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叔度走了之后,萧月仙也过邵家去了,屋子里只留下萧夫人和云紫萝。

  萧夫人道:“紫萝,你昨天来的时候,是不是正碰见她们在梅林里练剑。”云紫萝道:“不错。”萧夫人道:“她们是不是一面练剑一面吵嘴?”

  云紫萝不便把她们吵嘴的说话说出来,笑道:“我距离得远,没听清楚她们说些什么。不久,那姓连的汉子就来了。不过年轻人多半好胜,就是吵吵嘴也算不了什么。”

  萧夫人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不错,我倒是担心鹤年这次的出走,并非因为仙儿和他吵嘴的缘故呢!”

  话题又回到邵鹤年出走这件事情,云紫萝怔了一怔,一时尚未明白姨妈的意思。只见萧夫人若有所思,过了半晌,才道:“你们以前往在苏州,和陈家相去不远,可有往来么?”

  云紫萝道:“宋伯伯的一家和陈家是有来往的。我爹生前却没有去拜访过他们。”

  萧夫人道:“你可听得宋家的人谈过这位陈二公子,听说他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错。少年得志,在江湖上已经是颇有声名的了。”

  云紫萝说道:“我离开苏州已有八年,八年前这位陈二公子大概还没出道,所以我倒没有听得宋家的人说过。不过我昨天却见着他了。诚如姨妈所言,这人的文才武功的确都很不错。”

  云紫萝将湖上碰见陈光世与缪长风之事告诉姨妈,萧夫人说道:“他们二人都是人中俊杰,尤其这位陈二公子,年少未婚,更是做父母的理想佳婿。唉,我就担心这个——”

  云紫萝道:“姨妈担心什么?”

  萧夫人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将心事告诉你。我担心这次的风波恐怕就是因这位二公子而起。”

  云紫萝心中一动,想道:“知女莫若母,莫非姨妈已经知道?”

  果然便听得萧夫人说道:“邵叔度是你姨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这次请缪长风和陈光世来他家里,为的就是要缪长风做媒,好让女儿得到佳婿。

  “可是陈二公子来了之后,我却发现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这就是仙儿对鹤年的态度,和以前大有不同了。

  “这两个孩子以前虽也常闹别扭,但闹过也就算了,最多隔一两天就会和好如初。但陈二公子在邵家这几天,他们二人倒是没有闹吵。”

  云紫萝笑道:“在客人面前,当然是不好意思吵闹的了。”

  萧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仙儿没有和他吵闹,但那几天也从来没有和我提及他,倒是常常把这位陈二公子挂在口边,冰川剑法是怎样神奇啦,他又会做诗又会画画啦,他和紫薇说了些什么话,和她又说了些什么话啦,等等,等等。唉,紫萝,你是过来人,像这样的情形,想必你也是应该明白的了。”

  云紫萝默默不语,心里想道:“少年情侣,不怕吵嘴,最怕的是彼此冷漠。姨妈可算是观察入微。”

  萧夫人接着说道:“知女莫若母,月仙这丫头好动,好新奇的物事,又时时欢喜不切实际的空想。她和鹤年的性情确是有点不大合得来,不过她和那位陈二公子的性情其实也相差颇远,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云紫萝暗自想道:“姨妈倒是颇有知人之明,可惜她对四海神龙齐建业的月旦却不能恰如其分。大概这是因为涉及私人恩怨的缘故,以至就不能冷静观人了。”

  萧夫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担心的就是怕这丫头爱上了她不该爱的人,伤了鹤年这好孩子的心暂且不说,我们两家的交情也要给她毁啦。”

 

  云紫萝沉默一会,说道:“男女间的事情微妙得很,姻缘前定之说,我以前是不信的,现在也有点相信了。依我之见,儿女的姻缘,还是让他们随缘遇合吧。这种事情,实是人力所不能勉强的。”

  萧夫人说道:“你说得是,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了。”说至此处,忽地望着云紫萝微微一笑,接下去说道:“不过说到‘姻缘’二字,紫萝,你别见怪,我倒是想和你说几句知心的话了。”

  云紫萝怔了怔,说道:“我是个未亡人,还怎能说及姻缘二字?”

  萧夫人道:“你不比我,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在你的处境,我以为若是找到合适的人,还是改嫁的好。”

  云紫萝登时红晕双颊,说道:“姨妈,你、你怎的说这个话?我肚子里还有杨家的一块肉呢!”

