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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院乱哄哄的厅堂已经清理完毕了,摆上圆桌,一家人匆匆凑一起,杨延宗杨延贞几兄弟一身戎装,连苏瓷都换了一身皮质束袖的贴身短袍,看着干净利索英姿飒爽。

  颜氏瞥了她一眼,难得没有吭声。

  实在今天这家里的气氛有点古怪,杨重婴已尽量缓和情绪的,但依然看着和平时有些差别,“一路顺风,爹在家等你!”

  “还有你们俩,要听你们哥的,不许自作主张。”

  他举起酒杯,和杨延宗碰了一下,父子俩干了一杯,之后又说了杨延贞兄弟两句。

  非常简短,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之前杨重婴肯定会叮嘱一些“不可贪功冒进、谨慎些、宁纵勿枉”之类的经验叮咛,现在没有了,可见杨重婴是有些被伤到面子,可见还是介意了。

  本来挺和谐的一家庭氛围弄成这样,苏瓷暗骂一声,笑盈盈说:“父亲,辛苦你了,家里营里的事情多得很,还有军医营里的,那黄太医那边怕还得你时不时去盯一眼呢。”

  她向来笑容灿烂,又年纪小讨人喜欢,杨重婴笑笑:“这有什么的,行爹记上了,没什么辛苦的,”他感慨,“现在爹身体不好,也就能干点这样的活儿了。”

  苏瓷十分机灵,忙道:“父亲你可别谦虚了,我爹说了,你年轻时起就是个仔细人,如今理着卷宗账目可够条理分明一丝不苟的,比先前那寥副将可好太多了!我们还有得学呢。”

  杨重婴不禁笑起来:“你爹啊,就是个爱夸人啊。”

  苏瓷嘿嘿嘿,又嘴甜了几句,逗得杨重婴眉目舒展了不少。

  论耍嘴皮子,杨家兄弟仨捆一起都赶不上苏瓷一个,杨延贞嘴皮子倒是溜些,但他在父兄面前向来都是不敢多说的,偷偷冲苏瓷比了下大拇指,苏瓷得意悄悄扬了扬眉梢。

  在她的插科打诨下,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了。

  因为时间不等人,一家人用比较快的速度吃了这顿早晚饭,末了,杨延宗撂下筷子,侧头对杨延信道:“延信留下,这趟就先别去了。”婚期马上就到了,不适宜一拖再拖,他抬头看杨重婴:“爹你说呢?”

  要是往常,杨延宗向来都不会加最后一句的,他在家里发号施令惯了,这类事他一贯直接做主的。

  苏瓷心里啧一声,这颜氏可真的害人不浅。

  继续这么下去,怕是多孝顺的儿子都遭不住坑啊。

  杨重婴点头:“也好,婚期已经延后两次,不能再延了,延信就先成了亲再说。”

  父子两人起身,杨延宗与父亲一起踱步到庭院,行了好一阵,杨延宗道:“爹,娘口无遮拦,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他说:“爹这么些年的教导,从小手把手教我习武,战场杀敌,教诲训诫,俱是真知灼见,孩儿至今仍牢牢记在心上。”

  杨重婴长吁一口气,实话说,他心里确实添了一些复杂情绪,但儿子这般坦诚尊敬,也不关他儿子的事,他儿子这般能干,素来是他的骄傲,这种祖坟冒青烟的事,多少人羡慕不来。

  他拍拍杨延宗的肩膀:“好了,爹都知道,你放心出门就是。”

  父子俩聊了一阵,杨重婴心里转过弯也就舒服了,父子相处好歹恢复从前。

  杨重婴叮嘱几句,杨延宗拱手:“那,父亲,孩子这就去了。”

  “一切谨慎小心。”

  “是!”

