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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闷热的夏夜,虫鸣聒噪。

  柔白的台灯光芒,照亮了书桌上累叠如山的辅导书,最上面是新版的《黄冈密卷》。笔记本摊开着,放到了一张数学练习试卷上。

  “已知圆C与Y轴相切,圆心C在直线L1……”

  桑洱扎着丸子头,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小碎花睡裙,笔杆顶着下巴,勉强写完一道题目,就扔下笔,生无可恋地瘫在了椅子上。

  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比数学更折磨人的东西了。

  此时正是高一的暑假。春天的时候,桑洱的父亲桑成济,在公司的安排下,飞越重洋,去了Q国出差,一走就是半年,预计九月份才会回家。

  一周前,家人视频聊天时,她们才得知桑成济在当地生病了。桑洱的母亲吴莉娟有点担心,就请了假,前往Q国探望和陪伴丈夫,预计在那边待到九月初,和他一起回国。

  桑洱没跟着母亲一起去国外,是因为她的学校在高二开学时要重新分班,现在的班委在班级解散前,组织了一场三日两夜的旅游,全班有三十个同学参加了。他们将一起去Y市最有名的景区南萍山观光,那里的山顶,有一家登上过很多杂志封面的星空旅店。

  在椅上瘫了片刻,桑洱伸了个懒腰,重振旗鼓,一鼓作气写完了数学卷子。

  此时的她,完全不会想到,明天的此时,在她身上,将发生一场避无可避的劫难。

  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坐着包下的旅游大巴,抵达了南萍山脚,在酒店休息一番后,他们结队,按照景区规划的观光路线,往山中进发。厄运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突然降临。七月暴雨,让南萍山中发生了山泥倾泻。突如其来的意外,冲散了孩子们的队伍。

  桑洱落了单,还很不幸地失足滑进了一个很深的坑里。撞击的冲力,让她头昏脑涨,迷茫间,她的目光穿过了漆黑的树丛,仿佛看到了,那长寂辽阔的夜空,有一簇危险而神秘的蓝光,星矢一般,划破大气。

  余波撕裂夜空,倏然,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强戾的磁场横扫过了六合。灯火通明的山顶酒店,缆车,路灯……尽数跳闸。正在客房里悠闲上网、看电视的人们,信号也在瞬间切断了。

  ……

  晨昏交替,一个安静的深夜,就这样过去了。

  “唔……”

  冷热交替的针扎感,在大脑皮层上浅浅地刺激着。

  桑洱自鼻腔里闷闷地发出了一道哼声,睁开了眼,视线逐渐清明,就看见了一片陌生而雪白的天花板。

  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是和同学们跑散了,在山里失踪了吗?

  躺了一整夜,桑洱的肌肉都疼了,她坐了起来,捏了捏肩膀,环顾四周,浑身就是一僵,觉得血液都要冻结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逼仄而昏暗的房,钢铁质的结构。桑洱摇摇晃晃地下了地,跑到了窗边。她看见了一片废铁横生、霓虹闪烁的立体城市。

  红□□光在雨雾里闪烁。狰狞的钢铁建筑和机械轨道,凌乱地盘杂在半空。漆黑粗大的烟囱直指向天,日夜不息地排出废气。

  一座白色堡垒耸立这片立体城市的中心区域,俯瞰着芸芸众生。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毫无疑问,这绝不会是她长大的世界。

  桑洱的脸苍白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镜子前,就看见了一张和她有些相似,年纪却要大几岁,二十出头的女人的脸。

  桑洱:“……”

  十几岁的青少年,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度都很强。桑洱摸了摸自己的脸,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死了。

  这时,她的脑海中,传来了一个虚茫空旷的声音:【你没有死去,你只是……不小心被我带进了这里。】

  桑洱一惊,听见这个声音说自己没死,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那我还能回去我的身体里吗?你可以让我回去吗?”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现在不能。】

  “为什么?”

