适的位置躺下。他辗转难眠,但即使在那短暂的梦境中,克里斯蒂娜的倩影也徘徊不去。

  他依稀记得安妮塔姐姐的住处,尽管他从没去过那儿,也没有和葆拉见过面。但安妮塔曾是他的乳母,他知道就算其他人都不可信任,他也可以相信她。他不知道她是否听说了他的父亲和兄弟们的命运——如果她听说了,又会不会告诉他的母亲和妹妹。

  他以迂回的路线,谨慎地靠近那栋屋子,并且尽可能在屋顶上前进,以免经过大路。因为他相信乌贝托·阿尔贝蒂会派手下前来搜寻。埃齐奥无法忘记阿尔贝蒂的背叛。父亲死前提到的派系之争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尔贝蒂究竟为什么要把他最亲密的盟友送上绞架?

  埃齐奥知道,葆拉的家就在大教堂北方的一条街上,但到了那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记得是哪一栋房子了。那些房子的正门上都挂着用以区分的铭牌,但他不能停留太久,以免被人认出来。他正打算离开时,看到安妮塔正从圣洛伦佐广场的方向走来。

  他拉低兜帽,让面孔笼罩在阴影里,然后不紧不慢地朝她走去,尽可能融入周围的行人之中。他与安妮塔擦身而过,感激地看到她并没有表现出注意到他的样子。又走了几码远以后,他转身折回,跟在她身后。

  “安妮塔……”

  她明智地没有回头。“埃齐奥。你安然无恙。”

  “这可不好说。我母亲和妹妹……”

  “她们很安全。噢,埃齐奥,你可怜的父亲。还有费德里克。还有……”她压下一声呜咽,“……小彼得鲁乔。我刚刚从圣洛伦佐广场回来。我为圣安东尼奥点燃了一支蜡烛,为他们祈祷。他们说公爵很快就会回来。或许……”

  “我母亲和玛莉亚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认为最好暂时先瞒着她们。”

  埃齐奥思索了片刻。“这样最好。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她们的。”他顿了顿,又说:“你能带我去见她们吗?我认不出你姐姐的家了。”

  “我正要去那儿呢。跟着我就好。”

  他稍微退后了一点,但始终跟着她。

  她走进的那栋宅子的正面和佛罗伦萨的其他大型建筑同样宏伟而沉闷,但走进门后,埃齐奥顿时吃了一惊。他看到的景象超乎他的预料。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装饰豪华而又异常宽敞的客厅里。这里的光线很暗,空气也很沉闷。暗红色和深棕色的丝绒盖着墙壁,中间点缀着东方式的挂毯,挂毯上描绘着各种放纵露骨的性爱场面。房间用烛光照明,空气里有熏香的气味。这里的家具大部分配有昂贵的织锦软垫的躺椅,躺椅边矮桌的托盘里放着用银瓶装着的葡萄酒、威尼斯产的玻璃杯,以及用金碗盛着的蜜饯。最令人惊讶的是房间里的那些人。十几个漂亮女孩,身穿绿色和黄色的丝绸与缎子衣服,剪裁成佛罗伦萨的流行式样,但裙子侧面的开口连大腿都一览无余,领口之深也格外引人遐想。在房间的三面墙壁上,在那些挂毯和帘布之间,排列着许多扇门。

  埃齐奥扫视周围,有些不知所措。“你确定没走错地方?”他问安妮塔。

  “当然没有!而且我姐姐已经来迎接我们了。”

  一位优雅的女子正从房间的中央朝他们走来,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按照安妮塔的年龄来计算,她应该已有三十八九了),她的容貌就像公主那样美丽,穿着比大多数公主还要华贵。但她的眼神里带着隐约的悲伤,莫名地增添了她的性感,埃齐奥尽管心事重重,也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她朝他伸出那只戴满珠宝、手指纤长的手。“很荣幸认识您,奥迪托雷先生,”她以品评的目光打量着他,“安妮塔对你的评价相当高。我看得出她所言非虚。”

  埃齐奥不由得红了脸。他答道:“感谢您的溢美之辞,女士——”

  “请叫我葆拉。”她打断了埃齐奥的话。

  埃齐奥鞠了一躬。“关于您对我母亲和妹妹给予的保护,我感激不尽,女——我是说,葆拉。”

  “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们在这儿吗?我能见见她们吗?”

  “她们不在这儿——让她们留在这儿可不太合适,而且我的一些客户还是这座城市的高官。”

  “请原谅,但这儿是我想象的那种地方吗?”

  葆拉大笑起来。“当然!不过我希望这儿能和码头那儿的那些区分开来!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不过我们习惯做好一切准备——经常会有官员在去办公室的路上顺道光顾。你们选择的时间恰到好处。”

  “我母亲在哪儿?克劳迪娅呢?”

  “她们很安全,埃齐奥,但现在带你去见她们就太危险了,我们可不能危害她们的安全。”她拉着他来到一张躺椅旁,和他一同坐下。而安妮塔消失在这栋屋子的内部,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我想,”葆拉续道,“你最好还是一有机会就带她们离开佛罗伦萨。不过你必须先休息。你需要养精蓄锐,还有一条漫长坎坷的道路在等待着你。也许你会喜欢——”

  “您太好了,葆拉,”他轻声打断道,“而且您的建议也很正确。但眼下我不能久留。”

  “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埃齐奥渐渐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的思绪也聚拢到一起。最后,他发现自己摆脱了震惊和恐惧,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也找到了目标,他知道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我要杀死乌贝托·阿尔贝蒂。”他说。

  葆拉面露担忧之色。“我明白你渴望复仇,但行政长官是个有权势的人,你也并非天生的杀手,埃齐奥——”

  命运正迫使我成为杀手,他心里这么想着,但说出口时却尽可能地礼貌:“请别对我说教了。”他已经下定决心。

  葆拉没理睬他,继续说完了后半句:“——但我可以让你成为杀手。”

  埃齐奥压下心中的疑虑。“您为什么要教我杀人的方法?”

