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外面夜色渐浓,常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竟然开始盼着父亲常管事早一点回来上京了。有父亲在,他总是可以不去应和那个在黑暗深处浮起的卑鄙念头。

这时候,小团子和念儿跑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担忧的嬷嬷,一路叮嘱着让他们跑慢些。

小团子见父亲在,连忙上前扯住父亲说:“爹,我娘呢,怎么今天还没回来?”

念儿比小团子乖一些,此时并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常轩,满是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常轩沉默了会儿,蹲□子,心疼地抚摸着自己两个儿子的脸颊:“你娘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团子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怀疑:“到底是哪天回来?很快是多快啊?”

常轩心里浮现出无奈,不过他尽量让自己做出很和蔼很亲切的笑容来:“两三天就会回来,你娘到时候还会给你们带水晶梅花包吃。”

水晶梅花包,小团子吃过,很好吃的。于是他皱着小眉头低头想了想,最后终于信了,并开始讨价还价:“要三个。”

常轩赶紧点头:“好,三个!”

小团子点头:“成交。”

常轩摸了摸小团子软软的黑发,却看到一旁的念儿依然是静静地瞅着自己不说话。

三岁的小男孩,眼睛如同两颗黑葡萄般,单纯稚气而黑白分明,可是常轩忽然有点不敢直视。

银子,常轩是掏了;关系,常轩也是打点了。

官府里的人说了,阿福应该是可以放回来的。

可是到底能不能,常轩心里其实没底。

阿福被关在废旧的庵里受罪,他的心比谁都痛,胸臆间总是揪扯着。

念儿仿佛感觉到了父亲躲着自己的目光,他清澈的眸子一黯,低下头喃喃地说:“爹,我要娘……”

他的声音,软糯,却执着。

他也许并不知道大人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依然用自己稚嫩的声音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他就是想娘了。

今天是她们被关进这里的第二天,假如说第一天的时候,三少奶奶以及得旺娘子之流对大夫人还有多顾忌的话,那今日真是彻底撒开野来。

她们没受过这份罪,她们已经认定这个侯府不行了,她们觉得自己受了侯府的连累,非常委屈。

这份委屈就反映在了言语动作中。

先是得旺娘子,她在言语中挤兑起了大少奶奶,把个平日好性情的大少奶奶气得脸色发青。孙大管家娘子虽然平日性子不好,但终究为人老道,知道这案子没结,将来怎么样不一定呢,是以看到这个情景当即把得旺娘子训斥了一番。

谁知得旺娘子受了孙大管家娘子的训斥,当下就开始撒起泼来,又哭又闹的,说我为你们孙家怀着孩子,如今却在这里受着这份罪!又说自己在侯府可是没沾过什么光,如今受罪倒是有一份,真真是太委屈。

她这一闹腾,孙大管家娘子也火了,婆媳两个便在这破庵里吵了起来,话语是越来越难听,听得大家直皱眉头。

一旁闭眸不做声的大夫人终于睁开了眸子,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你们若是想吵,那就出去。”

大夫人平日虽然不怎么管事,可此话一出,声音里也透了十足的威严。若是平时,这得旺娘子之流怕是早就吓得赶紧跪下了。

不过此时此刻,得旺娘子显然不怕,其实人家连婆婆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这个过气的主子呢?且看她冷哼了声,叉着腰轻挑峨眉,讽刺地笑道:“出去吵?出去哪里?庵子外面都是官兵,托大夫人您的光,我如今就是想出去都没法子啊!”

这一句话噎得大夫人脸色顿时发白,当下咬着牙闭上眼睛不说话。刁妇一个,不搭理就是了!

二少奶奶正懒懒地盘坐在杂草堆里呢,阿福怕她听到这些话受刺激,谁知细细看过去,却见二少奶奶睫毛都没眨一下,只是垂着眸子在那里发愣。

此时已是晚间了,外面有人又送来晚饭,孙大管家娘子见状,便趁机上前问大夫人和大少奶奶是不是要开饭。大少奶奶此时气也消了,她如今糟心的事多着呢,也犯不着和一个奴才就叫。大夫人点了点头,于是开始吃饭。

阿福已经摸清规律了,她们一天两顿饭,早间是粗面素饼和稀粥,晚上是脱粟做的粥。大门一天打开两次送吃食,其余时候概不打扰。

当下大家分吃了稀粥后,阿福依然觉得没吃饱。头一天晚上她还不饿,后来今早吃得很是简陋,忍饥挨饿到现在,自然是受不住了。只可惜她伺候着二少奶奶吃了半碗,再抬头看时,那个木桶已经见底了。

