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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冥魔境在天空,需要御剑进去。桑洱无法单凭现在的身体进去,一定要别人带进去。

  系统预告的九冥魔境开口,几乎都是陌生地方,只有一个地方是桑洱熟悉的——蜀地附近。

  选这里做踏板就最好不过了。

  至于系统之前说的“不用担心会遇不到”,虽然它并没有解释原因。不过,桑洱推敲了一番,隐约能猜出系统为何这么笃定。

  因为,在她用藏宙攻击伶舟的时候,伶舟恰好打开了九冥魔境的入口。

  谢持风、尉迟兰廷还有裴渡,并不知道藏宙有开启溯回境的特殊功能,在他们看来,一道白光后,她就被伶舟带到了九冥魔境里。

  此后这一个半月,他们一直没打探到伶舟和她的音讯,自然会觉得,伶舟依然待在了九冥魔境这个让他如鱼得水的地方,没有离去。

  可想而知,十天后,九冥魔境一开放,谢持风、尉迟兰廷和裴渡,一定不会错过入内寻找她的机会。

  而伶舟,在溯回境结束前,他和她共享一颗魔丹,能窥听她的情绪。又听见桑洱和系统喃言了一句“去九冥魔境”,清醒之后,他十有八九,不会忘记这条线索。

  在宓银的护送下,七日后,桑洱抵达了天蚕都。

  天蚕都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在街角的位置,宓银眯起了眼,小声问:“桑桑姐姐,你说的宁昂就是他?”

  她们的视线尽头,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摊子。一个高大的青年正在摊煎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宓银嘀咕:“看起来也不是很傻啊,还会做煎饼。”

  桑洱笑了笑:“他只是有点笨,但心地很善良,也分得清谁对他好。”

  说着,她退了一步,瞥了眼宓银苍白的脸:“现在人太多了,你也得回客栈休息一下。”

  这趟来天蚕都,对桑洱来说是一切顺利。宓银就有点儿倒霉了,路上遇到了来找晦气的,估计是以前结过梁子。虽然打退了对方,宓银也受了点儿轻伤,这三天,总是会轻轻捂着肚子。

  在客栈休息到了傍晚,街上人少了,桑洱才带着宓银,静悄悄出门,去找了宁昂。

  一看到桑洱出现,宁昂睁大眼眸,惊喜至极:“桑桑,你又来看我啦!”

  看到了跟在后方的宓银,他好奇道:“你这次还带了朋友来?”

  桑洱蹲下,微微一笑:“宁昂,我马上要出一趟远门了。”

  宁昂十分敏锐,感觉到她接着要说正事,就静了下来,认真地听着。

  “这次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车马不便,以后真的不能常来了。她叫宓银,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也会来看你,捎点我的消息过来。”桑洱笑眯眯道:“来,你们认识一下。”

  桑洱此趟过来,其实是为了告别,也顺道介绍宓银和宁昂认识。

  这次叙旧,就叙到了天彻底黑下来时。

  孤灯路远,夜风清冷。桑洱带宓银出了门。

  出门之后,宓银跟在桑洱背后,走了一段,低声说:“桑桑姐姐,你放心吧,我肯定会按你的嘱托,定时给他送信过来的。”

  桑洱回过头,清澈的双目中,带了一些宓银看不懂的柔和与温情:“谢谢你,宓银。”

  宓银扁了扁嘴。

  这七天,桑桑姐姐终于对她吐露了一点实情。

  她说她的家在一个很远的世界,比九冥魔境和人界的距离还远——因为她的家和这个世界,本该是永远都没有交集的,也不会打开什么通道。这次前来蜀地,也是为了回家。

  宓银很不舍得,情绪低落,夜晚还偷偷在被子里哭红了眼。可她始终没有说任何话,试图阻挠桑洱,或者撒娇使小性子让桑洱留下。

  因为,宓银觉得,桑桑姐姐的家人,一定在那个世界等她很久了。

  桑桑姐姐一定很想家人,很想回家吧。

  “回去吧……哎。”桑洱一摸袖子,奇道:“宓银,宁昂刚才让我们带回家的煎饼,我们是不是忘了拿。”

  宓银一拍脑袋:“真的,还放在他的桌子上,我现在回去拿……哎哟。”

  宓银是个急性子,一说就要跑回去,不知怎么的扯到了伤口。桑洱没好气地拉住了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拿吧。”

  沿着围墙,走到宁昂的家门附近,忽然看见院门开着,里面有柔和的光洒出来。一道人影站在门外。

  桑洱微惊,连忙往墙后一躲,就听见了宁昂有点为难的声音:“莫姑娘,你怎么又来给我送糖水了?”

