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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轻柔的敲门声的时候,我几乎就要睡着了,于是我坐起身来说:“请进。”同时满心期待来的是贝蒂。

  可惜并不是她。我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她快速走进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她举起一支蜡烛,让我看清了她的脸,还有她竖在唇边的手指。是艾米丽,金发的艾米丽,那个侍女。

  “海瑟姆少爷,”她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一直让我心里不安,少爷。”

  “当然。”我说,一边暗自希望我的声音不会泄露真相,因为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的年轻又脆弱。

  “我认识巴雷特家的女佣,”她连忙说,“她叫维奥莱特,那天晚上从他们家出来的那些人中就有她。她当时离他们劫持您姐姐的那辆马车非常近,少爷。他们推搡珍妮小姐经过她身边和那辆马车的时候,珍妮小姐吸引了维奥莱特的注意,然后快速地对她说了些什么,维奥莱特后来告诉了我。”

  “她说了什么?”我说。

  “她说得很快,少爷,而且当时周围也很吵,她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就被他们塞进了马车,不过维奥莱特觉得她听见了‘叛徒’这个词。第二天,有个男人去找了维奥莱特,一个有西南诸郡口音的男人,她是这么说的,那人想知道她听到了什么,但维奥莱特说她什么也没听见,即使那个先生威胁她,她也没说。他还从皮带里抽出一把狰狞的刀子给她看。少爷,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她却告诉了你?”

  “维奥莱特是我的姐妹,少爷。她很担心我。”

  “你告诉其他人了吗?”

  “没有,少爷。”

  “明天早上我会告诉伯奇先生,”我说。

  “可是,少爷……”

  “怎么了?”

  “如果那个叛徒就是伯奇先生呢?”

  我短暂一笑,摇了摇头。“不可能。他救了我的命。他就在现场,反抗那些……”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过,当时有个人并不在场。”

  二

  当然,今天早上一有机会我就把此事告诉了伯奇先生,他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

  一个小时后,另一个人被领进了书房里。他和我父亲年纪相仿,脸上轮廓分明,带着疤痕,那双冷淡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活像是某些海洋生物的眼睛。他比伯奇先生个子高,身材也更魁梧,而且似乎能用自己的气势将整个房间都填满。那是一种黑暗的气势。他看着我。他在蔑视着我。他出于不屑,皱起鼻子蔑视着我。

  “这位是布雷多克先生,”伯奇先生说,与此同时我被这位新来者的眼神瞪得僵立当场,动弹不得。“他也是一位圣殿骑士。他深得我的信任,海瑟姆。”他清了清喉咙,提高嗓门说道:“而且,我知道他有时候心口不一。”

  布雷多克先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咄咄逼人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爱德华,”伯奇责备道,“海瑟姆,布雷多克先生会负责寻找那个叛徒。”

  “谢谢你,先生。”我说。

  布雷多克先生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对伯奇先生说:“这个迪格维德,”他说,“或许你可以带我去看看他住的地方。”

  我动身跟着他们,布雷多克先生蹬着伯奇先生,后者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看着我,他微笑着,眼睛里带着请求我能再忍耐一下的神色。

  “海瑟姆,”他说,“也许你该去做点别的事情。或许你可以做一下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于是我迫不得已回到我的房间,检查我已经装好的箱子,然后找出我的日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记上去。不久前,伯奇先生带着消息来看我:迪格维德已经逃走了,他面色沉重地告诉我。不过他们会找到他的,他向我保证,圣殿骑士总能抓住他们要抓的人,与此同时,其他的安排都不变。我们还是要启程去欧洲。

  我突然意识到,这将是我在伦敦家里的最后记录。在我的新生活开始之前,这就是我旧生活的最后几句话了。

  第二部 1747,十二年后

  1747年6月10日

  一

  我今天暗中跟踪了那个叛徒。他头戴一顶羽毛帽,蹬着鲜艳的襻扣和吊袜带,阔步穿行于一间间商铺中,整个人在西班牙白亮的太阳底下熠熠发光。他与其中一些摊贩嬉笑打趣,和另一些则针锋相对。举止不似友人,倒也不像个暴君。说实在我对他的印象——虽然只建立在远观之上——是此人相当公正,甚至可以算仁慈。但也没错,他并未辜负这些人。他背叛的是骑士团,背叛的是我们。