无奈之下,她也只能忍了,可是心里更加盼着常轩快些来救自己出去。

当晚她们这些女人正睡着,忽听到外面院子里有什么动静,阿福首先醒来,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看,却见阿屏和大夫人也醒过来了。大家在黑暗中相视了一眼,阿福和阿屏披上衣服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大夫人略一犹豫,也起身跟上。

阿福在最前面,她刚要伸手推开门,谁知道门自己开了,很快外面闪进来一个人影。

阿福吓得差点发出一声尖叫,不过来人手疾眼快,一把将她的嘴巴捂住,另一只手已经环住了她的身子,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不怕,是我。”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阿福眼睛里顿时落下泪来。

大夫人也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你是常轩?”

来人正是常轩。

彻夜难眠,他终究是放心不下,便干脆半夜三更把胡一江从被窝里提出来,让他陪着自己走了这么一遭。

大夫人虽然惊喜,但显然这佛堂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回头看了眼依然熟睡着的众人,便命阿屏在这里守着望风,自己和阿福常轩一起去后院找个僻静角落说话。

一路上,大家轻手轻脚,常轩的大手稳稳地拖住阿福的腰际,坚定而有力道。

阿福的眼泪从腮边滑到嘴角,她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常轩感觉到了,手不着痕迹地往上,替她揩去泪水。

略带粗糙感的温暖大手划过娇嫩的肌肤,阿福咬了咬唇,拼命忍下想扑到他怀中的冲动。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大夫人看了看四周,终于站定了低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常轩连忙放开阿福,恭声答道:“外面一位朋友用法子将守卫的官兵引到了正门,我则是越过院门进来的。”

因为庵中关着的都是女眷,官兵守卫松懈。而梧桐庵年久失修,院墙并不高,常轩这样身手敏捷的人翻墙而入自然不在话下。

大夫人嘉许地点了点头,这才问:“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阿福一听这话,一双眼睛也期盼地望着常轩。如今侯府里的男人都被关起来了,连个外面主事的都没有,一切希望都在常轩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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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小心,家中一切都好

常轩见大夫人问起,当下想起外面的情景,面上便很是不忍和为难。大夫人见此,自然也已经猜到,便让他但说无妨。当下常轩只能将外面的情况说与大夫人听。却原来如今两位老爷和几位少爷连同孙大管家等人都被关在天牢里,寻常人根本不能进去探望。常轩也曾找过昔日那些与侯府来往密切的高官,可是人家也都是闭门概不见客。

大夫人听了这话,怔了半响,终于凄凉地叹了口气:“难不成真有人存心不给我们这一家子活路吗?”

此时半边秋月高悬于废旧的梧桐庵之上,一旁破败的残垣里有长弯了的枯树,枯树有老鸦发出呱呱的叫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听起来很是瘆人。

阿福一旁咬着唇儿望着常轩,她只觉得常轩瘦了。不知道家里两个孩子如何了,有大夫人在场她也不好拉着常轩问东问西。

大夫人低头静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忽然问道:“阿福总是可以出去的吧?”

常轩听到这个,想起明日阿福就可以出去了,心里虽高兴,但面上不动声色,赶紧答道:“确实,官府已经说可以放人了。”

大夫人叹了口气,撩了撩耳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常轩。

常轩这个孩子,从小就在府里,小时候看着老实忠厚,只是不知道如今长大了出了府有了妻儿还是否一样老实?

常轩并不知道这位昔日的主人作何想法,只得低头恭敬从旁听着。

大夫人看了常轩半日,终于开口说:“常轩,阿福如今还有着身子,你先想办法把她弄出去吧,免得在这里受罪。”

阿福一听,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她之前只想着自己要离开,可若是自己被救走却留下夫人和少奶奶们在这里受苦,那又成何体统?当下她只能连忙上前道:“夫人说的这是哪里话,阿福在这里陪着夫人和奶奶们,也能有个照应。”

常轩闻听这个,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阿福,坚毅的唇轻轻动了下。

大夫人却只是看了眼阿福,低笑了声,喃喃地说:“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再者说……”

大夫人满声细语地说话,双眸却紧盯着常轩的神色不放:“再者说,如今侯府落难,多少下人丫鬟恨不得赶紧逃走免得沾上晦气,如今你们夫妻两人是早已脱了籍的,又何必管这一档子闲事呢!”