  桑洱探出眼,看见了一个生了一张娇俏的圆脸的姑娘,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站在了小石院前,脸红扑扑的,吞吞吐吐道:“我、我娘做多了。我觉得倒掉太可惜,就拿来给你吃的,你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可是……”

  “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和我娘送我爹来天蚕都时,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背着他去找郎中,他可能早就救不回来了。我做满汉全席给你都是轻的!对了,我的几个兄弟还说,过两天想约你去踢蹴鞠。你长得高,力气大,蹴鞠一定也玩得不差。”小姑娘看他不开窍,红着脸,鼓起勇气道:“你要是觉得不公平的话……那你下次教我做煎饼好了,我们就扯平啦!”

  “煎饼?”宁昂懵了懵,婉拒道:“这个不可以随便教的。”

  “为什么?”

  宁昂认真地说:“我娘说,独家秘方不能外传,除非是我孩儿的娘。你要当吗?”

  圆脸姑娘一愣,那点红意瞬间从耳根爬到了全脸。

  宁昂看她这样,也有点手足无措:“莫姑娘,你的脸怎么那么红,生病了吗?”

  小姑娘嘤了一声,把糖水塞给了他:“你真的笨死了!这么快就想孩子的事!”

  说完,她就捂着脸跑了,留下了一头雾水的宁昂。

  殊不知,这一幕,早已被桑洱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个彻底。

  桑洱摸了摸下巴,露出了一点儿欣慰又好笑的表情。

  这下更不用担心宁昂了。她一直觉得,宁昂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贫乏得可怜,没有亲人,没有什么朋友,未免太孤独。刚才那个小姑娘和她的家人,看着也是活泼又会感恩的性格。

  若宁昂能被带动,更深地融入这片热闹的烟火世界,多结交几个朋友……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也是好事。

  就在这时,附近的几条街上,传来了零星的惊呼声:“快!你们快看天上!”

  “那是什么?!”

  桑洱抬头,脸色一变。

  今晚的天空,本来十分晴朗,薄云缭绕,半遮星子。

  现在却出现了一道巨大裂口,贯穿南北,边缘正不断扩大。里面熔浆翻涌,雷鸣雨落,龙啸兽嗥,仿佛末日时震天撼地的裂口。

  九冥魔境的通道出现了!

  九冥魔境的裂口突然出现,惊醒了蜀地周边无数的宗派与修士。这一夜,无数的人从榻上惊起,御剑赶赴天蚕都。

  那裂口仿佛压顶黑云,近在咫尺。但当你真的奔着它去时,才会感受到它的遥远不可及。如何努力,都拉近不了和它的距离。

  宓银带着桑洱,用最快速度,往城郊赶去。

  每一次,九冥魔境的裂口都会持续六个时辰,十二个小时,乍听不短,其实,不过子夜到中午。宓银伤势未愈,又带着人,旭日升起时,才抵达了郊外。

  这儿是一片树林。出了树林的空地,便正对着裂口下方,已经聚集了很多修士,都在狂热且惊叹地仰视上空的天象,讨论声不绝。

  带桑洱来到了这里,宓银的体力开始有点撑不住了,刚从剑上落下,忽然捂着腹部,“唔”了一声。

  桑洱本在大步朝前跑,感觉到动静,连忙搀住了宓银,将她带到了树下:“伤口疼?”

  “不疼!”

  桑洱摸了摸她的头,缓缓做了一个决定:“宓银,你伤势未愈,我不能让你送我上九冥魔境,就到这里为止吧。”

  宓银急道:“可是我不送你的话,你要怎么上去?”

