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红英道:“杨牧假死之事你可知道?”

  孟元超道:“刚刚听得秦香主谈及。”

  史红英说道:“他说他和石朝玑结了仇,石朝玑知道他暗中谋叛朝廷,要将他逮捕。他这才装死避仇的。不料仍是躲避不了,四天之前,在金鸡岭下给石朝玑打了一掌,还受了伤呢。侥幸后来逃脱。”

  金鸡岭是在东平县之西,四天前孟元超碰见石朝玑的所在则是在东平县之南,这两处地方是决不能在一天之内来回的。

  原来杨牧恐怕史红英看出破绽,因为孟元超家住苏州,假如他说出是在苏州城外碰上石朝玑的话,难免会引起猜疑,是以他胡乱编造了一个地方。地方更改,日期也要更改,金鸡岭和东平县的距离大概只是四五日路程,他就随口说是四天之前了。他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巧事,那一天孟元超恰巧是碰见了石朝玑。

  孟元超道:“杨牧,他,他说我什么?”

  史红英道:“你和他的妻子可是相识的么?”

  孟元超道:“不错,从小就相识的。”

  史红英望着孟元超,似笑非笑地说道:“他说你拐带了他的妻子!”

  孟元超跳了起来,叫道:“他,他竟然这样造我的谣言!”

  史红英说道:“你不要着急,有话好好的说。这样说,你最近并没有见过他的妻子。”

  孟元超冷静下来,心里自思:“紫萝确是曾到苏州看我,也难怪他的丈夫有此误会。”

  史红英见他神色不定,却是不禁有点猜疑了。

  孟元超定了定神,道:“实不相瞒,我是曾见过他的妻子,虽然那天晚上,她是蒙着面孔,也没有和我交谈,但我知道是她。她和我乃是青梅竹马之交,不过,自从她结婚之后,我可没有见过她。更没有与她做出对不起杨牧的事!”

  史红英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听了他的话,心里想道:“他与杨夫人的情形,莫非正像无双与她表哥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男的另娶,一个是女的另嫁?”

  孟元超踌躇片刻,接着说道:“我和杨夫人在少年的时候,是曾有过一段、一段……这段隐情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现在愿意说给夫人知道。”

  史红英摇手道:“我信得过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你的私事,我不想知道。不用说了!”

  她自以为猜得不错,却不知孟元超与云紫萝之间的爱孽纠缠,可比林、牟二人复杂得多了!

  孟元超含笑道:“如此说来,杨牧敢情是来求贤伉俪主持公道的了?”

  史红英笑道:“不错,逐流不在家,我只好听他申诉了。想不到就有这样的巧事,他刚刚说到你拐带他的妻子,你的拜帖就送到我的面前来了,好在没有给他看见,否则倒是要令我这个做主人的为难呢!”

  孟元超大为尴尬,面红过耳,暗自想道:“我虽然没有做过亏心之事,但是杨牧未曾找回紫萝之前,即使我有机会向他解释,只怕他也是不肯相信的了。”

  史红英好似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说道:“孟少侠是否觉得我的措施有点失当?”

  孟元超心中有所忧虑,只好坦白说道:“我本来应当向杨牧解释清楚的,但现在还不是适当时机。多谢帮主为我保全颜面,让我得以避免了这一场尴尬的会见。但我担心的是:他可以到你们这儿投诉,也可以到其他武林前辈之处投诉,这,这……”

  史红英说道:“但求无愧吾心,何愁众口铄金。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孟少侠无须顾虑。而且我想这件事,杨牧大概也是不愿意张扬出去的。在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面前,我也可以为你解释的。”

  史红英是个精明能干的巾帼须眉,但对这件事情,她却是估计错了。

  俗语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因杨牧已经投靠清廷,要杨牧把“家丑”外扬,这正是杨牧的顶头上司——御林军副统领石朝玑的主意。为的就是陷害孟元超,破坏他在武林中的声誉!杨牧一来是身不由主,二来亦是由于对孟元超的极度妒忌,妒火攻心,也就不惜撕下脸皮,执行石朝玑的计划了。

  “但求无愧吾心,何愁众口铄金”。孟元超听了这两句话,心里却是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里想道:“我虽然没有和紫萝做出对不起她丈夫的事情,但我对她的相思情恋,八年来却是从未稍减!”

