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儿道:“她说她是你家的亲戚,特地来找你的。我告诉她你们母女都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她很失望。”

  云紫萝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牛儿搔搔头皮,说道:“她说她住在太湖的一个什么山上,这个山有个西字的。我当时记得很清楚的,现在忽然忘记了。”

  云紫萝笑道:“是不是西洞庭山?”

  小牛儿道,“对,正是西洞庭山。哈,我又记起来了,她当时好像料得到我会忘记这个山名似的,她说要是你一时记不起来,你只须对她说,我已经回到爹爹的家里,她就会知道的。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子女回来,当然是回到爹爹的家里,这还用说吗?”

  云紫萝笑道:“我知道了,小牛儿,多谢你啦。回去记得替我问候你妈。”

  这个消息,给云紫萝带来了意外的欢喜,与小牛儿分手后,她迎着初升的朝阳,心底的阴霾也好像在阳光下消失了,心里想道:“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这姓萧的女子一定是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我正愁无地容身,如今我却可以暂时去投靠姨妈了。”

  原来云紫萝的母亲有个堂妹,嫁在太湖西洞庭山的萧家,丈夫萧景熙,也是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物。

  两姐妹一个嫁在南方,一个嫁在北方,又因云紫萝之父云重山早已秘密加盟义军,是以两姐妹在婚后就一直未通消息。后来云重山在北方站不住脚,携妻带女,来到苏州,固然是由于有好友宋时轮家住苏州,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太湖就在苏州附近,搬到苏州,久不见面的姐妹,就可以重聚了。

  不料当他们前往西洞庭山寻亲的时候,才知道萧家的人已经迁往他方,不知去向。

  云紫萝来到苏州那年不过八岁,那次只是她的父母前去寻亲,她并没有同往。在她的脑海里对这个姨妈毫无印象,那次寻亲的事情,她的父母对她说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是以后来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孟元超来了,她也没有和孟元超说过。

  未碰见小牛儿之前,云紫萝甚至不知道她有这个表妹,但既然这个来找她的女子姓萧,自称是她的亲戚,家又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当然是她的表妹无疑了。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小牛儿说我的表妹不过十七八岁,那么我来苏州的时候,她还没出世呢。想必她来找我的时候,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姐,也一定是怀着好奇的心情。现在可又轮到我去找她了。不知她结了婚没有?姨妈肯让她与那个姓邵的男子同来,想必是她的未婚夫吧?”云紫萝心想。

  云紫萝急于会见姨妈表妹,当天中午,就赶到苏州,雇了一只小舟,在万年桥下放舟入湖。太湖三万六千顷,湖跨江浙两省,烟波浩森,极目无际,比起云紫萝曾经游过的西湖,景象又是大大不同了。

  扁舟出了胥口,但见万顷茫茫,水天一色,湖中七十二峰迤逦迎来,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空灵缥缈,烟岚横黛,景色奇丽,难以言宣!纵目烟波之际,云紫萝不觉胸襟一爽,逸兴遗飞,多日来的郁闷全都消了。心里想道:“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这才是人生应该追求的境界!这许多年来,我关在家中,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连胸襟都几乎变得狭窄了。”

  忽听得琴声冷冷,远远传来,随即听得有一个人按着节拍而歌道:“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敏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云紫萝放目遥望,只见一时扁舟,顺流而下,船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黄衫的汉子,一个是披着纯白狐裘的少年。弹琴朗吟的是那个少年。

 

 

 

第十四回  太湖烟水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

 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张元幹

 

  云紫萝嗜读诗词,性耽丝竹,妙解音律,听了这白衣少年鼓琴而歌,不由得心头怅触,暗自想道:“坡翁此词乃是湖上怀人之作,他所怀念的人不过是偶然一面,已是情难自己,倘若他处在我的境地,又不知会写出什么沧怀的词章了?”

