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道云紫萝是去追赶敌人,却怎知她是满怀辛酸,避免和他见面。

  可是她毕竟曾经是孟元超最亲近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孟元超所熟悉的。孟元超虽然没有见着她的庐山真面,但在她越过围墙之际,匆匆一瞥之间。已是禁不住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了。

  孟元超正自心中一动,想道:“这人是谁呢?”忽听得吕思美噗嗤一笑,但跟着却“哎哟”一声,身子摇摇欲坠。原来她松了口气,顿感四肢酸麻,支持不住了。

  孟元超大吃一惊,连忙将师妹扶稳。吕思美喘了口气,说道:“我歇一歇就没事了。咱们多亏那人相救,你去请她回来吧。但她是个女子,你看不出来吗?可别‘恩公恩公’的乱嚷了。”孟元超这才知道小师妹是因为他大叫恩公而失笑的。

  孟元超定睛一看,只见小师妹面如金纸,眉心隐隐有股黑气,不禁叹口气,说道:“小师妹,你不要逞强了,我扶你回房歇息吧。我知道你想报恩,但那位恩人倘若愿意和我们见面,她自己会回来的;倘若她不肯和我们见面,我去追也追不上。”

  吕思美倚偎着师兄,说道:“奇怪,她为什么救了咱们,又避免和咱们见面,你可猜想得到她是谁吗?”

  孟元超道:“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体要紧,别管她是谁了,早点儿歇息吧。”

  孟元超话虽如此,心中已是隐隐起了猜疑:“该不会是紫萝吧?如果是她,为什么不肯让我见面?八年来我受尽相思之苦,难道她就不思念我么?”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和云紫萝读过的两句词:“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心中一片茫然,但也懂得了云紫萝不肯见他的那一份无可奈何的心境了。

  吕思美躺在床上,她得了师兄之助,给她推血过宫,觉得稍为舒服了一些,不过脑袋还是沉甸甸的,浑身骨节,也仍有一阵酸麻的感觉。

  但她虽然感觉疲倦,却是睡不着觉,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师哥。她见孟元超倚在窗前,脸儿朝外,不禁问道:“师哥,可是她回来了。”

  孟元超瞿然一惊,回过头来,茫然问道:“你说谁呀?”

  吕思美笑道:“瞧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以为我说的是谁?当然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子了。”

  孟元超道:“你还在想着她?她早已去得远了,不会再回来了!”

  吕思美道:“咦,你怎么知道?”

  孟元超道:“你不是说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么?我的看法也是如此。她若要见咱们,那就不会走了。”

  吕思美道:“哦,那么你不是在想她却又想谁?”

  孟元超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道:“小师妹为我受了重伤,我却老是在想着云紫萝。”当下像哄小孩子一样的哄吕思美道:“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你安心养病。我给你一颗药丸,你吃了乖乖的睡吧。”他给吕思美吞服的是一颗少林寺秘制的“小还丹”,治内伤最为有效。这颗“小还丹”是义军首领冷铁樵送给他的,某次他作战受伤,冷铁樵把从少林寺大悲禅师那儿讨来的三颗小还丹给他,他舍不得全吃,留下了一颗。

  吕思美吞了药丸,笑道:“你把药丸当作糖果哄我睡觉么?但我还是不想睡。”

  孟元超心念一动,说道:“你以前看护我的病,时常给我唱歌。我不会唱歌,吹箫给你听好不好?”

  吕思美喜道:“好呀,好呀!我记得在小金川的时候,你和宋师哥常常一个吹箫一个唱曲的。我已经有许久没听过你吹箫了。”

  孟元超道:“可惜腾霄不在这儿,没人给你唱曲。”当下轻轻地吹起箫来。吹的是一支江南民间流行的小曲,曲调本来是甚为轻快的,但孟元超虽然吹出来了这轻快的曲调,心中却是充满着悲苦之情。

  因为这正是八年前他在这个园子里,时常吹给云紫萝听的一支小曲。

  吕思美不知原委,却是听得心旷神怡。她记得在小金川的时候,宋腾霄也曾给她唱过这支小曲。在音韵悠扬的箫声之中,她好像又听到了宋腾霄在她耳边低唱了。

  “莫不是雪窗营火无闲暇,莫不是卖风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订幽期错记了荼蘼架?莫不是轻舟骏马,远去天涯?莫不是招摇诗酒,醉倒谁家?莫不是笑谈间恼着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儿加?万种千条,好教我疑心儿放不下!”