  【找到我,释放我,我会送你回家。我被困在了白蜂巢里……】最后半句话,仿佛是信号不好一样,一下子弱了许多。

  这个声音很快消失了,任凭桑洱怎么搭话,也没有回应。看来,它处境堪忧。

  为了弄清楚自己所在的环境,桑洱深吸口气,促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猜测自己目前的情况应该是受了重伤,魂魄被勾走了,附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身上。

  这个房间的主人有写日记的习惯,桑洱点亮台灯,翻看了对方的笔记,吃惊地拼凑出了这个世界的模样——

  人类文明在地球延续了数百万年,终结于1900年爆发的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地球大战里,光辉灿烂的历史毁于一旦,浩劫席卷全球。

  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有90%人口丧生,95%野生动物灭绝,95%土地失去使用价值,或被海啸吞没,或被重度污染。幸存的人类,抛弃了满目疮痍的地球,在宇宙中建造了七座宏伟的太空城,外号“乐园”。人类文明,正式步入了机械纪元、星际时代。

  桑洱:“……”别人穿越是穿到古代,找上下五千年的帅哥谈恋爱,她居然瞬间就飞到太空去了?

  继续往下翻。一个熟悉的字眼闯入眼中——白蜂巢。

  桑洱视线一凝。

  白蜂巢公司,是一家实力雄厚的生命科学综合公司,类似于每一部科幻片里都会有的邪恶BOSS。其势力渗透了乐园的各行各业,但最牛的还是搞机械改造人。

  史无前例的惨烈战争,让人类的致残率和患癌率大大上升,同时,也催生了相关科技。癌症、残疾、毁容、瘫痪等不治之症,已经能够通过机械改造手段豁免。

  不管是器官,脊柱还是肢体……只要病变了,都可以置换成机械。

  凭借这项技术垄断,白蜂巢公司在富豪阶层里大发横财。

  历史告诉我们,人类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一朝战胜了疾病,就开始肖想永生。

  白蜂巢嗅到了藏在其中的商机与暴利,开始秘密地进行永生的研究。

  说来也是挺讽刺的,在乐园里,贫富差距如天与地一样悬殊。底层的平民连饭都吃不饱,犯罪如杀不死的病菌,大量滋生。特权阶级,却能在雪茄,红酒,美人的陪伴下,做着永生的美梦。

  然而,白蜂巢的实验并不顺利。因为有一个精密的人体器官,无法用机械代替,那就是大脑。

  人之所以能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正是因为大脑里有独一无二的意识。这是由基因、人生经历、创造力、情绪等种种东西凝合而成的,决定着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且会在外界的刺激下,动态变化。

  这个东西,是没有办法附着在机械上面的。

  于是,白蜂巢很机灵地换了个思路——既然意识不能附着在机械上。那么,能不能每隔五十年,给人做一次开颅手术,在原来的大脑老化之前,移植一个全新的进去,以保证永生呢?

  答案依然是不能。

  因为,如果不能传承意志,就不是真正的永生。

  偏偏,在科技已如此发达的时代,也还没有任何技术,能摄取出一个人的意识。白蜂巢曾用过活人做实验——把甲的记忆清空,抽取乙的意识,装入甲的大脑里。但结果证明,他们摄取到的不是乙的意识,只是乙的死板的记忆。

  最后,这两个人都在七天内宣布脑死亡了。

  研究就此搁置了数年。直到三个月前,白蜂巢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打通了任督二脉,竟突破了摄取意识的技术困境。

  他们将一颗“清洗”过的、属于平民少年的大脑,放入了机械人造身体中,制造出了一个编号为EA001的实验品。

  原主就是白蜂巢公司里的新员工,马上,就要成为EA001这个实验品的护养员之一了。职责很简单,就是和同事一起,轮流照顾着EA001,像养一只小猫小狗一样,观察他的日常表现,研究其大脑在机械身体里的相容稳定性。