  原来白衣少年弹唱的这首词,乃是北宋熙宁年间,苏东坡做杭州大守之时,某日游西湖所作词牌名“江城子”的一首词。这首词含有一段佳话,是苏东坡为一位丽人而作的。(羽生按:此词故实见‘墨庄漫录’卷一:“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顶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云。”)

  少年结伴、湖上同游的往事如在目前,想起了与孟元超和宋腾霄同游西湖的往事,云紫萝不禁心里叹了口气,想道:“人生到处知何似?知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也是坡翁的诗句,正好给这首词作注解呢。呀,鸿飞那复东西!元超此刻不知身在何方?但他有小师妹作伴,想是不会寂寞的了,他可能想到我却是飘零无依吗?”云紫萝只道孟元超已经有了吕思美作为伴侣,殊不知此刻和这位“小师妹”作伴的却不是孟元超而是宋腾霄。而且,她不知道孟元超身在何方,孟元超倒是知道她的行踪了的。

  心念未已,一曲已终,只听得那黄衫客击节赞道:“清歌妙韵,可惜此处难觅知音,只好让我权充解人了。不知老弟思慕的乃是何人?”

  白衣少年面上一红,说道:“缪叔叔取笑了,小侄不过偶然弹此遣兴而已,并非实有所指。”

  那黄衫客哈哈一笑,道:“不见得吧,萧邵两家的女儿都是罕见的美人胎子,难道你都看不上眼吗?嘿、嘿,咱们乃是忘年之交,在你爹爹面前,你尊我一声叔叔,我也就厚着脸皮叫你世侄。但在只有咱们两人的时候,你可用不着这么客气了,你就当我就是你的老大哥如何?不必顾忌,但说无妨,你喜欢哪一个,我可以给你做媒!”

  白衣少年笑道:“缪叔叔豪迈不拘礼数,小侄可是不敢高攀。”

  黄衫客摇摇头,笑道:“想不到你这样潇洒风流的少年,性情却是恁地拘谨。好,你叫我叔叔也好,叫我大哥也好,随你的便。但你还没有答复我呢,萧家的女儿,邵家的女儿,你到底喜欢哪个?不要忸怩作态了,说吧!”

  这两人乘坐的小船顺流而下,和云紫萝这只船平行经过,两船之间的距离约有十数丈,他们的说话,云紫萝听得一字不漏,他们的相貌,也看得相当清楚了,只见那白衣少年恍如玉树临风,端的足以称得上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人物,那黄衫客则是浓眉大眼,短须狮口,豪迈迫人。云紫萝是个武学行家,一看就知这两个人身具武功,料想那黄衫汉子定是江湖豪客。

  云紫萝藏在舱中,她是从垂下的珠帘偷看出去的,那两个人却见不着她。当然更不知道云紫萝是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了。

  云紫萝也不是有心偷听的,但听了他们的谈话,却是不由得心中一动了!

  “我的姨母嫁给萧家,这黄衫客说的萧家女儿,莫非就是我的表妹。那邵家的女儿不知是谁,但听他们所说,大概也是家住太湖的了?”云紫萝暗自想道。

  白衣少年迟迟未答,黄衫客皱起了眉头说道:“你到底喜欢哪个?两位姑娘都是才貌双全,难道竟然一个都不合你心意?”

  白衣少年笑道:“缪叔叔,话不是这么说——”

  黄衫客道:“好,那你说吧。我倒要听听是该怎么说才对了?”

  白衣少年道:“不错,两位姑娘都是才貌双全,我怎敢说不喜欢她们呢?”

  黄衫客道:“好,那就行了。但总有一个是你比较喜欢的吧?”他的年纪大约比白衣少年长十多岁,但性情显然是比白衣少年急得多,不待对方把话说完,就插口问了。

  白衣少年接下去缓缓说道:“两位姑娘我都是一样喜欢,但我也都是只把她们当作小妹妹看待。”

  黄衫客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子,方才说道:“好在我现在不是吃着东西,否则一定会给你弄得喷饭了。你比她们长了几岁,却说这种倚老卖老的话?这种说话应该是让我来说才对。你不喜欢小姑娘,难道你喜欢半老的徐娘?”