  她摇摇头。“为了让你学会如何生存。”

  “我不太确定是否需要你的训练。”

  她露出微笑:“我明白你的感受,但请允许我磨砺你与生俱来的技艺。就把我的教导当成你用来防身的另一件武器吧。”

  她在当天便开始了训练,还找来了不当班的女孩儿和忠实的仆人来帮忙。在屋后高墙环绕的花园里,她将二十个人分为四组,每组五人。随后他们开始在花园里乱转,不时与其他小组擦身而过,同时交谈和大笑,其中几个女孩还面露微笑,朝埃齐奥投来大胆的目光。埃齐奥仍旧挎着他那只宝贵的袋子,对她们的魅力视若无睹。

  “听着,”葆拉告诉他,“审慎在我这一行是最重要的品质。我们必须做到随意行走于街道上——既被人看见,又没人会留意。你必须学会融入我们之中,与城市里的其他行人融为一体。”埃齐奥正要抗议的时候,她抬起了手。“我知道!安妮塔告诉我,你的表现不算坏,不过你必须做到更好。我希望你挑选其中一组人,尝试融入进去。我可不想一眼就认出你来。回想一下你在刑场上遭遇的状况吧。”

  那番话刺痛了埃齐奥,但这件事在他看来并不困难,只要他学会运用自己的审慎就好。但在她毫不留情的目光下,他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他会笨拙地撞上别人,或者被人绊倒,有时还会导致他挑选的那组人迅速散开,让他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这座花园风景宜人,阳光明媚,鸟儿在观赏树木的枝头唧唧喳喳地叫着,但在埃齐奥的头脑里,它却成了不友善的城市里仿佛迷宫般的街道,从旁经过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敌人。葆拉从不间断的批评也令他恼火。“当心!”她会说,“你走起路来不能这么横冲直撞的!”“对我的姑娘们放尊重点儿!靠近她们的时候,走路要小心!”“你把别人撞得东倒西歪的,还怎么融入人群?”“噢,埃齐奥!你可以表现得更好的!”

  到了第三天,那种恼人的评论开始减少,而在第四天早上,他已经能从葆拉的眼皮底下走过,甚至不会让她眨一下眼睛。终于,在整整十五分钟沉默不语以后,葆拉喊道:“好了,埃齐奥,我放弃了!你在哪儿?”

  他满意地从一群女孩之中走出,举手投足跟那些年轻仆人一般无二。葆拉微笑着拍起手来,其他人也开始鼓掌喝彩。

  训练并未就此结束。

  “既然你已经学会了融入人群的技巧,”次日早晨,葆拉对埃齐奥说,“我接下来要教你如何利用这种技巧——用来偷窃。”

  埃齐奥露出犹豫的神色,但葆拉解释道:“这是你在旅途中必须的生存技巧。人没了钱就寸步难行,而且有时候,你的处境不允许你用诚实的手段赚钱。我知道你不会去碰穷人或是朋友的东西。就把它看成是一把你很少使用的小折刀吧——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

  扒窃学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他可以悄然接近某个女孩,但他的手才刚刚碰到她腰带上的钱包,她就会大喊“住手,小贼!”然后飞快地跑开。等他初次成功地摸到几枚钱币以后,他得意地伫立了片刻,随后便有一只沉重的大手按在他的肩头。“我要逮捕你!”扮演城市卫兵的那位男仆笑着说,但葆拉没有笑。“等你从别人那里偷到东西以后,埃齐奥,”她说,“就不该再继续逗留。”

  埃齐奥学得很快,而且他开始认识到,这些技巧是他达成使命所必要的。一直到他能成功地摸走十个女孩的钱包——后五个甚至连葆拉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她才宣布训练到此为止。

  “回去工作吧,姑娘们,”她说,“游戏时间结束了。”

  “我们非走不可吗?”女孩们嘀咕着,不愿离开埃齐奥,“他那么天真可爱……”但葆拉毫不动摇。

  她和他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一如既往地按在袋子上。“现在你学会接近敌人的方法了,”她说,“我们需要为你找一把合适的武器——比剑精巧得多的武器。”

  “噢,你打算让我用什么?”

  “答案早就在你那儿了!”说完,她拿出了一把带有裂纹的剑刃与一副护腕,与埃齐奥从父亲箱子里取出的一般无二。直到这时,他还以为那些东西正安全地存放在他身上的袋子里。他在震惊中打开袋子,翻找起来。那些东西果然不见了。

  “葆拉!你究竟是怎么——”

  葆拉大笑起来。“我是怎么拿到手的?就是用我刚才教你的那种技巧。不过你还有一课要上。既然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偷窃,就该学会防范别人来偷你的东西!”

  葆拉把那些东西交还给埃齐奥,而他脸色阴郁地看着破损的剑刃。“这上面配有某种机械装置。只不过都没法用了。”他说。

  “噢,”她说,“的确。不过我想,你已经认识莱昂纳多先生了吧?”

  “你说达·芬奇?对,我之前见过他——”他停了口,强迫自己不去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但一个画家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可不仅仅是画家而已。把这些东西带给他,然后你就等着瞧吧。”

  埃齐奥理解了她的意思,点头同意,然后说:“在离开之前,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