  杨延宗转身快步而去,暗青披风扬起猎猎而飞,待出至前院,杨重婴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才稍稍放缓脚步,伸手按了按眉心。

  很难不头疼。

  不过到底解决了,这个插曲总算了告了一段落。

  他回身,冲苏瓷招手:“上车。”

  苏瓷背着两个大包袱,身后阿正和几个小伙子也各自背几个,她一股脑把包袱都扔上去,杨延宗在后面一托她腰臀,她就跃上了高高的车辕,钻进里头,回身露出半个脑袋,给杨延宗比了一个好了的手势。

  杨延宗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确认她坐好了,一翻身上马,沉声令:“出发!”

  一行人迅速沿着夯土大道拐上原野,与大部队汇合,往北而去。

  听到很清晰的沓沓沓军靴落地声,实话说真的有点让人热血沸腾的,不过苏瓷兴致勃勃围观一会儿之后就不行了,妈呀这车实在太颠了。

  马车避震不好,郊野行军也不是时时有路的,她特地准备的厚垫子都不好使,颠了小半个时辰屁股都发麻了。

  杨延宗一身黑甲,戎装整齐骑在战马上,冰冷的甲胄让他的五官轮廓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冷硬英武,通身气势凭添上几分说不出的凌厉肃杀感,他注意到苏瓷撩起车帘在探头探脑,放缓了几步与车并行,微微俯身:“怎么了?”

  苏瓷说:“我想骑马。”

  行,那就骑呗,本来想着有车她坐着舒服一点,她不乐意就算了,马本来就备着的。

  杨延宗吩咐一句,她的马很快就被牵上来了,那是一匹温驯的枣红色大马,杨延宗伸手一拉她,一转一托,苏瓷已经稳稳落在马鞍上了。

  她很高兴,侧头冲他露齿一笑。

  杨延宗微微笑了下。

  两人并骑行了一会儿,直至有人来禀事他才一提马缰掉头往后面去了。

  苏瓷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眨眨眼睛。

  咦?他好像不生气了耶。

  两人相处,好像今天他回家开始,就恢复正常了。

  不是好像,是确实。

  苏瓷脑筋转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杨大佬变化的原因,难道被他老娘刺激了?但两事也不搭界啊!

  行,不管了,恢复就行。

  苏瓷想不通就算了,反正杨延宗恢复她就乐得高兴,偷摸着考察了半天,确定他确实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她就乐颠颠就把这个问题丢在脑后去了。

  然后四舍五入,她直接把之前那茬子事当没发生过了。

  ……

  由于半下午才出发,所以今夜是连夜行军的,到了暮色渐深的时候,杨延宗问她:“困吗?”

  困可以到车上睡会,这车除了他们的私人物资之外,另外一个用途就是考虑到苏瓷困可以上车咪一下。

  不过苏瓷不困,她这还是第一次跟着行军,兴奋着呢,“不用,我不困。”她兴致勃勃左顾右盼一阵:“咱们不用快一点的吗?”

  她不大懂,但目前这行军速度真心不算快的,而且军士规模也不算很大,人数约莫就两三万。

  杨延宗淡淡道:“我们是第二批。”

  所以不十分赶,在接到徐老将军军报的第一天,阳都亲备军当天已经开拔了。

  “粮草和我们慢一步。”

  而且杨延宗这趟前往,挂的也只是军事顾问的头衔,急什么急?

  “哦。”

  苏瓷恍然大悟:“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呀?”

  杨延宗说:“后天。”

  很快的,不用携带辎重的轻便军日行大概八十里到一百里,而阳都距北疆重镇皋边其实非常近,也就二百里刚出头的路程,当初太宗皇帝设这个陪都的意义就是“天子守国门”,并且还留下训诫每任皇帝都不得视其如空置,如非特殊情况至少得有一半时间驻跸阳都。

  就是生怕京城近江南,锦绣温柔之乡会腐蚀帝王意志,让其不知凶险,一代弱过一代,到最后沦落到前朝末年时那般连马都不会骑的皇帝。

  本朝皇帝弱倒不算弱的,比前朝理想多了,就是不知为毛总是没有儿子,闹得腥风血雨乱糟糟的,失控了也不止一次。

  就这么跟着大部队行进了两天,在第三天午后抵达了皋边,这是个艳阳正炽时分,夏日草木丰茂郁郁葱葱,忽听见前方有人喊:“到大皋岭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立马好奇扒着弦窗往外探头一看,不由哇一声。