阿福听了这话,越发觉得不是滋味,看了眼一旁的常轩,低下头细声道:“大夫人,侯府对我们一家人有着天大的恩德,侯府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阿福和常轩心里一直记挂着老夫人和大夫人的再生之恩,又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忘恩负义的事呢。”

常轩从旁听着自己娘子的话,心里知道她说的是真,可到底是一股凄凉涌上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夫人并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常轩。

阿福咬了咬唇,看向常轩,常轩也五味杂陈地看过来,四目交接间,他们也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曾为人奴才,曾受过恩惠,他们夫妻终究是要还的。

当下常轩心中惨笑一声,上前郑重行礼,恭声道:“夫人,如阿福所说,夫人对我常氏一家有再造之恩,常轩此生难忘,常家后代子孙也永不会忘记侯府的恩情。此时侯府遭此大难,常氏一家便是倾家荡产,也要为侯府尽绵薄之力。”

这一番说的掷地有声,听得大夫人的眸子总算有了一丝安心,当下眼中含了点泪花,点头说:“常轩,你能说出这番话,也是老夫人当初没看错人。”

既然常轩表了决心,大夫人也安心了,当下抓紧时间便说起接下来这件案子的走向,又提起这件案子的由来,说是就怕朝中有贵人执意对付侯府,其中自然提到了和二少奶奶一母同胞的昌明公主,以及那个曾经被三少爷得罪了的八王爷。

想起昌明公主,大家自然都是叹了口气,其实太后入了宫后只孕有当今圣上和这位昌明公主,后来皇上登基为帝,这位昌明公主自然也跟着受尽了宠爱,养的了一个唯我独尊的性子,但只是不明白为何她偏偏要和自己这位流落民间的姐姐作对罢了。

这边正谈论着此事,忽然听到外面有阵阵猫叫传来,接着就有脚步声以及叫骂声,那叫骂声连连说什么“这几日命歹,没什么好差事,偏偏把这个半夜三更守大门的活给了自己。”

常轩听着那猫叫声,已然知道应该离开了,又听到叫骂声,眉头便是一皱,连忙向大夫人禀报道:“大夫人,时候不早,常轩必须离开了。”

大夫人点头:“你小心些,别被外面的人发现了去。”

常轩遵命,转身往外走之机,他又顿住了脚步,犹豫了下终于看向阿福,低声说:“你万事小心,家中一切都好。”说完这话,人便如一阵风般快速离去了。

阿福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院后面那些废旧的屋子中,耳边却仿佛依然回响着他最后的那句叮嘱。

匆匆一面,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罢了。

当晚阿福回去自然是再也难以入眠,大夫人也是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于阿福来说,她原本只是盼着要离开的,可是经今夜那一出,她心里反而有些为难。抬眸看看一屋子蓬头垢面发丝凌乱衣裙脏污不堪的主子们,她更加觉得若是走了实在不能心安。

可是若不走,陪在这里一起受罪,除了能照顾下二少奶奶,她又能做什么?

阿福垂下眸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除了曾经是伺候主子们的下人,更是一个怀了孩子的母亲。

第二日,众人刚刚用过早饭,就听到外面大门打开的动静。大家不禁面面相觑,因为来了两日,只有一天两次送饭的时候才会把那大门打开的。

大家都疑惑地往外看去,谁知却是一个官差进来道:“哪个是常家的娘子?”

阿福连忙上前应道:“禀官爷,小妇人便是。”

官差点头:“我们昨日已经接到上令,今日你可以离开了。”

阿福心中一喜,这时却听到得旺娘子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肯定早早地离开了,呸,整个一背主求荣的奴才!”

大夫人并不理会得旺娘子,上前温声说:“阿福,你先出去吧,回去之后——”

她这话还没说完,却忽听到庵门外脚步杂乱,甚至夹了马蹄之声,当下不要说庵里众人,就是那官差也吃了一惊。

很快大门打开,一行带刀侍卫鱼贯而入,侍卫进来后很快分为两排侍立两侧,而在侍卫身后,则是一排穿了宫服的宫女们,个个眉目清秀神态恭敬。

刚才的官差很快被清理走,院中只剩下了这带刀侍卫以及诸位宫女们。

大夫人看到此番情景,脸上一白,皱眉看向身后二少奶奶处。

此时宫女的最后,有一个嬷嬷走进来:“哪位是侯府的二少奶奶?”