  白衣少年红了脸说道:“缪叔叔真会说笑。不过,我是喜欢比较懂事的女子。”

  黄衫客摇了摇头,说道:“天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女子,又要美貌,又要聪明,又要懂事。你这个媒我可是难做了!”

  白衣少年忽地笑道:“缪叔叔,我看你是只会说人,不会说己。你若不是眼角太高,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婶婶?叔叔,我叫爹爹给你做个媒好不好?”

  黄衫客笑道:“好老弟,想不到你也会油嘴滑舌,反过来取笑我了。”

  白衣少年道:“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儿。你的年纪比我大,若说我应该成家立室,你不是更应该成家立室么?”

  黄衫客大笑道:“正因你的缪叔叔早已年老了,还有谁家女子肯嫁我呢?”

  白衣少年道:“我听得爹爹说,金大侠金逐流的父亲金世遗也是四十多岁才成亲的,他与氓山派的掌门谷之华苦恋二十年方始成亲,当年传为武林佳话。缪叔叔,你现在还未到四十岁,比金老前辈当年成亲的年纪还轻得多呢!”

  黄衫客说道:“我又怎能和老前辈金大侠相比。嗯,咱们不谈这个了,你给我再弹一曲吧。”说至此处,似乎已是有点意兴萧索。

  白衣少年说道:“缪叔叔,你的龙吟功是武林一绝,你为我高歌,我为你操琴如何?”

  黄衫客道:“我只会狂吟乱啸,可不懂按拍子唱呢。我肚子里的墨水也有限,不似你记得那许多古的诗词。”

  白衣少年笑道:“缪叔叔你素来豪爽,怎的却和我客气起来了?谁不知道缪叔叔你是文武全材!”

  黄衫客笑道:“你别给我脸上贴金,且待我想想唱什么。我乱唱一通,你弹不出可莫怪我。”

  白衣少年道:“你乱唱我就乱弹,唱哪一首?”

  黄衫客想了一想,说道:“你刚才唱的苏东坡那首词乃是苏词中的变格,东坡词本来以豪放著称,用前人的说法,就是应该铁板铜琶,高唱大江东去的。但他这首江城子却是清丽温婉,未洗绮罗香泽。我给你唱一首不是苏东坡所作,但风格却比你唱的那首江城子更似苏词的如何?”

  白衣少年道:“好,是哪位词家的哪一首词?”

  黄衫客道:“是张元幹的‘贺新郎’(词牌名)。”

  说罢,清清喉咙,蓦地一声长啸,啸声摇曳,端的如虎啸龙吟,从空而降。渐远渐高,又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隐隐与惊涛拍岸之声相和。

  此时他们乘坐的轻舟已经顺流而过,去得相当远了,但这啸声兀是震得云紫萝的耳鼓感到嗡嗡作响。云紫萝尚且如此,她的舟子更是不用说了。连忙停止摇桨,用手指塞着耳朵,说道:“这人的啸声怎的如此难听?哼,敢情是发了狂了!”

  云紫萝暗暗好笑,心里想道:“这人的内功,确是足以惊世骇俗。听说佛门有一种狮子吼功,可以用声音震撼敌人心魄,他这龙吟功大概是和狮子吼功相类的了。我只道这是武林中人故神其说,想不到今日亲耳得闻。”

  那舟子塞住了耳朵,兀自感到难受,幸好那啸声终于停了下来。啸声一停,那黄衫客便即朗声吟道:“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清。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涩铜华尘土。唤取滴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这首“贺新郎”乃是南宋词人张元幹在绍兴(宋高宗赵构年号)八年十一月,为送待制胡铨谪新州而作的一首词。胡铨是因为上疏劾奸相秦桧而被贬谪的,是以张元幹这首有感而作的“贺新郎”,其词慷慨悲凉,充满郁闷而又磊落之气。风格上确是酷肖苏词。云紫萝听了,心中暗暗赞赏,想道:“这人不但内功深湛,看来还是个有心人呢!”又想:“八年来我绝迹江湖,想不到江湖上有这许多异人,我却都不知道,当真是孤陋寡闻了!”