  “我会想自己办法,你别担心,真的到时间了还没法进去,再说吧。”桑洱抽出了自己的手,轻轻抱了抱宓银,就站了起来。告别的话、嘱咐的话,在路上已经说了很多。这时,反而没什么需要再交代了。

  桑洱转头跑开,听见宓银的喊声在背后传来:“桑桑姐姐,你要顺利回家!我不会忘记你的——”

  走得越来越远,狂风噪声又有所遮掩,渐渐也就听不清了。

  前方空地上,乌泱泱的人群里,穿着便服的大多是各处赶来的散修。而穿着统一服装的,则以昭阳宗的修士居多,毕竟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宗派。

  桑洱穿行于其中,左顾右盼,希望找到认识她又不会被她的复活吓到的熟面孔。

  忽然,她看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个挑眉杏目的青年,正一手扶着腰间长剑,一手叉腰,衣摆被吹得狂舞。他正盯着天空的裂口,神色略微不善。

  旁边两个一看就是新进宗的小弟子,正围在他身边,好奇地问着什么。

  那居然是……郸弘深。

  桑洱先是一喜,张了张嘴。这具身体的原主和郸弘深的过往,突然浮上心头,她顿时消了声。

  都好几年了,郸弘深好不容易接受了她挂掉的事实,在人家心如止水时,若她突然活着出现,又突然死掉——如果她顺利回家了的话,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不就和死了一样吗?

  原主和郸弘深,也算得上是彼此的初恋。总觉得,这样在人家的神经上反复横跳、反复刺激,大起大落,不太厚道。

  就算要找个熟人,也得找个和原主没有太深感情纠葛的。

  就在这时,郸弘深好像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视线扫了过来。

  在他看到自己的脸的前一秒,桑洱已别开了头,没让他看见自己。

  还是算了。

  这么一下犹豫的功夫,后方不知是什么人走过,撞了她一下。桑洱的重心一下子没稳住,往前面踉跄了两步,头撞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位兄台……”桑洱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一抬眸,就愣住了:“蒲师兄?”

  蒲正初:“……”

  蒲正初一副遭了雷劈的表情。

  但是,作为昭阳宗的大师兄,到底自制力过人。这几年,又被谢持风磋磨得神经都变粗了,接受能力也强多了,看见桑洱死而复生,他竟没有失控发出叫声。

  下一瞬,蒲正初的手忽然一紧,桑洱激动道:“蒲师兄,来不及解释了,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

  蒲正初御剑,带着桑洱,冲向了九冥魔境裂口那弥漫翻滚的乌云。

  越是接近这道浩瀚天堑,越是骨肉震颤,连足下之剑也出现了轻微的颠簸。因为九冥魔境那个坑爹的不让进入者组队的机制,桑洱捏紧了手中的爆破灵石,已经做好了进去后会落单的准备,咬紧牙关,等着迎头一撞。

  震荡中她感觉到蒲正初带着她,冲破了一层厚厚的云雾,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桑洱慢慢睁开了眼,倏地一惊。

  九冥魔境,她不是第一次来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特且安静的场景——长草微摆的草原、魔物怪植横生的丛林、血月黄昏都消失了。空气冰冷,黑漆漆的,地面寸草不生。她孤身站在了这片安静的空间里。

  桑洱环顾四周,由于太暗,她说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四面八方,隐隐出现了星星。但那些星星不是漫空散落的,它们排布得极其规律,彼此连线,可以构成一个个规整的四方形……

  这让桑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想——比起星星,它们更像是一盏盏镶在墙上的,摸不着的照明灯。

  极目眺望远处,高空上,忽地出现了一束雪白的光,将黑暗撕开了一扇小门。

  桑洱捏紧了拳头,如扑火的虫子,会被光源吸引,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里走过去。

  不管是福是祸,都只能追着它前行。

  黑暗凝注了时间,她不饿也不渴,初时还走得小心翼翼,会伸手试探前方有没有障碍物。渐渐却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因为这里空旷,荒芜,无论走了多久,与那束光源的距离,好像都没有接近半分。

  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仍然见不到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直觉,冲上了桑洱的心头。

  这里,绝对不是她去过的九冥魔境,更不是人界。而像是……异空间的一个夹层!

  谢持风,尉迟兰廷,裴渡,伶舟……他们又在什么地方?

  她感觉到,那束光,就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可它那么远,那么高,好像不管她怎么奔跑,都靠近不了它。

  这时,似乎是为了应和她的所思所想,桑洱的身后,骤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桑洱。”

第157章

  万籁俱寂的幽暗宇宙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如同振翅之蝶,漾动空气的涟漪,打破了这一池沉寂。

  时空摁下了的暂停键,桑洱遽然一停。

  这个声音是……

  与此同时,有一束白光在她身后亮起。

  光芒将她的影子曳得极长,扭曲而强烈地投在前方的地上。

  桑洱不可思议地转过身。

  在她后方,出现了一个十七岁上下的少年。

  谢持风。

  他扬起手,将银剑伸到背后,不必回头,就将其准确无比地插回了鞘中。抬起一张冰冷秀美的美人脸,神情端肃,稍显苍白,乌黑的眼眸直视着她:“前方有找到什么吗?”