  萧夫人正色说道:“论理这个话我似乎是不该说的,但这个‘理’是世俗之‘理’,腐儒之‘礼’,也不见得就应该奉为金科玉律。”

  “先谈世俗之见。妻子死了,丈夫续弦,人人都当作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谁也不会去责备丈夫。那么丈夫死了,妻子又为什么不能再嫁?”

  “再谈儒家之礼。其实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也只是从宋代才开始提倡的。宋代以前一般的儒生,并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汉代的司马相如娶卓文君,千古传为佳活。唐朝的皇后甚至也都有再嫁的寡妇呢。”

  “甚至到了最讲礼法的宋代,真正读通了书的人,也认为年轻的寡妇再嫁,合乎天道人情。王荆公(安石)的儿子死了,他亲自作主,把媳妇嫁出去,就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故事。所以,‘夫死妇不再嫁’,这是从腐儒所定的‘礼’而变为世俗所依的‘理’。这个‘理’其实并不合理。”

  “何况你本是武林中人,江湖儿女,更无须拘泥于世俗之见了。”

  云紫萝听得出神,不觉笑道:“想不到引起了姨妈大发议论。不过,不过——”

  其实云紫萝之所以不愿意再嫁,也并非她要遵从“礼法”,但萧夫人却哪里知道她的心事,听得她连说两个“不过”,便打断她的话,接下去说道:“不过什么?我知道你肚子里有杨家的一块肉,但正是因此,我才劝你改嫁的。

  “你今年不过二十多岁,这个遗腹子还要你抚养十多二十年方得成人。如今你是无依无靠,只有我一个亲人。我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也不知还能伴你几年?再说,纵使你有亲人依靠,也总不如自己有一个家。到了老年,也有个老伴儿共慰寂寥。”说至此处,勾起丧夫之痛,不觉眼眶红了。

  云紫萝道:“多谢姨妈关心,但我已是心如槁木,根本就没有再嫁的念头了。”

  萧夫人说道:“当然我说的人一定得要合你心意。我不勉强你,但你听我说说,又有何妨?”

  云紫萝只好默不作声,萧夫人便继续说道:“这个人不但是文学武功,两皆出色,更难得的是他胸襟气度,超迈俗流,当真称得上是个大大夫、真豪杰!”

  云紫萝笑道:“姨妈这样盛赞此人,想必是不会错的了。但可惜我——”

  萧夫人道:“你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吗?这个人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个缪长风!”

 

 

 

第十六回  心事迷茫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青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

 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白石

 

  云紫萝不禁心中苦笑,想道:“原来他说的是缪长风。不错,这个人的确是豪气干云,人中俊杰。但他再好,我也决不会嫁给他的。莫说我的丈夫还在人间,即使杨牧死了,我的心亦已另有所属。”当然这些话她是不能和姨妈说的。

  萧夫人见她默不作声,以为她有点动心,继续说道:“刚才你笑我大发议论,其实这乃是我拾人牙慧,本来是缪长风说的,有一天邵叔度问他,何以年已四十尚未娶妻,他说:娶妻并非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一定得要合意才行。当时我也在座,我就向他打趣:要怎样的人才合你的心意?东不成,西不就,假如到你老了,再找到合意的人,那时只怕人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给你了。他说:我也不是眼角太高,说来很是寻常,我要她有女性的温柔,内心复有须眉的豪气。邵叔度笑道:还说寻常,像这样的闺女,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他说若有这样的人,就是寡妇又有何妨,何须定要黄花闺女?跟着他就发了刚才我和你说的那一套议论。说了之后,又再叹道:姻缘姻缘,讲的恐怕还是一个缘字。我若无缘碰上一个我真正能够喜欢的人,今生我是宁愿不娶的了。”

  “紫萝,刚才你和我谈及仙儿和鹤年这孩子的事情,你曾说过让他们随缘遇合的话,我就觉得你和他的见解颇有暗合之处,而你也正是他所要找的人!”

  “倘若换是别人,我决不敢为你做媒,但是缪长风就不同了。他是言行如一的人,他说过那样的话,我敢担保他欢喜了你,就决不会嫌弃你是有了孩子的母亲。”

  云紫萝心里想道:“杨牧也何尝不是知道我有了孩子还要我的,我嫁了他却从未得到快乐。如今我又不是受情势所逼,我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孩子养下来,没来由何苦自招烦恼?”于是淡淡说道:”多谢姨妈好意,无奈甥女已是心如止水,并不扬波!”