  歌罢曲终,小舟也去得远了。声沉,响寂,人遥,唯有被这歌声惊起的沙鸥,尚在湖面飞翔,未曾投下芦花深处。云紫萝那舟子如释重负,吁了口气,说道:“这鬼嚎嚎得我神魂不定,若给他再嚎一会,只怕我掌舵也掌不稳了。”云紫萝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了,好在也快到啦,我多给你船钱就是。”

  小舟抵岸,云紫萝给了双倍船钱,舍舟登陆。在斜阳一抹之中,登上了西洞庭山,西洞庭山虽然远不及五岳名山之高之大,但悬崖削壁,奇石鳞峋,却也予人以崔嵬万丈的感觉。在山上望下去,太湖如镜,浮光耀金,静影沉璧,又是一番奇景。云紫萝心里想道:“金碧芙蓉映太湖,相传奇胜甲东吴。”这两句歌咏太湖风光的诗,果真说得不错。

  西洞庭山上满山都是果实,浓荫相接,花果飘香,端的无殊世外桃源。云紫萝正想找人询问萧家所在,却因时近黄昏,山上人家在山下耕作的收工得早,连采茶的姑娘亦已回家去了,急切间却是找不着人。

  忽听得树林里有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黄河远上白云间。”另一个少女接着说道:“一片孤城万仞山。”接着是两下刀剑碰击的金铁交鸣之声。

  云紫萝大为诧异,心道:“这个姑娘一面吟诗,一面比剑,倒是特别。反正我要找人问路,何不过去看看。”

  云紫萝不愿扰人清兴,准备在她们比剑完了,然后现身问路,于是遂施展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悄悄的偷入林子里看她们比剑,一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比剑的乃是两个年纪相若的少女,一个穿着淡紫衣裳,一个白衣如雪。此时正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江南花未落的时节,西洞庭山上枫林尽染,丹桂飘香,野菊丛生。两个少女都是一样的美,站在一起,难分轩轻。黄花红叶衬托着紫缎白绫,色调谐和之极,更显出她们清丽的容颜,令人神摇目夺。

  但令得云紫萝吃惊的不是她们艳丽的容颜,而是她们超凡的剑术。

  只是白衣少女在朗吟一句“一片孤城万仞山”之后,剑尖一颤,抖起了剑花朵朵,把全身遮拦得风雨不透,端的是壁垒森严,而且剑势奇峻峭拔,隐隐含有极其凌厉的反击后招,和这一句诗的意境刚好相符。

  紫衫少女赞了一个“好”字,轻声念道:“羌笛何须怨杨柳。”唰唰两剑,以分花拂柳的剑势刺去,招里藏招,式中套式,柔里藏刚,刚中寓柔,是一招看似简单,其实变化十分复杂的攻势。

  紫衫少女攻势展开,绵绵不绝,云紫萝正自替那白衣少女担心,只听得少女念道:“春风不度玉门关。”口里念诗,手中的青钢剑画了半个弧形,横剑一封,“当”的一声把紫衫少女的长剑格住。但身形却是接连晃了两晃,露出老大一个破绽。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侧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唐诗人王之涣的“凉州词”,云紫萝心里想道:“原来她们的剑招是以诗句命名,把诗意融会于剑法之中的。这种上乘剑法,也真算得是另辟蹊径,别开生面了。可惜的是似乎还稍欠一些火候,未能随心运用,挥洒自如。”蓦地心头一动,又再想道:“西洞庭山上哪里来的这两个剑术超凡的姑娘?其中想必有一个是我的萧家表妹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那紫衣少女说道:“萧大妹子,你今天怎么啦?我看你好像是有什么心事吧?”说话的神气似笑非笑,一双俏皮的眼睛滴溜溜的在白衣少女身上打转。

  白衣少女脸上一红,说道:“你别瞎猜,谁说我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