  刚才那个承诺送她回地球的声音,说它被困在了白蜂巢里。也许,借着原主的身份,她可以在白蜂巢里找到那个东西。

  桑洱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又善于自我开导的人。用了两个晚上,她就平复了内心的崩溃和恐惧,甚至,还乐观地告诉自己——若没有被卷入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自己也许就在那个深坑里一命呜呼了。

  好歹,先捡回了一条小命。为了回去见爸爸妈妈,她一定会努力。

  原主的日记本里,有着对生活、学习、工作事无巨细的记录。桑洱通过它,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同时幸运的是,原主是白蜂巢的新员工,还没有交到知心的工作伙伴,桑洱并未引起任何人的警觉,顺利地入职了白蜂巢。

  那是一个天气灰蒙的星期一。

  桑洱清晰记得,就是在那一天,她见到了编号为EA001的实验品。确切来说,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

  他蜷在了笼子的一角,漆黑的短碎发略微长了点,遮住了额头和眼角。是东方人的长相,五官轮廓却极为分明深邃,偏窄而冷白的脸,毫无血色。

  他的身上套了一件松垮而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衣服,双足赤着,没有鞋袜。

  听见了笼外的声音,他的眼皮缓慢上掀,露出了一对浅淡美丽的棕色眼珠。

  波光粼粼,冰冷寡情。

第159章

  桑洱呼吸一滞,睁大了眼眸。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还是为这个“人造实验品”的真实程度感到了惊讶,问道:“他平时都关在这里吗?”

  “当然不,你一周至少要放他出来活动一次。”

  率领这一实验的人,姓杨,大家都叫他杨教授。他手下有一群研究员。给桑洱答疑的人,是一个名叫安妮的女孩,她有一头蜷曲且蓬松的红卷发,走路时会微微跳动。

  “我提醒你,他很凶,攻击性也很强。或许是因为是在实验室里苏醒的,找不到自己在自然界的定位,你和他相处,一定要小心,不要背对着他。你知不知道上一个护养员是怎么离职的?”安妮抱着文件夹,伸出食指,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划:“不知怎么的,惹到了这个实验品,这儿被他开了一道血口子。”

  桑洱:“……”不是吧?

  安妮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漆黑的遥控器:“所以,如果你发现他有攻击你的意图,可以按一下这个。”

  说罢,她示范性地按下了上方的红色按钮。

  一刹那,仿佛有无形的冷电,席卷了笼中少年的身体。

  少年脊背反张,痛得大叫了一声——那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和动物无异的凄厉喊声。倒在了地上,四肢抽搐。

  安妮仿佛没听见他的惨叫声,还在自若地解释:“他的身体里内置了保护装置。这是第一档,还可以继续调高。你可以用它把这个实验品弄晕,拖到外面去。等放完风了,再用同样的办法,塞回笼子里。”

  这个场景,让桑洱感到了极度的不忍和不舒服——她知道那个是实验品,可刻在骨子里观念,让桑洱无法旁观,她立即按下了安妮的手,阻止道:“好了好了,我记住了,不用再示范了。”

  “怎么了?你觉得他很可怜吗?别忘了,他浑身上下,除了一个脑子,其它都是机械造的,你不必把他当做人类。”安妮失笑,将遥控器递给了她:“好吧,我要回去工作了,希望你和他好好相处。他的脑子虽然被清洗过,但智力还挺高的,只可惜一直没有活化起来。如果你可以让他不那么排斥人类,老实躺上实验台,那就更好了。”

  安妮走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桑洱和笼中的少年。那阵电击的疼痛,渐渐散去,少年重新爬了起来,目光定在了桑洱身上,微微喘着气,浮现出了一丝丝的嫌恶。

  桑洱:“……”