二少奶奶此时正倚靠在已经掉了墙皮的墙角发楞,听到这句话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低头看地上的蚂蚁。

阿福只得小心地碰了碰二少奶奶,提醒说:“二少奶奶,有人来了。”

大夫人上前行礼,恭敬地问:“不知道这位嬷嬷找我们家二媳妇是什么事?”

那嬷嬷笑了下,目光别有用意地看向角落的二少奶奶。

二少奶奶此时也反应过来,抬眸看了眼嬷嬷,淡淡地应道:“我就是。”

嬷嬷上下打量了一番二少奶奶,笑容可亲:“我们家公主特意过来,说是要见见二少奶奶您呢。”

二少奶奶在阿福的扶持下站起身,看着旁边的大夫人,嘴唇动了动。

大夫人点头:“既是公主有请,你还是过去吧。”

二少奶奶点了点头,稍微打理了下几日未曾梳洗过的发丝,这才随着那嬷嬷一起出去了。

嬷嬷迈出门槛的时候,忽想起一事,转头看向一旁的阿福:“这位,就是那常家娘子了?”

阿福忙低头行礼,恭声应道:“小妇人正是常氏。”

嬷嬷“哦”了一声:“适才那位官差前来,这是要放常家娘子出去了?”

阿福点头,轻声道:“正是。”阿福说着这话时,心中一沉。

谁知这嬷嬷也没再问什么,便带着二少奶奶离去了。

二少奶奶抬头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昌明公主。

昌明公主从小受尽宠爱,如今皇上更是因为失去了母亲而对昌明公主倍加疼爱,所以她早已养成了骄纵傲慢的性子。

如今这个高贵傲慢的公主,俯视着已经狼狈不堪病弱苍白的二少奶奶,美丽的细眸中却透着一丝隐约的怨恨。

她低头看了这个据说和自己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女人半响,终于开口说:“阿蒙,这是你的乳名吧。”

二少奶奶乍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睫毛动了动,轻轻点头说:“是。”

昌明公主精致的唇扯开一个讽刺的笑,她从容地问:“那你知道我的乳名是什么吗?”

昌明公主的乳名,二少奶奶自然不知道。

昌明公主当然也没指望她回答,径自说道:“我的乳名,叫阿盟,和你的同音不同字。”

二少奶奶倒没料到这个,垂眸不语。

昌明公主看着二少奶奶,美丽的眸子里浮现出憎恶和痛恨:“你知道吗,从我记事的时候,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母后明明抱着我叫着我的名字,眼睛却仿佛看着别人?”

她猛然站起,艳红色的衣摆在跪着的二少奶奶眼前飘荡:“后来,我听到她在病中喊着要阿蒙过来,可是我不明白,我就陪在她身边啊,她怎么还要阿盟呢?她到底要什么阿盟?”

二少奶奶听到这些话,痛苦地闭上了眸子。

昌明公主蹲□来,凝视着二少奶奶因为痛苦紧闭而颤抖着的睫毛,轻笑道:“我是她的女儿,可是她从来都不喜欢我,她一直在惦记着另一个女儿。”

“她贵为皇后,却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着女娃穿的棉衣,我以为那是给我的,可是后来发现不是,不是——”昌明公主的声音里染上了十足的恨意。

她逼迫着二少奶奶睁开双眼,怨恨地道:“她宁愿将那些亲手缝制的衣服永远放在箱子里,也不愿意让我穿上!她每日喊着我的名字,可是眼睛里从来都没有我!甚至于——”

她咬牙切齿:“甚至在我十岁的时候,她说我生辰是七月初六的!但我不是,我不是七月初六的!”

昌明公主的声音越说越大,面上带了十分的怒意,抬眸间却是形似于二少奶奶昔日的凌厉。

一旁的都是心腹的嬷嬷和丫鬟,她并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想法。

母亲在时,她强颜欢笑,从来不敢提起那个母亲流落在外的女儿。

私心里,她当然不会承认那个人是自己的姐姐。

姐姐?她也配吗?

昌明公主是先帝的第七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唯一胞妹,她的姐姐是长公主,是二公主,是三公主,却从不会是那个低贱的商人之女!

昌明公主修长白嫩的手轻轻攥起来,两寸长的红色指甲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