  他足下之地,闪烁着微光。突然,这抹光斑,极速朝着四面八方扩散。青山,老树,萋萋荒草……拔地而起。

  一个无比逼真的世界,在他们身边迅速地构造了出来,甚至可以闻到沁人心脾的草木幽香。

  桑洱环顾四周,心神震微,倒退了一步。

  她认出来了。

  这个场景,正是谢持风路线的开端,大禹山副本【心鬼祸】的开头!

  那时候,谢持风和她不熟悉,又防她如防色中饿鬼,所以,只肯冷冷淡淡地叫她做“桑师姐”。因当时的她担心“师姐师弟”的称呼会暴露他们的修士身份,极力要求下,谢持风才短暂地改口,唤过她一阵子的全名。

  这是怎么回事?

  迎着他的目光,桑洱有点不知所措,舔了舔下唇。

  这时,她的后方,传来了拨开枝梢、靴子踩草的沙沙声,随即,便是一个熟悉得让她头皮炸麻的声音:“有,前头有一座村子,依稀有点灯光。我看,月落剑指引我们去的地方,多半就是那儿。”

  桑洱倏地闻声看去。

  原来,在这个画面中,谢持风与之对话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那个十七八岁的“桑洱”——也就是过去的她自己。

  就在这时,谢持风忽然捂住了心口,闷哼了一声。

  十七八岁的“桑洱”一怔,仿佛看出了他是炙情发作,了然地疾步走来:“持风,你怎么了,难道是昨晚没休息好,灵力又不稳了?”

  桑洱闪避不及,被“桑洱”撞了上来,却没感觉到半点冲力。

  对方像一道幻影,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就在画面中的“桑洱”搀起“谢持风”后,月下阴影之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十一岁出头的黑瘦小丫头,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女,问道:“你们……你们是迷路了吗?”

  到此为止,周围忽然暗了下去。

  “桑洱”和“谢持风”,还有周围的树木、星空都消失了。

  可黑暗只持续了一阵,光芒就重新在桑洱身后出现了。她连忙回头,发现自己所处之地成了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我早就想狠狠地办了你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上这种事的。”

  “你这个人,简直不知羞耻!”

  “我一早就想狠狠地给你擦掉身上的汗了!”

  ……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大禹山上,一起被树上陷阱捕获、越挣扎越缠得紧的两人;

  庙会,热闹长街上,精心打扮的少女捧着千堆雪,却被推倒了,裙裳被千百人踩过;

  渐渐熟悉起来的,并肩坐在河边吃千堆雪的两人;

  随着时间推移,画面中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但这一切最终定格在了那个红烛高烧的傍晚。

  “噗嗤——”

  月落剑穿透了桑洱的身体。她的尸身,如同纸鸢,从悬崖高高坠落,被眠宿江吞没了。

  ……

  桑洱捏紧了拳头,被幻象四面八方地环绕着,不得不事无巨细地将这些事都重温了一遍。

  看见了蒲正初死死地抱住了失了魂一样的谢持风,而后者呕出了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但和现实不同,画面并没有终止在她死亡的那一刻。奔流不息的江水里,一个半透明的虚影慢慢地升了起来,仿佛是人刚死的魂魄。

  桑洱吃惊地盯着它。

  这抹魂魄只是一个虚影,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它的五官——那竟然是现实里的她的长相!

  不是青竹峰桑洱,冯桑,秦桑栀,小妖怪……不是她用过的任何一个马甲,而是她本人,在上辈子,穿书之前的那具身体的相貌!