  这下好了,第一次见面就给了他那么差的印象。

  虽然她刚才阻止了安妮,但在他看来,她和安妮应该都是沆瀣一气的坏人吧。

  可她又不能放弃这份工作,这很可能是她找到那个指引她的声音的唯一办法。说什么也不能被炒鱿鱼。

  迎着少年冰冷彻骨的注视,桑洱硬着头皮,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蹲在了笼子前,说:“你好呀,从今天起,就由我来陪着你了。我叫桑洱,你有名字吗?”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

  实验品自然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再像人,也没人会当他们是人类。

  不过,那串编号也太拗口了,又不想一直“喂喂喂”地叫他。

  “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桑洱的脑海里闪过了她摔入山坑昏迷前,看到的那片美丽深邃的夜空,突发奇想道:“叫‘迟宵’,好不好?”

  少年——不,现在被单方面命名为迟宵了,闭上了眼,也许是不想搭理她。

  不反对就是同意了,桑洱自顾自地下了结论。

  桑洱的职业生涯从今天开始。在最初的几天,和他不熟悉,桑洱不敢贸然放他出来,不过,她每天都来得很早,会坐在笼子前,跟他聊天,哼歌给他听,更多时候是带画板过来,送吃的给他时,她也会抱着饭盒,坐在笼子前,和他面对面吃。

  据说,前几个护养员动辄就会使用那个遥控器,桑洱却一次都没有用过。

  因为,即使来到了这个斯巴达设定的世界,桑洱的内心深处,也始终无法认可下手去虐待实验品的行为。况且迟宵在她心里是个人,她没法将他看做无生命的东西。

  也许是她异于常人的温和表现,迟宵对她的态度,也不如最开始那么视而不见了。有时候桑洱在做自己的事,抬头时,会发现少年那双漆黑锐利的眸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同时,桑洱一直在暗地里寻找那个自称被关着的声音的线索。无奈,现有的信息太少了,她又不敢找得太明目张胆,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第五天,桑洱早早地来上班,却发现笼子里空无一人。她一惊,出去问了一下,才得知迟宵被带走去做实验了。桑洱在原处坐到了下午,才等到少年被人用担架抬回来。

  迟宵浑身大汗淋漓,双目无神。他一靠近,桑洱就忍不住皱眉,捏住了鼻子。

  无他,只因他的身上,实在太臭了。

  原来,他的衣服沾了一大滩呕吐物,及颈的黑碎发之下,似乎还有点红红的东西。那两个守卫将他放回了笼子里。桑洱担心地凑近笼子:“迟宵,你没事吧?”

  少年没有反应,侧卧在地。

  一个不好的猜测,让桑洱一阵心悸,她二话不说,就要打开笼子。两个守卫忙拦着她:“你别担心,他每次都是这样的。”

  桑洱拨开了他们的手,坚持钻进了笼子里,蹲下来,按住了少年的肩,一手拨开了他颈边的几缕头发,霎时一愣。

  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深红带黑的伤痕。很像是……被捆绑电击过的痕迹。

  桑洱脸色剧变,不由分说地将他直接翻了过来,扯开了他那件脏了的衣服。

  衣裳底下,是一副矫健修长的身材。肌肉紧实,骨骼修长,比例恰到好处,完全不是青少年常见的那种瘦巴巴的排骨身材,泛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色泽。

  等他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她视线里时,桑洱一阵触目惊心。

  呕吐物和血迹渗过衣裳,沾在了他的身上。手臂上,有不少针孔、电击伤和束缚伤……

  尽管可以猜到他在白蜂巢是什么待遇,但看见这样的痕迹,桑洱还是觉得心很堵。她去打了一盆温水过来,担心弄疼他,力度放得很轻柔了,沾了温水,小心地给他擦了身。

  在那条温热毛巾沾上来时,迟宵浑身一紧。感觉到了她的温柔和小心翼翼,许久,他的身体慢慢放松了。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在一片铜墙铁壁般的实验室里度过的,如无根之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大部分时间,他会待在笼子里。每隔几天,就有戴着防毒面具、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带他到实验室。他们会将他绑在会通电的床上,用强光照他的眼,或将他关在会发出烦躁声音的黑屋子里……被电流通身时,浑身都是麻痹的。听见噪音,头胀痛欲裂,他烦闷得呕吐。可那些人却会很高兴,兴奋地交头接耳,测量数据,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的曙光。