  只见前方天空湛蓝,一碧如洗的苍穹之下,有一道巍峨山岳如同屏障,从左往右连绵不绝一路延伸至目力尽头,山势苍浑,其上修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天堑般的长城,伏山梁而往两边不断延伸开去,延绵不绝,气势雄浑。而视线最中心,是建立在山上的皋边城。它牢牢卡在两山断裂的缺口之中,严丝合缝,整个城墙墙体乃至目力所见的民居都是用大块的黑石修筑的,最前方的是一个巨大的方正塔头,如同一个虎头,执矛兵士全副代价,肃然瞭望巡守,这一整个皋边城就像一个盘踞在山间的猛虎,苍浑雄劲气势磅礴得撼动人心。

  苏瓷赶紧下车上马,睁大眼睛,一路上目不暇接,经过三验三检,他们进入了皋边城,然后没多久还看见了那个声名震动大庆的徐世恭徐老将军。

  见到这位,不管是杨延宗还是季元昊,抑或同来的任何一个武将,甚至还有监军童继恩,都纷纷下马见礼。

  老将军年愈七旬,但看着身板硬朗,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他戴甲配刀,花白的胡须和两鬓,都不掩他的铁骨铮铮。

  老将军也没废话,找个借口打发掉了童继恩后,带着杨延宗几人沿着城墙往前方行去。

  一转过另一面,又是另一个幅景象,猎猎劲风,迂回的山势尽头,隐约可见茫茫草原,但此时已被连天的北戎营帐占据,黑压压的北戎大军目前已经占据了古关口,并以对皋边发动过两次攻击,不过规模都不算很大。

  “皋边以北的百姓能撤的都撤回来了,目前战况不算很激烈,”北戎去年两年环境不好,不肯轻率消耗的,“只要再狠狠击败北戎一两次,我们就该占上风了。”

  老将军大半辈子镇守北疆,可谓经验丰富,那为什么战况不算很凶险,老将军的八百里军报去说得这么十万火急呢?

  徐老将军一手按住佩剑,一边转过身来,对面前杨延宗等人说:“能打仗的人不多了,跟北戎交战经验丰富的年青一辈就更加少。”

  他看向杨延宗,徐老将军曾经和西北军合作过好几次,他很看好杨延宗的,“我不希望大庆年青一辈的将才就这么内耗折完了。”

  好将才都死光了,等老的这一辈都去了,以后靠什么来挡这如狼似虎的外寇呢?

  老将军不为别的,他只知道,他眼前的这些青壮年将领,不管是属于哪一党哪一派,却没一个是向着北戎的,外寇来袭,他们会毫不犹豫刀口向外,这就可以了。

  不说杨延宗,就连季元昊,也不禁心悦诚服,纷纷拱手:“谢老将军,老将军高义!”

  “诶,”老将军摆摆手,“你们少给老子带高帽子,老子可告诉你们,”他瞥了杨延宗一眼,道:“你们折腾归折腾,都悠着点,不许给战事拖后腿。”

  老将军心明眼亮,瞥瞥那边的童继恩,对朝局他心里也是明白的很,他没法阻住什么,但在他地盘上就得守他的规矩,折腾可以,但不许过了。

  他大手一挥,当什么顾问,他全部抹了,把杨延宗等人都给重新任命为领军的大将,“来了就给老子打仗,当什么司马祭酒,乱七八糟的!”

  苏瓷忍不住笑了笑,这个老将军声音洪亮好生豪迈,性情又爽朗大气得很,她一时十分之有好感。

  徐老将军也看见她了,他掩嘴咳嗽两声,到底是年纪大了点,然后余光忽看见一个眉目妍丽的女娃娃,他“咦”了一声,“怎么会有个女娃娃,谁带来的?”