  果然,不管身子怎么变幻,装在里面的,都是她本人的灵魂。

  这抹虚影漂浮在半空,阖着眼眸。空气里,响起了系统的声音:“恭喜宿主完成了【谢持风路线】,开始跳转至【尉迟兰廷路线】。”

  江水、悬崖,瞬间碎裂,化为了齑粉,疯速地旋转。一眨眼,就变成了一间华美的香屋,金炉生香,莺窗之下那张美人椅上,坐着一个肤色雪白、娇俏稚气的少女。

  这是冯桑的身体。

  桑洱的魂魄飘向冯桑,沉入了这具新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冯桑因为被东西噎着了而泛在面上的青灰之色,缓缓消散了。睫毛一颤,她睁开了眼眸。

  故事的巨轮再次旋转了起来,这一次书写的,却是处处被瞧不起的小傻子的一生。

  因为这一切都是从桑洱的角度去记录的。她在私下时,聪敏机智、有自我考量的一面,也遮不住了——被关起来时不慌不忙地用金钗撬锁;清静寺里,独自留在房间中时,检查黄符的画法;被山鹫躲在窗纸外偷窥,便冷静地划亮火折子,用火光惊走邪祟……到了最后,发觉了尉迟兰廷有换命之意时,画面中的她,背着下人,冷静而坚决地倒掉了他送来的药。

  这一切,都无遮无掩地展现在了幻象上。

  鲜活而美好的声息最后终止在了城墙的剑阵前。那一个跪在地上、死死搂着一具内脏尽碎的尸身的年轻男子,并没有察觉到,有一缕魂魄,从他怀中之人的身体里逸出,头也不回地奔赴另一条路线。

  时间不为任何人停留。风烟吹过,拂散了这个画面。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

  “你也差不多得了吧,可别是装乖装上瘾了,对人家上心了。”

  俊俏的少年拎着酒壶,一手支着头,轻蔑地说:“急什么,我可还没玩够。等玩腻了再说呗。”

  与生俱来的轻狂,和恶意的蔑视,在“秦桑栀”的包容中,渐渐软化,服帖,犹如恶犬被收服,冷刃也被锦缎裹藏住了。但是,这样的俗世幸福,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危楼。假象越美好,到了暴露那一刻,就越是天崩地裂、鲜血淋漓。

  “……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货色,原来尝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那个姓谢的小乞丐,就是我找人弄走他的。每次想到你傻了吧唧地带人到处找他,我就笑得肚子疼!”

  “你刚才不是打我了吗?起来继续啊!”

  ……

  火光中,裴渡仿佛癫狂的恶鬼,跪在地上,不断用怀中七窍流血的少女的手扇自己的耳光,厉声要求她回答他的话,却忘了肩膀还在流血,面孔扭曲而狂暴,咬牙切齿,看得人胆战心惊。

  然而,除了那句“你太令我失望了”的遗言,他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了。

  那缕半透明的魂魄,飘飘荡荡地升至空中,没有再看一眼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青年一眼。

  在路线跳转的提示音后,一座华丽阴森的宫殿,破土而出。

  这一次的桑洱,是伶舟身边,一只不起眼的小妖怪。

  明面上的故事,不断在桑洱的眼前上演。

  其中,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暗线,也终于剥开了神秘的外衣。

  ——圆月之夜,桴石镇下的集市,“妖怪桑桑”突然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山中,赶到了一座阴森而幽静的宅院里。在满地血泊中,找到了一个气息欲绝的小孩,祭出了伶舟的心魂。

  “小兰,你的母亲和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想活下去,就必须装成你的妹妹……我会教你如何缩骨,装成女孩。”

  拥着痛怒而绝望的小兰廷,她抬手,拭去了孩子滂沱的眼泪,声音温柔,又带了一丝洞悉未来的悲悯:“戴着面具、活在仇人的身边,才是真正的煎熬和漫长的考验。”

  “但不管再难,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

  桑洱的指尖,深深地插进了湿漉漉的手心里。

  她如同置身在一座专门为她设立的、身临其境的电影院里,前后左右,没有一点儿喘息空间。

  这座电影院,细致而诚实,直白而冷酷,将她进入这个世界后走过的每一步——切换过多少个马甲,又用这些马甲,做了多少事,按照桑洱个人经历的顺序,记录了下来。悲欢喜乐,乃至短暂的动摇和软弱,一切的情绪波动,都在她面前放大了。

  行止山上,开至荼蘼的桃花林中,风卷着桃花瓣,裹挟着小妖怪的身体化成的烟气,往天上吹去。

  “咔——”