  置身在那些恶心而贪婪的目光下,少年有种错觉——他和笼子里那些马上要被开颅的猴子,剃了毛等待解剖的兔子……没有区别。

  照顾他的人也换了好几个——他们称之为照顾。但实际上,却是一种权威性的施压。每个来见他的人,一开始都是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的。发现他的敌意和不配合,他们有时会恼羞成怒,或直接用那个漆黑的遥控器,折磨他。

  这一次,他本以为,新来的这个人,也不会例外。

  他竖起了满身尖刺的警惕和敌意,深信一切看似美好的对待,都是放在诱捕陷阱前的诱饵。但事实证明,他以为的事,并没有重演。

  这个人是特别的。

  她从不试图操控他、凌驾他,即使他对她露出敌意,她也不会用那个漆黑的遥控器弄疼他。每天定时来,定时走,单纯地在陪他。

  更重要的是,她喜欢直视他。那目光清澈,明亮,又含了些许的温柔怜悯。

  仿佛是,理所当然地把他看做了和她平等的人类。而不是一个任人宰割、毫无尊严的实验品。

  他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也喜欢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从这一次擦身以后,桑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迟宵对她的态度居然亲近了几分,也愿意回答她的话了。

  迟宵不是哑巴,语言系统很完善,看来之前只是不想搭理她而已。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桑洱在说话,他专注地望着她在倾听。

  因此,桑洱开始不关着他在笼子里了。

  小小的实验室里,两个少年少女孤独的灵魂开始依偎彼此。熟悉起来后,迟宵开始从“用目光锁定桑洱”,发展为了身体上的粘人。他喜欢贴在桑洱的背上,下巴压着她的肩,圈着她的腰,有一次,若不是桑洱及时制止了他,他还冷不丁地咬了一下她和肩膀,又到了耳朵。

  这是一种根植在生物本能里的习惯。当你渴望一个东西永远属于你,就会在其身上留下印记,圈为自己的地盘。

  不过,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上一次牵男孩子的手还是在小学时期的桑洱,显然吓得不轻,她捂着发烫的耳朵,跳开了几丈远:“你为什么咬我?!”

  看到她躲避,迟宵有点不满,盯着她,低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咬?”

  “因为……”桑洱憋出了一句话:“你这样会弄疼我。”

  少年眼睛微亮,捕捉到了一个漏洞,跃跃欲试道:“我不会弄疼你。”

  言下之意是还想继续。

  桑洱伸长了手,抵住了他的脸颊:“……不会弄疼我也不行!”

  安妮偶尔会过来查看他们的状况,会为这一进展惊叹。但迟宵一看到她,就会立刻冷下脸,露出最开始时那副充满敌意的姿态。他像认主的小兽,亲昵只给了桑洱一人。

  然而一切美好的时光都有尽头,而分别的那一天往往来得猝不及防。

  一个月后的某日,桑洱一大早就接到了一个通知,让她直接过去白塔上面的A9办公室。

  桑洱不明所以,被带进了办公室,看见了前面有一面玻璃墙。不少人站在了玻璃前。

  安妮看见了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冲她招了招手:“桑洱,你快过来!”