  他眼睛一下子瞪得像铜铃似的,苏瓷忍不住扑哧一笑,不等杨延宗给她解释,她自己大大方方上前几步,抱拳一礼:“老将军,我是军医啊。”

  “军医?”老将军出奇上下打量,“老子的营里不藏女人,军医的话,倒也能例外,你给老子说说,你会什么?”

  “跌打损伤,刀剑外创,尤未擅长。各种疑难杂症也很擅长。”

  苏瓷眨眨眼睛:“我还进宫给皇帝陛下和小赵王殿下治过伤呢。”

  这么一说,老将军立马把人对上号了!本来半信半疑的,立马哈哈大笑:“好啊,既然是个好军医,那就留下吧!老子给你破个例哈哈哈”

  他当场叫了人给苏瓷做了个特殊的腰牌,苏瓷笑嘻嘻道谢了。

  她瞄了杨延宗一眼,杨延宗微微勾唇,瞥了她一眼。

  之后就是两人各自熟悉自己的手头事务,苏瓷还去了一趟她工作的军医营,杨延宗抽空送的,等两人忙完一切停当安置下来,天色已经入黑了。

  杨延宗把苏瓷安排在自己隔壁的小间,不过小间和他的营房是相连的,那两人照样还是同居一室。

  阿照点亮灯烛,把食盒提上来,两人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各自梳洗完毕,再等杨延宗处理好一些临时事情回来,苏瓷已经穿着雪白的寝衣趴在床上了,她托着腮帮子,脚丫子翘起没穿袜子,露出几个圆滚滚白生生的脚趾头,一见杨延宗回来,斜眼看他:“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前头的事儿,就这么完了?那童继恩过来干嘛呢?

  老皇帝好不容易抓住了好机会,不能这么简单对三大王府松手的吧?

  而且老将军今天的话,很明显是意有所指啊。

  她心痒痒,一见杨延宗回来就蹭蹭跳下地,很狗腿给杨大佬倒了杯热茶,大眼睛期待看着他,希望他给解惑。

  杨延宗却微微一笑,接过她的茶喝了,另一只大手将她两只手都抓在掌心里。

  “这个你先别管。”

  他不接她这个话茬,却微微笑一挑眉道:“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烛光晕黄,他此刻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把她的两只手都攒在手心,微微摩挲着,垂眸看着她。

  苏瓷:“……”

  她眨眨眼睛。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苏瓷:大哥,你想干什么?

  ……就,怪怪的,让她心里有点毛毛的。

第53章

  反攻战第二天就开始了。

  既然第二批援兵已至,兵力吃紧情况得到进一步缓解,徐老将军当即下了决定,把古关口夺回来。

  古关口是皋边往北的一处重要关隘,和皋边卡在群山缺口的一南一北,互为犄角互相呼应,这次是由于北戎突袭太突然而古关口守将又指挥失误才导致丢失的。

  北戎这次发动三十万大军,而面向皋边的左路大军足足有十万,不过好在由于山隘原因,这北戎兵虽占据古关口却无法大规模屯兵和压进,趁着敌军立足未稳,徐老将军勒令务必要将古关口重新夺回!

  这样三点一线,己方能不能把缺口堵上,而敌军能不能守住古关口,是双方战况接下来的发展关键。

  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但黑压压的先锋军已打开关门蜂拥而出。

  苏瓷踮脚,眺望底下夹杂甲胄寒光折射的黑魆魆一大片,实话说,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冷兵器实战,这场景实在有些让人热血沸腾又有点紧张。

  她现在已经换了一身军医装束了,藏蓝斜襟袍子头戴同色头巾,在一众军医里头除了个头矮点瘦点,乍眼看上去与别人并没什么区别。

  她正跟着军医大部队飞速下石阶,身后跟着阿正几个,他们也充当她的助手和药僮。

  苏瓷探头往外看,她想瞄瞄杨延宗,不过望了一圈都没找到,作战计划是保密的,杨延宗负责什么她并不知道。

  “也不知这场仗得打多长时间。”

  她就想起昨天杨延宗和她说的话,他还说明天带她去一个地方呢,就这,还能来得及带吗?