  史红英道:“这件公案,我倒不是有意偏袒你,只因为你的为人,我们夫妇早已知道。杨牧在蓟州颇有名气,但我毕竟还未深知他的为人。”

  孟元超大为感动,说道:“我一个未学后进,金大侠和夫人这样看得起我,我真不知应该如何报答知己了。”

  史红英笑了一笑,又道:“其实我早知道他的妻子不是你拐带的了!”

  孟元超怔了一怔,连忙问道:“为什么?”

  史红英缓缓说道:“因为有人在太湖见过杨牧的妻子云紫萝!”

  云紫萝的行踪之谜突然从史红英的口中揭露出来,这正是孟元超想要知道而无从打听的消息!孟元超不禁又惊又喜,失声说道:“有人在太湖见过她?她怎的到大湖去了?那个人又是谁呢?”要知云紫萝是武学世家,却非江湖女子。她的熟人,非亲即故。江湖上的一般人物,决计不会认识她的。是以孟元超不禁感到有点奇怪了。

  “是我和逐流一个相当可靠的朋友,”史红英说道,“他与杨牧夫妻素不相识,但他却识得云家的‘蹑云剑法’。”

  孟元超诧道:“他曾见云紫萝使剑?”

  史红英说道:“不错,他曾在太湖西洞庭山看见一个黑衣女子和人比剑,使的正是蹑云剑法。对方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不过这个人的本领也是极其了得,黑衣女子使到最后一招‘横云断峰’,方始将他打败。”

  “前两天这位朋友来到我们家里,邀逐流往泰山观礼,不知怎的说起这件事情,当时因为他们行色匆匆,我就没有向他仔细查根问底。”

  孟元超很想知道再多一些,但可惜史红英所能告诉他的就只是这么多了。那个朋友的名字,她也没说出来。孟元超和她毕竟只是初次见面,她既然不肯说,孟元超自也不便再问。

  史红英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杨牧的岳父是云重山,云重山是蹑云剑法的嫡系传人,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些都是我早已知道了的。所以当杨牧说到他要找寻妻子之时,我就敢断定我那个朋友在西洞庭山上所见的黑衣女子,一定是杨牧的妻子云紫萝无疑了。”

  “你可曾把这个消息告诉杨牧?”孟元超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问道。

  “我想杨牧夫妻之事定有跷蹊,我又不是熟悉他的为人,是以暂时我还不想告诉他。要待真相清楚之后,方能决定让不让他知道。”史红英答道。

  孟元超吁了口气,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这霎那间,他忽地感到内疚于心,“为什么我也不愿意杨牧知道呢?”

  史红英继续说道:“但现在说来,查究杨牧夫妻的因由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杨牧所说的他给清廷缉捕之事是真是假,他为什么对我撤谎说是给石朝玑打伤?孟少侠,你说对不对?”

  孟元超心神不属,说道:“这个、这个,我可不方便插嘴。按说云紫萝愿意嫁的人,想必也不会是坏人的。”

  史红英听得他为杨牧辩护,笑了一笑,说道:“你对杨夫人倒是很有信心。不过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往往有些事情是出乎常理之外的。咱们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孟元超面上一红,不敢再说,只好答了一个“是”字。

  史红英笑了笑,看了看孟元超,又再说道:“但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恐怕却是最重要的了,因为杨牧的夫妻公案,牵涉了你在内。”

  孟元超不愿说谎,答道:“不错,我是想早日探明真相。”

  “听说你是为小金川的义军联络各路英雄的,是吗?”

  孟元超瞿然一省,恭恭敬敬的又再答了一个“是”字。

  “那么你现在准备上哪儿?是泰山还是太湖?”

  “这,这个,我——”史红英的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孟元超一时倒是不禁踌躇难决了。

  “你一时未曾想好,那也无须立即答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行定夺,也还不迟。”说至此处,史红英若有所思,停了一停,给孟元超换了一杯热茶,然后才接下去说道:“泰山之会,各路英雄,都会到场,你要替义军联络他们,这是一个好机会。但我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件公案,一日未曾查个清楚,你就一日难以安宁。所以,你若是先要到太湖访查杨夫人的真相,那,那也好。”

  她说的是“也好”二字,不言而喻,她是希望孟元超先赴泰山之会的。

  孟元超一阵迷茫,半晌道:“多谢帮主关心,告诉我这许多事情。时候不早,我想告辞了。”

  史红英道:“不错,不论是上泰山还是往太湖,你可都得赶路。好吧,那我也不挽留你了。”

  孟元超走出金家,怅怅惘惘的独自前行,心中翻来复去只是想着一个问题:“我应该到哪里去?”