  这支曲子,本是江南一带的歌妓从“西厢记”的曲调变化出来的,描写张生远去之后,久久不归,莺莺惦念之情,只因文辞活泼风雅,故此流传民间,甚至文人学士,大家闺秀,也欢喜唱。

  吕思美听得心旷神怡,心中充满蜜意柔情,眼前幻出了小金川的阳春美景:在野花遍地的林子里,孟元超倚树吹箫,宋腾霄曼声低唱。

  眼前的幻景渐渐模糊,吕思美不知不觉的入梦了。

  一曲奏终。余音绕缭。孟元超心里却是充满悲苦之情。他的眼前也幻出了一幅图画。只是这图画已经沾满了灰尘,颜色也有些黯淡了。

  八年前的临行前夕,就在这个园中,就在园中的荼藤架下,他最后一次给云紫萝吹箫,吹的就是这支曲子。

  他记得自己曾对云紫萝说道:“我不是张生,你也不是莺莺。我一定还会归来,在这荼藤架下,为你吹箫的。”

  如今他回来了,他守着自己的诺言,他并不是负心的张生,但云紫萝却像莺莺那样的另嫁他人了。

  园已荒芜,荼藤架亦已倒塌,他也找不到云紫萝来听他吹箫了。

  但这怪得了云紫萝么?

 

  他又记得,在说了那番话之后,云紫萝幽幽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但愿如此。但愿能够再听到你的箫声。”

  她给他吟了首黄仲则的诗:“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她对他说道,“如果你迟不归来,我将不知有多少个无眠的晚上,要为你而风露立中宵了。”

  情真意深,言犹在耳!他决不相信云紫萝会忘记了他!或者这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吕思美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晕着一抹轻红。想必她是在做着一个美梦吧?可惜我的美梦已经破了!孟元超心道。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小师妹已经熟睡,孟元超用不着再掩饰自己心底的悲伤了。

  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月淡星稀,秋风萧瑟,秋草枯黄。孟元超忍不住拿起洞箫,把一腔郁闷,藉着箫声发泄出来。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只因愁深似海,箫声也似乎充满了秋意了。

  “紫萝,紫萝,你在何方?你在何方?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

  孟元超的箫声其实是吹给云紫萝听的,他在盼望。盼望云紫萝听见他的箫声,会忍不住偷偷回来,见他一面。

  星光黯淡,月亮西沉,孟元超最后的这个希望也幻灭了!

  箫声飞出荒芜的园子,给秋风吹入幽林。幽林里云紫萝正在一步一回头。

  云紫萝是听见他的箫声了的。可是她又怎能回去呢?

  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云紫萝听得痴了。以致她背后偷偷的跟着一个人,她也没有发觉。

  她知道孟元超是在招唤她,她几乎忍不在就要回去了,可是她尽管一步一回头,脚步却没有后转。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势必不能自拔,元超和他师妹的美满姻缘,也必将为我破坏了!”云紫萝的心在卜卜的跳,自己警告自己。

  可是她的脚步在向前行,一颗心却回到了与孟元超相处的往日了。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八年前,她是一个坐在花下听孟元超吹箫的少女,她的容颜正是像春花一样的娇艳,她的心情正是像春花一样的盛开。

  八年后的今天,她也还未老,但她的心情,已是像秋天一样萧瑟,她的容颜也像秋天一样的憔悴了。

 

  充满秋意的箫声飘人幽林,传入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是益增伤感了。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再见元超。”云紫萝心想。

  可是天地虽大,却又何处是她容身之地?

  她自己的家她不能回去,杨牧的家她更不能回去。她去哪儿?她去哪儿?

  “我的后半生大约只能在江湖上飘荡了。唉,华儿呀华儿,娘只是为了你才活得下去的呀!”想起了她的儿子,她迈开大步,再不回头。

  此时天边的残月,已经坠下林梢了。

  她走了之后,有一个人发着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

  这是一个云紫萝绝对料想不到的人。

  读者诸君,请你们先猜一猜,这人是谁?