  桑洱走到了玻璃前,才发现这是一座悬浮的办公室。底下是一间很大的实验室,布满了精密的仪器。穿着白衣的研究员环绕着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他的面孔颇为英俊,只是瘦削得过分,右眼眶里转动的是一颗灰色的机械眼球。鹰钩鼻旁,两道鼻唇沟深而笔直,仿佛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桑洱认得他,他就是白塔这一片实验区的领头人——杨教授。

  一个黑发少年与他们对峙着,缩在了角落里,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研究员,地上有不少打翻了的东西,似乎曾经经历了一场混战。

  “你好,我是杨教授的助手罗宾。”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走了上来,微微一笑,亲自和桑洱解释了情况:“辛苦你特意跑一趟了,EA001今天很不配合。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过,今天的实验非常重要,不能将他电晕了事,必须让他心甘情愿躺上去。”

  说罢,罗宾拿起了一个对讲器,对底下的人说:“人已经来了,开始吧。”

  桑洱的脑海一片空白。

  隔着玻璃,她看到了下方一个科研员放下了对讲器,走近了迟宵,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又指了指玻璃上的她。

  黑发的少年本还满脸的戒备和警惕,顺着他的指向,看到桑洱,他微微一愣,顿时,露出了一丝笑意。

  最近几天,只要一看到她,迟宵就会笑得很开心。

  那一刹,桑洱明白了什么。她的牙关抖了抖,想退后,但双足却好像被钉死了一样。

  不知道那个科研员是怎么说的,迟宵犹豫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配合地走向了那张铁床,几乎是温驯地躺了上去。铁环扣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腕,还有奇怪的一个装置,套到了他的头上。

  科研员按下了按钮。那一瞬间,迟宵整个人都微微弹了一下。那难以用语言描绘的剧痛,隔着隔音玻璃,都能窥见一二。痛楚似乎和电流是差不多的,一阵有一阵停。但由始至终,迟宵都执拗地转着头,望着上面,站在玻璃后的,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辛苦你了,你今天可以提早下班。”罗宾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说。

  看见桑洱被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嘉奖般地拍着肩,迟宵一眨眼,眼底闪过了几分迷茫和脆弱。

  紧随而来,便是仿佛被背叛了的错愕与伤心。

  ……

  桑洱被人送出了实验室,就一直在走廊里蹲着。脑海里有很多乱糟糟的思绪,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想。

  【看来你已经习惯了在白蜂巢的生活。】

  忽然,她的耳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桑洱一震。但她知道,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只敢在脑海里问:“你究竟是谁?你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

  【他们捕捉了我,把我困在了白塔的某个机密地方。放心,你是唯一能找到我的人。但是,那个地方,现在的你是进不来的。在适当的时机,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那个声音留下了这些话,很快就消失了。

  快到夜晚时,桑洱终于看到前方实验室的门开了。

  安妮走了出来,看到她,惊讶道:“咦?你怎么还没走,你可以下班了。”

  桑洱倏地站了起来,舔了舔唇,小声说:“我想等……EA001出来了,照顾他一下再回去。”

  “嗯?不用了,这个阶段的实验已经结束,他的大脑已经彻底清理过,今后,不用你照顾了。”安妮拍了拍她的肩,眨了眨眼:“别担心,杨教授说你做得不错,我们不会炒你鱿鱼的,在下一个实验品来到之前,你就先在其它岗位工作吧。”

  ……

  无尽的长夜,湮灭于黎明诞生的那一刻。

  沉寂的机器,次第亮起,发出了长响。

  一簇淡绿色的波纹,弹跳着,唤醒了漆黑的屏幕。

  “滴——滴——滴——”

  零点。一束白得刺目的灯光,打在了飘着消毒水味的床上。

  苍白俊美的黑发少年睁开双目,露出了一双空洞平静,再无波澜的眼眸。

第160章

  从那天起,桑洱就再也没有见过迟宵了。

  对于永生命题的研究,是白蜂巢的重头戏,它依然在继续,但桑洱知道,她没有机会参与后面的事了。

  如安妮所言,桑洱很快就被调到了另一个岗位。因为表现不错,这算得上是升职了。在这个复杂的乐园里,这份薪水已经是超过很多平民的水平。

  但不知道为什么,实验室那天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桑洱却一直无法忘记,迟宵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让她心底徜徉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滋味,仿佛自己助纣为虐、抛弃了一个全心信赖自己的灵魂。