  ……就感觉不大行。

  不过这回苏瓷猜错了,杨延宗还真能。

  ……

  在苏瓷还在埋头吃早饭的时候,杨延宗已率亲部出了皋边城,沿着大皋岭南麓急行军一路绕至二百里外的又一处山势平缓处,平山关,开关门出了关。

  之后又绕关外雄山巢山山脉,夤夜飞奔三百余里,重新接近古关口,潜伏在附近的山岭之中。

  风萧萧,铺面而来的风尘气息,干燥而熟悉,往右展望是茫茫大草原,往后则隐约可见泛黄的戈壁,非常熟悉的环境,寻常人初到可能会有些不适,但曾在西北与北疆征战多年的他早已经习惯了。

  杨延宗勒马,锐利的眼眸往底下接天的营帐和正在整军的十万北戎骑兵盯了眼,北戎加强军昨天就已经往古关口去了,他身侧与他并骑的是季元昊。

  季元昊率赤虎银狐二营及三千骑兵,也负责这次的截断任务。

  底下领军的北戎左贤王,可以说得上是杨延宗的老熟人了。杨延宗少年时期一鸣惊人的犉野岭突围战对手正是这位左贤王。

  北戎左贤王乌奢屠耆,屠耆在北戎语中有“至贤者”的意思,所以这个左右贤王通常都是北戎王储即继承人来着,至于最终谁能继承王位则看本事。

  这乌奢屠耆和杨延宗年少起就相当有缘,双方多次对战,以杨延宗赢者居多,就仿佛是天生克星一般的人物,杨延宗好几次的重大战功都是从这位左贤王头上得来的,其中最重大一次就是和季元昊联手的远征北戎决胜战,两人联手奠定对战局起到承前启后的重大转折作用,功勋卓绝,最后两人的获益颇菲。

  以至于杨延宗当年年纪轻轻,就上了北戎的南庆战将首级榜。

  老对手,老敌人了。

  只不过,今日他接到的任务,却并不是和对方正面对决的。

  杨延宗季元昊率兵数百里潜行,为了就是在底下已经正式打响的古关口大战之中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阻截战。

  北戎人不擅守城战,他们一向是以掠夺为主的,草原上也少有城池,而他们初得古关口又未曾熟悉立足未稳,徐老将军预计鏖战半日,己方必能占据优势。

  而北戎肯定不顾一切代价来援的,山口是狭窄,但敢死队从来都不会缺,而杨延宗季元昊的任务就是看准时机,杀入阻截,将源源不断的北戎敢死队截住,给后方部队一鼓作气争取足够的时间!

  这非常考验统帅的判断力和经验,早了,两人麾下人马也就一万左右,是绝对经不起悍勇的北戎军长时间狂攻猛杀的,到头来打光了却没有达到争取足够时间的目的;晚了,则战机稍纵即逝,切不断拦不住,或者后方攻城军优势减弱甚至最终无法取得胜利,也是白搭。

  所以非常考验眼力和临场判断,所以两人都没有废话,杨延宗和季元昊不断移动位置观察,天渐渐亮了,不过两人麾下都是多年老兵,伏在林中纹丝不动,连中午咀嚼干粮和喝水都听不到什么动静,郁葱的山林静悄悄的,远近都一样,看不见任何伏兵痕迹,敌军侦查兵绕了几次都没有发现端倪。

  最后的结果非常理想,杨延宗判断异常精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在太阳偏西大概申初时分,底下战局终于出现变化,他眼神瞬间变得极锐利,肌肉绷紧,到临界一点,他利眸一睁,一扬手:“传令,进军!”

  他手一指:“目标位置此刻第三面大红旗,将士们!按原计划即刻前往!!”