  巡视过程中,卫兵们寸步不离左右,看得出来都是些恪尽职守的部下。他们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梭巡着市场,这会儿有商贩热络地拍拍他的背,从铺位上拿起一块面包硬塞给他,他向两名卫兵里高些的那个挥了挥手,后者伸出左手收下礼物,始终没有用到持剑的手。真不错。圣殿骑士团培养出来的,真正的精英。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从人群中蹿出来,我立刻把视线转向守卫们,并注意到他们身体紧绷、当即判断起险情,接下来……

  松了口气?

  笑自己一惊一乍?

  不,两人继续绷得紧紧的,保持着戒备。因为他们不是傻子,明白男孩可能是障眼法。

  他们很出色。我不知道他们的雇主,那个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的男人,有没有用他的教唆腐蚀这两人。希望没有,因为我已决定放过他们一命。表面看来,饶他们不死只是我不想多事、我其实担心和两名不弱的对手正面交锋会落下乘,但这种表象是错误的。他们或许很警觉,应该深谙致死之道,也无疑将使出精湛的剑术。

  反过来,我也很警觉,也深谙致死之道,掌握了精湛的剑术。我对杀人有一种天生禀赋。然而,不同于神学、哲学、古典学和我所掌握的多门语言——特别是西班牙语,流利到在阿尔特亚这一带我可以冒充西班牙人蒙混过关,哪怕只够扮一个惜言如金的当地人——杀戮技巧再高明,我却不以此为乐。我只是擅长,而已。

  如果我的目标是迪格维德,那或许——或许我内心会为了亲手结果他而稍微欣快一下,但这次不是。

  二

  离开伦敦的头五年里,我与雷金纳德足迹遍布欧洲,跟着迁徙的商队从一个国家赶往另一个,身边同行的雇工和骑士同伴们轮换着,在我们的生命里来来往往,唯独我和他是固定成员。有时我们获得信报说珍妮可能在一伙土耳其奴贩子手上,便赶去追查起其行踪;间或传来迪格维德的消息,这时就得布雷多克出面,他常马不停蹄去几个月,但总是两手空空地回来。

  雷金纳德是我的导师,教育方面他和父亲不无相似。首先,他有睥睨一切书面知识的倾向,不断斩钉截铁地表示,比起积灰的旧教科书上能找到的东西,世上还有一种更高深、更先进的学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圣殿的教诲;其次,他坚持要我独立思考。

  他们的不同在于父亲会让我自己拿主意。而我逐渐了解到,在雷金纳德眼中,世间的规则更绝对化。有时我觉得,在父亲那里只要有过思考似乎就够了。思考本身自成一套法则,至于我得出什么结论,居然还不比中间过程重要。回头翻阅过去的日记甚至让我发现,在父亲那里,事实、以及整个“真相”的概念,感觉上都有一种时时流变、改换无常的特性。

  但雷金纳德不接受这种模棱两可,假如我表达不同看法,他会微笑着说在我的话里听出了我父亲的味道。他会告诉我,父亲多么伟大、很多方面又富于才智,还是他认识的人里数一数二的剑客,只是父亲对于学识的观点,并没有达到他本可达到的精深程度。

  如果我承认随着时间推移,自己渐渐偏向雷金纳德那种更一板一眼的圣殿作风,我会为此羞愧吗?虽然他总是脾气和善,机灵地说笑,可他缺少父亲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欢快、乃至调皮。举例来说,他永远衣冠严整,计较守时到病态的程度;坚决要求任何情况下事物都要井井有条。就算这样,随着岁月流逝,我几乎不可自抑地越来越为雷金纳德所感染,在他身上,不管外表还是内在,都有种固执的东西,一种确切自信的姿态。

  有一天我意识到为什么了。吸引我的是不再有疑虑——与之一起消散的,还有慌乱、举棋不定、缺乏把握等情绪。这种感觉——雷金纳德灌输给我的“可知可控”感——成为我从孩童过渡到成人的指引。我从没忘记父亲的教诲;正相反,他会因为我质疑他的思想而感到骄傲的。正是这么做,我才吸纳了新的思想。