  但,那不是她能改变的事情。

  桑洱深吸口气,只能提醒自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本来,她和迟宵就没有相遇的可能。全因她不小心被拽进了这个世界,才会和他产生交集。尽快找到那个神秘声音的主体,让它送自己回地球,才是第一要务。

  平静的日子,转眼就过了几天,桑洱转移注意力,去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当她记起迟宵的次数越来越少时,忽然被那天见过面的罗宾,喊到了会面室。

  “我们希望让你继续担任EA001的护养员。”罗宾双手交叉,开门见山道:“你愿意吗?”

  桑洱握着水杯,后背蓦地挺直,目光锁定了他:“为什么?安妮那天告诉我,第二阶段的实验,已经不需要我了。”

  罗宾叹息了一声:“EA001出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第一个阶段,你确实做得特别好。我们清理了EA001的脑部,让他回到了最开始的‘无垢’状态。按理说,你对他的影响应该全都消失了。但我们发现,他对人类的排斥度有所降低,你改变了他对人类的本能信任感。”罗宾推了推眼镜,说:“第二阶段的实验,其实是要测试重复第一阶段的实验。为了减低他对某一种性格的人的依赖性,我们准备了其它性格的护养员。但是,EA001,对我们安排的十来个护养员,都不太感兴趣。”

  说来也是无奈,他们几乎搜罗了各种性格的护养员,知识渊博的,豪爽,爱笑的,文静的……努力了一个月,却没有一个能引得EA001的大脑活性往正向提高。

  白蜂巢投入了许多资金在他们这个项目上,杨教授分给他们的压力颇大。性格不性格的只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还是保证实验不卡在中途。

  罗宾敲了敲桌子,道:“我们暂时找不出原因,既然你曾经负责过他的第一阶段,也许你会比较了解他,我们决定让你再来一次。”

  ……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你出马啊。那个实验品真的见鬼了,以前好歹对我们有点反应,现在是完全冰块脸,一次比一次难搞。”安妮摇头,抱怨了几句。她带着桑洱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晃了晃手里的黑色遥控器:“喏,电流控制器。虽然我觉得你不想要。但还是拿着吧。”

  桑洱知道她是好意,还是接过了那个东西。

  时隔半个月,她终于再一次隔着笼子,见到了迟宵。

  少年抬起头,那双琉璃般的浅棕色眼珠,淡漠地映出了桑洱的倒影。

  他已经不认识她了。

  桑洱在笼子前方蹲了下来,凝视了他的眼睛半晌,又一次说出了那句熟悉的开场白:“你好,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会陪着你的。”

  一切都重头开始了,不过,有些事情注定的不变的。比如给少年取的名字,还有桑洱对他一如既往的态度。

  不过,桑洱也反思了自己上一轮实验的表现,也许她对迟宵放纵太过了,发展到最后,他十分放肆,甚至还会咬她的耳朵和肩膀。所以,这一次,桑洱换了一个方向去和迟宵相处。

  在白蜂巢,有一个藏书量极为浩瀚的图书馆,在里面能找到和古代中国有关的许多电子书。桑洱专门找了这些书过来,打算用这些圣贤书,略微管束、雕琢一下他。

  迟宵对人类的信任感增强的明显表现,是这一次,桑洱花了更短时间,就和他熟悉起来了。他们会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看书。在这些书籍的熏陶下,比起之前,现在的迟宵,整个人都规矩纯情了很多。