  伏军汹涌而下,瞬间引起北戎军一小片的混乱,赶在北戎大军反应过来收缩抵抗之前,杨延宗已率先锋军杀至目标位置,两刻钟后,成功切断隘口!

  这一下瞬间破坏了左贤王的战略部署,后者大怒,可惜战机稍纵即逝,他最后与古关口失之交臂。

  这场战事持续了一整天,一直到了日暮黄昏,暮色四合之际,后方一阵欢呼,古关口成功收复!而守关的北戎兵被迫突围遁撤,徐老将军传令,放开缺口让他们回去——多杀几千北戎残兵意义不大,而拦截部队再不收回,损失将会急剧增加。

  鸣金声起,令旗挥舞,杨延宗长刀在一名北戎战将颈脖划过,鲜血喷溅,他提缰一个漂亮转身,立即下令有序后撤。

  他英俊的眉目尚带着点点猩红,成功退入古关口之后,他把长刀往身后亲兵一抛,战事结束,收尾的事宜就交给季元昊了。

  “我还有事,这里交给你了。”

  两人曾经搭档过不短一段时间,配合间未见半点阻滞,不过季元昊挑眉:“有事?”什么事?

  杨延宗面不改色:“接粮草。”

  他一提马缰旋即离去。

  ……

  等杨延宗接完第一批粮草,探望了归营的伤兵,已经深夜了。

  苏瓷也忙得差不多了。

  在青霉素没法量产的情况下,外科手术其实不占很多优势的,不过缝合对止血效果却比较立竿见影的,其他军医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百忙之中都过来询问,她也不厌其烦,一遍遍演示,并一再强调清创的重要性,这些常年出没战场的军医们学习能力是非常强的,很快掌握了关窍,军医营有条不紊起来了。

  苏瓷其实属于编外人员,她忙到午夜,军医营人手就开始见富余了,于是营判老军医就开始安排人轮流休息,她年纪小,安排在第一批。

  但苏瓷其实挺精神的。

  不过营判助手给她说完就匆匆走了,她站了一会儿,阿正连忙说:“既然营判都这么安排了,夫人就先回去吧。”

  苏瓷侧头瞅他,眨眨眼睛,阿正被她盯了一会儿,黝黑的皮肤有点点黑红的感觉。

  咦,有点古怪耶。

  她扑哧一笑,终于放过这个小伙子,洗洗手,换了身干净衣裳,逆着人流往外行去。

  然后她一出去,就看见了杨延宗。

  他卸下重铠,换了一身黑色轻甲,头发和身上都洗过,鬓角还带着点湿意,不知站了多久了,不过估计时间应该不太短。

  他倒是站在角落的阴影处,不过这人身形高大矫健气势又足,搁哪一站,虽人流川流不息,但苏瓷还是第一眼就发现

  了他,“嗨!”

  她连忙招手,是来接她吗嘿嘿。

  她小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精神奕奕,杨延宗见状很满意,他拉着她的手信步往外,“累吗?”

  “不累啊。”

  他回头看过来,背着光,面庞轮廓有点模糊,但山根和鼻梁极清晰,看起来格外深邃摄人,闻言微微勾了勾一边唇角:“那就好。”

  “我带你去个地方。”

  军医营门头一侧停着他的大黑马,杨延宗一翻身而上,俯身把她拉上来箍在怀里,一夹马腹,膘马一跃奔出!

  这匹杨延宗的战马他平时都很少骑的,多养在营中,苏瓷见得少,格外高大雄俊,皮毛像黑缎子似的,跑起来像御风一样很快,苏瓷一上去就忍不住哇一声,很高啊,大黑马前蹄一个飞跃,她赶紧揪住杨延宗衣襟,她怕被甩出去。

  杨延宗收紧手臂,牢牢箍着她的腰,姿态闲适,一手控马,游刃有余。

  本来这么晚了,怕她累,他有过取消计划的打算,只不过,最后还是没愿意。

  战事方休,他依旧精力充沛,在漆黑的夜里,拥着喜欢的女人在夤夜疾奔,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这种过往他无感兼嫌弃的行为,此刻做起来,他居然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一丝期待和兴奋。