  原来他就是云紫萝的丈夫,苏州的名武师杨牧。

  杨牧装作假死的时候,曾经对妻子说过,是为了要成全她和孟元超的。他这样做令得云紫萝极是难堪,初时云紫萝本来是不同意的,她曾经在丈夫面前流下眼泪苦苦相劝,甚至她要向丈夫发誓,从今以后,决意把孟元超忘掉,只爱丈夫。可是杨牧掩着她的口,不许她说出誓言,因为他知道妻子的心并不属于他,即使发了誓也是没有用的。云紫萝拗不过丈夫,她也不愿两个人的感情受损伤,最后才终于被迫同意,同意替她丈夫隐藏这个秘密。

  她只知道丈夫不知是跑到什么隐僻的地方躲藏起来,怎想得到他是跟踪自己?

  但即使云紫萝发现了他,也不会认识他的。他戴了一张制作得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这是远在他结婚之前,一个朋友从苗区带回来送给他的。云紫萝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丈夫藏有这样一张面具。杨牧平常的装束也全都换过了。

  杨牧发出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心里想道:“紫萝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就在她的后面。不过今晚的变化却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从今以后,你只当世上没有杨牧这个人了吧!”当晚的情景浮现眼前,他还清楚的记得,在他说了这句话后,云紫萝伏在他的身上,泪下如雨。

  如今云紫萝的背影正在他的面前消失,他想起了当晚的情景,再看了看正在消失中的妻子的背影,不觉发出嘿嘿的冷笑,在他心里自己嘲笑自己道:“我只道可以赢得她的芳心,谁知竟是一败涂地!”

  原来他的真正用意并非是如他所说的那样,要成全云、孟二人,恰恰相反,他虽然扮作情场失败的角色,其实却是不甘于失败的。他装作假死,退出情场,不过是作为一种手段,当如一场赌博,希望在这场赌博之中,可以把失去的妻子的爱情,赢取回来!

  他知道云紫萝感情的弱点,他这样做了之后,云紫萝一定内疚于心,也一定十分感激他的。感情的变化是微妙的,俗语说得好:将心换心,说不定经过了这场情变,云紫萝给他感动,会真正的爱上了他。

  他的估计是这样的:在他失踪之后,他的妻子未必会跑去找孟元超,很可能是怀着内疚的心情,守在家里,等他回来。

  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他当然也曾想过,他的估计未必都会实现,但最少有一半可以成功的希望。正如赌博一般。

  如今“骰子”已经掷出来了,“赌博”的结果揭晓了。他的妻子不但马上去找孟元超,而且从今晚的事情,他更知道了云紫萝是深深的爱着孟元超,远远在他的估计之上!

  可是他却不知道云紫萝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之下,经过无数次的内心交战,才跑去找孟元超的。他估计其实也没有错,云紫萝的确是十分感激他,并且对他怀有内疚之情。

  如果云紫萝知道,她一向认为是正人君子的丈夫,尤其在这次事情之后,她大为佩服,认为“伟大”,甚至想过要重新投回他的怀抱的丈夫,竟是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她将如何震惊呢?

  云紫萝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杨牧心中的波浪却还没有平静。

  “不错,她现在是离开孟元超了,她没有让孟元超认出是她,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还不是为孟元超吗?

  “她甘冒生命的危险,拔剑与点苍双煞相斗,打败了点苍双煞,却又不让孟元超知道。她为了使孟元超得到美满的姻缘,不惜牺牲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深心相爱啊!”

  想至此处,杨牧不禁妒火中烧,再又想道:“即使将来孟元超和他的师妹成了婚,即使将来紫萝重新归回我的怀抱,但她的心还是留在孟元超那边的,我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又有何用?”

  突然一个念头从他心中升起:“要她死心,除非把孟元超杀了!”“对,只有这样,方能泄我胸中恶气。杀了孟元超,纵然我还是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孟元超也是得不到她了。”

  可是怎样才能杀掉孟元超呢?他刚才伏在墙外,挖了一个洞偷看,孟元超恶斗点苍双煞的情形,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现在他闭上眼睛,好像还看到孟元超挥刀霍霍,矫若游龙的身手。

  杨牧虽然妒心如焚,却还未失自知之明,他知道凭他这点本领,如果去杀孟元超,只怕非但杀不了孟元超,反而要给孟元超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