  他会习惯性地挺直背。当她说话时,他从不打断,只会安静而认真地凝视着她,听她说话。就连笑,也是浅浅的。情绪的起伏也变得内敛了。

  这样的变化,让罗宾和安妮非常惊奇,因为桑洱几乎没有遇到其他护养员所遇到的问题。看到势头变好了,罗宾立即叫停,准备了另外一个护养员,换下桑洱。

  但没几天,他又把桑洱叫了回去,无奈地一摊手:“EA001好像就认定你了。”

  罗宾让护养员看录像,学习桑洱和EA001的相处方式,学着桑洱叫EA001的口吻,去和他相处。

  但那个护养员这么做了,却反而激起了EA001的敌意和怒气。

  一连几天,桑洱再也没有出现,EA001的状态越来越差,沮丧又低落,也吃不下东西。

  实际上,对某个个体的依赖性太强,并不是好事。不过,这也不失为一次让白塔观察他的大脑变化的好机会。

  “迟宵!”

  桑洱快步冲入了实验室。

  几日没见,少年的模样憔悴了几分,浅棕色的瞳仁也暗沉沉的。他待在了角落里,听见了她的声音,竟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慢慢抬头,看见了她,一时之间,他竟突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桑洱。

  后方的两个还没退出去的守卫,一下子变了脸色,同时警惕地上前,还以为他要袭击桑洱。桑洱却回头,对他们使了一个出去的眼神。两个守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退走了。

  少年的拥抱拥得她很紧,桑洱被抱得快要透不过气来,感觉到他的双臂微微发抖。

  在这之前,桑洱一直以为,这一次,她重新养起的迟宵,他的感情很内敛,不会轻易表达。但原来在爆发的时刻,完全不亚于曾经那个他。她完全感觉到了他的恐慌,不安和无声的控诉。

  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桑洱也抬起手,抱住了他瘦削的背,安抚了他一会儿,才说:“迟宵,我要呼吸不了了。你先松一松我。”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松了她的身体,手却一直抓着她的腕,眼眶好像有点隐忍的红意,轻轻说:“你好久没出现。我还想着,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要我了。”

  这是桑洱第一次听见他说那么长、那么直接表达内心的话。

  她忙说:“当然不是啊,我这几天是有事情在忙。对了,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

  “礼物?”

  桑洱点头,从口袋里变魔法似的取出了一张纸。迟宵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眼眸就是一定。

  画上是一双栩栩如生的素描眼睛。

  桑洱从中学开始就学过几年的美术,之后一直都有定期去画室。虽然以后没打算做这一行,可她的画技还是拿得出手的。说来也是巧合,昨天晚上,她刚睡下,忽然想到,之后应该没机会见到迟宵了,但她却连一张他的照片也没有。

  在冲动的驱使下,桑洱爬了起来,摸出了铅笔,沙沙地开始画了他的模样。迟宵最好看也最难画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到了半夜,她才勉强满意。

  迟宵的喉结微微一滚,仿佛有些受宠若惊,认真地看了这幅画一会儿,才轻声问:“这是我吗?”

  桑洱佯怒:“怎么?我画得不像你吗?你这样说也太打击我了。”

  “怎么会呢,像的。”迟宵忙说。

  他的模样,好像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礼物,雪白的脸颊有点点红意。小心地划了划铅笔的痕迹:“这就是……书上说的铅笔吗?”

  “嗯。”

  看见他打算把画卷回去,桑洱阻止了他:“我其实想把你全脸都画完,时间不够,就只画了眼睛。不如你再给我两天时间,我把全幅画好了再送给你吧。”

  因为桑洱的许诺,之前几天被冷落的难过,瞬间烟消云散。

  从这天起,迟宵就开始等着桑洱的到来。

  笼子里和周围都没有日历计时。他会计算那些人过来给他送食物的频率。还可以计算实验的天数,那些人每隔三天,就会将他带走,绑在床上,让微电流刺激他的头。虽然很疼,但这样的计数是最准确的。

  上一次,他和桑洱分别了七天。这次应该也不会太久。也即是说,他最多只要忍受两次实验,就可以再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