  倏然,周遭的光芒尽数熄灭,如同切断了电源,中断了播放。周围又变回了那片黑漆漆的沉寂的世界。

  看久了明亮的光线,双眼一下子适应不了黑暗,金星闪烁,酸胀得渗出了一层薄泪。

  桑洱踉跄了一下,甚至有点找不到天南地北的眩晕,她抬起手臂,揉了揉双眼。周遭弥漫的黑暗慢慢被拂亮了,毫无预兆地,身边有冷风接近了她。

  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得手背都绽出了青筋。

  桑洱沿着那只抓住她的大手,抬起了目光。

  尉迟兰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衣衫染了血,似乎在不久前曾经历了一场恶斗。

  但在这时,那都不重要了。

  他的面孔毫无人色,剧烈的撕扯痛苦与难以置信,伴随着每一呼一吸,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扯成了两半,盯了她半晌,他终于出声了,声线沙哑而颤抖,如同磨着砂纸,才挤得出这样一个问题:

  “……小时候,救下了我,教我缩骨的那只小妖怪……也是你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艰难地断成了几截。

  他的本意是进入九冥魔境寻找她,岂料来到了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兜兜转转,周遭忽然出现了许多幻象。

  当年,那只在雨夜趴在他房间前求救的小妖怪……不,若按照彼此当年的年纪来说,他应该称呼她一声妖怪姐姐才是。

  她像是他孤独的童年里幻想出来的朋友,又是一个翩跹而来的救世主。

  明明没有伴在他身旁,却能在千里之外感知到他有危险,突然出现,拯救了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小妖怪,她就是桑桑……不,应该说,桑洱。

  他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都有她的参与。

  而她之所以会出现得那么及时,便是因为,桑洱可以穿梭在不同的身体和时空中。

  她先遇到了长大后的他,再回到过去,救了童年的他。他的未来,恰恰,就是她的过去!

  桑洱的耳膜沙沙一响。

  听了这样的问题,她也瞬间就意识到了,尉迟兰廷看到了刚才的东西!

  被戳破了一切秘密,这滋味,仿佛凝聚成了一根烧得灼热的针,刺得她羞愤又不知所措。桑洱抽出了手,别开头,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又如何?”

  余光匆匆一转,她忽然发现,原来这里不止有尉迟兰廷。

  谢持风,裴渡,伶舟,就在她周围。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空白而错愕,双目赤红,仿佛有极致的痛苦,将喉咙塞住了。

  身临重映的幻境中,他们每一个人,都跟随着桑洱,一次次地来到了不同人的身边。看见她一次次地受挫,看见她背着人,自我安慰,调节心情,再一次,百折不挠地爬起来。

  命运对她不公,残酷的死局出现了四次。看见她被人伤害,憎怒厌恶交加,恨不得护在她的前方,手刃伤她之人。当幻境演绎到了他们自己那一部分,这份情绪,便成倍奉还在他们自己身上。

  但不管上一世如何收场,再睁开眼睛、遇见他们时,她还是毫无芥蒂地对他们伸出了手,也不吝啬于给予他们温柔。

  但在那个幻境中,他们也听见了一道断断续续的奇怪的声音——好几次,他们听见了桑洱叫它做“系统”。

  通过桑洱和系统的对话,他们依稀明白了,她做的一切,听起来,并不是出于她的本心。只是为了确保他们都能活下去,以铺出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来达成某个目的。

  谢持风的手忽然一松,月落剑砰地落了地。

  他摇晃了一下,走上前来:“桑洱,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到我……们的身边?为我们做那么多事?”

  这大概是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桑洱最开始没出声,她转过头,看向了远处那扇散发着白光的通道,终于开了口:“你们想知道是吗?好,那我就告诉你们。”

  “……”

  “坦白说,如果不是为了回我的世界,如果不是需要利用你们做我回家的垫脚石,我看到你们这样的人,只会想躲得远远的,根本不会去招惹你们,还上赶着对你们好。”

  这句仿佛是她心底话的坦白,仿佛一记冷酷的重锤,让在场的四个男人,都胸口剧痛,唇色骤然青灰。

  桑洱捏紧拳头,话锋一转,道:“但是,我也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一切,才能拿回我健康的身体。”

  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扩散出了一道缥缈的声音。

  “宿主,恭喜你,已经走到了这趟旅途的终点。”

  “在回家的通道打开、以及奖励发放之前,我们将开始整合数据。”

  “而你要的谜底,就在这里——”

第158章

  【谜底(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