  他并未深究自己情绪,听着耳边苏瓷清脆得像银铃一样的欢快的笑声,他心情出奇地好,微微勾起唇角,紧了紧手臂,以免她左顾右盼挣掉下去了。

  捞倒能捞回来,就怕她吓一跳。

  不过话说回来,被吓她估计不会害怕,反而会觉得刺激,兴奋。

  杨延宗想到这里,有点无奈摇头,不过唇角却是微微翘的。

  路程有点远,不过大黑马脚程真的很快,呼呼像要飞起起来的感觉就很棒,苏瓷十分爱惜摸摸大黑的脖子,回头兴奋对杨延宗说:“我们去哪呢?”

  这么久还没到吗?

  杨延宗微微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瓷切了一声,神神秘秘的,不知搞什么鬼?可别坑她哈。

  事实上,杨延宗并没有坑她,反而给她一个不小的惊喜。

  大黑马疾奔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两山相夹的坳口,越往里越宽敞,最后冲出峡谷,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望无际的原野,及膝的长草郁郁葱葱,风一吹,草浪起伏翻滚,看不见尽头,碧色的长草中夹杂着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小花,在摇曳翻滚,苏瓷还看见了萤火虫!

  这地方的开口地向西北的,风有一种尘土的气息,有点像塞北,但水草却比塞北还要丰茂得多,也少了那种风野粗硬的触觉,而杨延宗的马还没有停下来,他一路带着苏瓷跃进草原,一路往东,越往深处,长草越发碧绿丰茂,淙淙的流水声,萤火虫越来越多,一路直至路的尽头山的边缘,萤火虫已经在多得在身畔起舞的,这地方月光很亮,树木笔直而疏阔,月光滤下来,天格外清夜特别清幽,萤火虫尾巴的黄光格外的莹莹闪亮,铺满了整个山麓,像星火一样,一路延伸至天际,和星光混合在一起,与一轮圆月交相辉映,一时只见漫天满地灿烂荧黄,在冉冉上升。

  真的美呆了,无污染的自然幽静,萤火虫之夜啊!

  苏瓷一时都不敢出声,怕惊飞了它们,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些萤火虫都是不怕人的,停顿了一下,海浪涌了上来,甚至有些主动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惊喜地哇了一声。

  太美了太了,好棒啊啊!

  她跳下马,欢快冲了进去,一脚踩进小溪里也不介意,甚至还跺了跺,这里简直是每个女孩的圆梦之地了好不好?

  杨延宗牵着马,慢慢踱步跟在她身后,他有点不自然,但轻咳一声:“这里是沙家坝。”

  “哦,原来这里就是沙家坝啊?”

  那个很像塞北的地方,果然很美很棒啊!

  杨延宗“嗯”了一声,他有点认真:“你不是想学武吗?我改天教你。”

  那是在泅江山里的时候,她趴在他背上的时候说的,他没忘。

  不过很辛苦的,就怕她这般娇气,学两天就嚷嚷不干的。

  要说苏瓷一开始是被美色震撼住了,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她没察觉出不同,但这会儿怎么也该有点感觉异样了。

  苏瓷“咦”了一声,回头惊奇盯着他,那双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写满了不可思议,她盯的时间有点儿长,杨延宗渐渐有点恼羞成怒的趋势,苏瓷咭笑了一声,转身跑了开去。

  有杨延宗在,她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在这么满满都是萤火虫的山麓草原尽情奔跑!她用手捞了好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对杨延宗说:“喂!你帮我捉一些呗,好吧好吧~”

  杨延宗说她事多,但最后还是捡了一个纱质的小灯笼,这地方应该偶尔会有人来游玩的,留下了一些东西,杨延宗就捡了一个小孩玩的纱质小灯笼,杏色的,纱很薄,大约就是普通灯笼五分一的小小一个。