  八载相思,当面错过,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云紫萝的消息,还能再错过么?

  可是若果错过了泰山之会,以后就要逐一去拜访各路英雄。还未必见得着,这就更是失时费事了。

  孟元超本来是一向很有决断的,但此际却是给这个问题困扰,大感踌躇,意乱情迷了!

  “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困扰着孟元超的问题也同样的在困扰着云紫萝!

  那日清晨,在她避免和孟元超见面之后,她踏着故乡的泥土惘惘前行,就像孟元超现在一样,反复的想着这个问题,不敢回头,但却肝肠寸断了!

  夫家不能回去,爱子被人抢走,母亲下落不知,情人又不敢晤面。“大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地?”云紫萝想到伤心之处,不觉珠泪潜然,双腿如同坠了铅块一般,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了。

  正在云紫萝柔肠寸断,惘惘前行之际,有一个赶早市的农家少年,挑着两箩青菜对面走来,看见了云紫萝,忽地“咦”了一声,就在云紫萝的面前停下了。

  云紫萝被他这么一声惊醒,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壮健少年,依稀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何人。

  那少年呆了一呆之后,放下菜箩说道:“你不是云姑姑吗,你回来了?我是小牛儿呀,你不记得我了?”

  云紫萝笑道:“原来你是小牛儿,记得我离家的时候,你还是个鼻涕虫呢,现在这么大了,你妈可好?”

  原来这个小牛儿就是她的邻家王大妈的儿子,她们母女离家之时,曾经托过王大妈看管园子的,那时小牛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小牛儿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云姑姑,听说你嫁了一个北方很出名的人,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了,这许多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嗯,让我算算看,那年是丙子年,已经足足有了八年多啦!”

  云紫萝虽然正在伤心,但见了这个邻家孩子,也还是感到了意外的欢悦的,笑道:“我怎会忘记你呢?对啦,我正想找你妈,但恐怕她还没起床,不敢这么早去吵醒她,碰见了你正好,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请你带回家去,替我多谢她老人家。”

  小牛儿涨红了脸,说道:“多谢什么?这许多年来,我们母子忙于干活,你家的园子我们可没有替你好好照料呢。这银子我不能要!”

  云紫萝道:“你一定得要,我因为来得匆忙,没带礼物,就当作给你妈买东西吃吧。”

  小牛儿推辞不掉,只好收下,说道:“你回过家里没有,为什么这样早又出来了?孟大哥已经回来了,你知道么?”

  云紫萝一阵伤心,说道:“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我这次只是来看一看的,我还有紧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在家里多住了。”

  小牛儿诧道:“哪有这样快就走的道理?”蓦地想起母亲和他说过,说是孟大哥和城里的那个宋大哥从前都是欢喜这个“云姑姑”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初懂男女之事的时候,自作聪明的想道:“啊,我明白了,她已经嫁了人,当然不方便和孟大哥一同住在家中了。但她为什么不和丈夫一同回来呢?”小牛儿很想问这个问题,可又不知该不该问,睁大了两只眼睛看云紫萝。

  云紫萝强忍心酸,说道:“小牛儿,你不明白的,我是非走不可!”

  小牛儿装作很懂事的样子,说道:“我明白的。村塾的老师说过,说是像你这样知书识礼的女子要守什么三从四德的,出嫁之后就要顺从丈夫,对不对?你有了夫家,所以就不能在母家住下了?”

 

  云紫萝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小牛儿,你要赶早市,我也要赶路,下次我再回来看你。记着替我问候你妈!”

  云紫萝正要走,小牛儿忽道:“云姑姑,你再留一会,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呢!”

  云紫萝道:“什么事情?”

  小牛儿道:“是一个姓萧的女子,大约有十七八岁年纪,她是和一个姓邵的男子一同来的。但那男子没有说话,只有她说。”

  云紫萝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姓萧的女子?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