  我们始终没找到珍妮。许多年过去,有关她的记忆柔化了很多。回头看自己的日记,年幼的我对她漠不关心到极点,这令我多少感到愧疚,毕竟已经成年,看事情的眼光也发生了改变。倒不是我年少时同她的龃龉妨碍了寻找的脚步,当然没有。这件事情上,伯奇先生一人的热情足以支撑我们两人的份。只是这样还不够。从身在伦敦的辛普金先生处,我俩获得了可观的资金,但这笔钱也并非取之不竭。我们选择法国特鲁瓦附近、香槟省荒原不起眼的一隅建起了庄园,作为我们的基地。伯奇先生在那里继续指导我的学徒生涯,担保我加入高级团员,三年前,我终于羽翼丰满,在骑士团中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格。

  有时一连数周过去,都不再有人提及珍妮或迪格维德,这个间隔慢慢扩大到数月。我们介入到其他圣殿事务中。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仿佛将整个欧洲撕咬着吞进它的血盆大口,圣殿利益需要我们维护。我的“天分”,即杀戮手段日渐展露,雷金纳德迅速洞见到它的好处。第一个被断送的——当然了,不是我手上的第一条人命,更应该说是第一个被我暗杀的对象——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利物浦商人。第二个是位奥地利亲王。

  两年前,解决完那个商人后,我回到伦敦,只见安妮女王广场的建筑修缮还未完工,而母亲……母亲那天太过疲倦,无法和我见面,之后一天仍是如此。“她累得连我的信也回不了吗?”我问戴维夫人,她连连道歉,眼神躲闪。随后我一路骑行到赫里福德郡,希望找出迪格维德家人的下落,最后徒劳而返。我们家中出的这个叛徒貌似人间蒸发了——应该说,蒸发到了现在。

  不过这些日子来,我胸中复仇的烈焰已不如从前猛烈,或许仅仅是我长大了;抑或出于雷金纳德的教导,懂得了如何自控、支配自己的情绪。

  只不过,纵使火光幽暗,它依旧在我体内烧灼,不曾熄灭。

  三

  旅店老板娘刚才来过,她瞄了瞄楼下,赶紧把门关上。我外出期间有个信使造访,她告诉我,然后将函件交给我,同时抛出挑逗的媚眼;要不是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我可能就跃跃欲试了。

  我什么也没做,送她出了房间,坐下来解读密函。上面写让我一办完阿尔特亚的任务就立即动身上路,直接启程去布拉格,雷金纳德将在契里特纳街圣殿总部的地下室和我碰面。他有急事要与我商谈。

  在这期间,我拿到了想要的奶酪。今晚就是那叛变者的死期。

  1747年6月11日

  一

  事情办完了。我指的是刺杀。算不上一帆风顺,可至少干净利落:他已死,而我从头到尾没被发现;于是,我纵容自己在任务完成的满足感中沉浸了一会儿。

  目标名叫胡安·维多米尔,他的职责本该是维护我们在阿尔特亚镇的利益。骑士团对他趁机划地为王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点在于,据我们掌握的消息,他采取了温和手段来治理港口和市场,昨天白天的情形有力证明了,至少表面上,他享有不错的民意支持,尽管随身带兵也昭示着异己终究存在。

  那么,他是否太温和了呢?雷金纳德经过调查,最终发现维多米尔彻底背弃了圣殿骑士信奉的理念,严重程度已然构成叛变。骑士团绝不姑息叛徒。我被派往阿尔特亚,暗中观察了他。而昨晚,我拿上奶酪,从旅店门口走出,沿着鹅卵石街道向他的府邸进发。

  “什么事?”开门的守卫说。

  “我带了奶酪,”我说。

  “从我这儿都闻到了,”他回道。

  “希望能说通维多米尔先生,让我在集市做奶酪生意。”

  他鼻子皱得更紧。“维多米尔先生做买卖是为了吸引顾客来市场,不是把他们熏跑。”

  “说不定那些味蕾更精细的人士不这么认为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