  他一脸严肃地捉萤火虫,这活大概他没干过,不过他很快就掌握诀窍了,苏瓷是一边捉一边玩,以玩为主,但他就是专心捉,大概小半时辰,就捉了满满一个小灯笼,他最后还找了韧性的草茎,把破掉的那个口子编好,萤火虫就彻底跑不出来的。

  居然还编得很密很漂亮。

  “哇,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这时候天色渐渐有点亮了,天际一抹隐约的莹白,萤火虫仿佛接到了讯号,开始纷飞散去,点点荧黄一下子腾升起来四下溢散,映着朦胧的晨光,就像星河一般,美丽到了极点。

  杨延宗和苏瓷也该回去了,他策马带着她,她一步一回头,眼睛都舍不得眨,真的太美了。

  杨延宗微微低头,下巴刚好贴着她的额心,他和她说:“你喜欢,以后我们有机会再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格外的柔和,就像着晨早的风,轻轻抚面而来。

  苏瓷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好吧,她也不是傻子好不好?

  等回到皋边的营房里头,小灯笼里头的萤火光还一闪一闪亮着,她扑在床上,托着萤火虫上面打了个滚,然后滚到床边的时候,又发现床边的小几不知何时放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她在沙家坝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胖嘟嘟的感觉特别可爱,她一路跑一路采,采了一大把,可惜上马的时候由于她个子小,一扶马颈手一松,都撒完了。

  当时她还惋惜的很呢。

  这朵,是他什么时候摘的?

  苏瓷捻起这朵小花,戳了戳粉紫色的花冠,偷觊了一下刚才阿照叫了出去此刻正在外间和不知什么人在低声说话的杨延宗,门帘半遮半挡,只看见他半侧的玄色身躯,还是那么挺拔矫健。

  苏瓷啧了一声,把小灯笼和小紫花都放下来,抱着薄被滚了一圈,她趴在床上,一手托腮,其实杨延宗表现得还有点明显的,约会,送花,

  他,这是想谈恋爱啊?

第54章

  苏瓷托腮思考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了,门帘一撩,杨延宗转身回了里间。

  “怎么还不睡?”

  他坐在床沿,问她。

  苏瓷在床上滚了两圈,把被子都卷在身上,蒙住半张脸,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她眼睛往小几上溜了下。

  两人对视了半晌,杨延宗轻咳一声,莫名有些羞恼,他跳上床,一手擒她,不睡是吧?那就干点不睡的事儿!

  苏瓷哈哈大笑,肋下被偷袭一记她当场像被点了笑穴,两人在床上滚来滚来,最后以她快笑断气求饶头发乱得像个疯婆子才宣告暂告一段落。

  期间是有擦枪走火的趋势,不过最终还是没走成,这里是军营,睡一被窝就算了,干那事儿不适合的,杨延宗心里有数。

  他轻喘着躺平调整呼吸,苏瓷则又笑又咳,费力挣脱扭麻花般的被子坐起来,扒拉头发,然后她没扒拉两下,就很神奇的发现,小几上的紫色小花多了一朵,居然还用个小瓶子装起来了。

  这小陶瓶她记得是放在对面翘头案上的,原来放了一把晒干的麦穗,不知什么时候被转移到这里来了。

  现在两朵小花一长一短,被装在小瓶子里,造型居然还有点别致,和萤火虫一左一右放在小几上。

  “哇,怎么弄的?”

  苏瓷瞪大眼睛,这第二朵小紫花怎么来的,他藏哪的?

  太神奇了!

  杨大佬你不去变魔术简直浪费人才了好吗。

  她哈哈笑着,推他,翻来覆去找,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到底怎么藏的。

  杨延宗微微勾唇,任得她折腾,也不吭声告诉她,把她半搂在怀里翻来覆去折腾够了,这才把她按回被窝,拍拍她的小脸,亲了一下:“好了,快睡吧,午后不是要去医营么?我怕是不得空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