  萧夫人见她态度冷淡,叹口气道:“好,那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吧。”

  果然从此后,云紫萝的姨妈就没有和她再提缪长风了。不知不觉过了七日,邵叔度还未回来。这一天早上,云紫萝起得早,独自无聊,走到梅林散心。梅花正在盛开,放目梅林,只见红满枝头,花光似海。云紫萝心中的郁闷登时消散许多,想道:“我已有好多天没练过剑法了,爹爹所传的那三招剑法,自从那次用它打败了点苍双煞之后,我似乎悟出了一些变化,却也没有试过,正好借这盛开的梅花,练练我的新招。”当下就在梅林展开剑法,使到疾处,轻轻的飞身一掠,削下了一朵梅花。

  梅枝轻轻一颤,除掉那朵梅花落下之外,还有两片树叶跟着落下来。云紫萝摇了摇头,心里想道:“我的剑法还是未曾学得到家。”

  原来她家传的蹑云剑法,最讲究的就是“轻灵”二字。中原各大门派的剑法,都有独到之处,但若论到轻灵翔动,却要推蹑云剑法第一。尤其她父亲晚年所创这三招剑法,变化虽然繁复奇奥,但却一气呵成,更是深得轻灵翔动之妙。

  这三招剑法倘若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可以在繁花密缀的枝头,随意削下一片花瓣,枝不摇,叶不落,同一朵花的另一片花瓣也绝不会受到损伤。如今云紫萝削下了一朵梅花,却连带触落了两片树叶,离炉火纯青之境,自是还有相当远了。

  云紫萝凝神静气,把得失置之脑后,灵台一片清明,意与神合,神与剑合,将参悟了的剑法重新施展,到了最后,终于随心所欲,削下了三朵梅花,枝叶毫不摇动。

  云紫萝满怀欢悦、但低头一看,只见遍地梅花,残红混染污泥,余香随风飘散,心中欢悦之情,不禁化为乌有。“为了练这剑法,糟蹋了如许梅花,此举何殊焚琴煮鹤?”她本来是最爱梅花的,叹息之余,突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与这沾泥堕溷的梅花,难道没有相同之处?想到此处,不禁更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小时候读过一首咏梅花的词忽地涌上心头,这首词是南宋诗人陆游所作的“卜算子”,词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本来陆游的这首词是以梅花的高风亮节自况的,但此际云紫萝却是将眼前“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梅花,和自己平生的不幸联想在一起了。想到丈夫死别生离,意中人后会难期,而姨妈还要为自己做媒,禁不住心中苦笑。眼前虽是丽日晴天,心中却是雨丝风片的黄昏,翘首云天,有家归不得,她感到自己就像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花一样。

  心头怅触,情难自己,不知不觉,就把在心中默念的这一词,从口中念了出来。

  忽听得有人赞道:“好剑法!好词!”

  云紫萝骤吃一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短须如戟的黄衫客已是站在他的面前。

  这个黄衫客正是缪长风。

  云紫萝不禁面红过耳,就好像在无意之中突然给人窥破了心底秘密的少女一样。

  缪长风施了一礼,道:“我本来不该偷看姑娘的剑术,只是姑娘的剑法委实太过精妙,我经过此地,看了一眼,就禁不住自己不看下去了。”

  云紫萝裣衽还礼,说道:“缪先生过奖了,我这几手见不得人的剑法,在缪先生面前施展,只怕当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呢。”

  缪长风怔了一怔,说道:“请恕唐突,敢问姑娘高姓大名。我们以前好像没有见过?”心里有点奇怪,不知云紫萝何以会知道他的姓名。

  云紫萝说道:“小姓云,贱字紫萝。萧夫人是我的姨妈,我来了才不过几天。”

  缪长风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前几天刚刚来过,却没有见着姑娘。”

  云紫萝说道:“我听得姨妈说过,听说缪先生是和陈大侠陈天宇的二公子一同来的。”

  缪长风道:“不错,但这次我却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来的,陈二公子另有事情,他可不能陪我再来做邵家的客人了。”

  云紫萝道:“邵老伯刚好是在我来的第二天离家,他说要到陈大侠家里回拜,你们没有见着吗?”

  缪长风道:“是吗,这么说我倒是和邵叔度错过了见面的机会了。”接着说道:“邵叔度不在家,我见令姨妈也是一样。不知云姑娘还要不要再练剑法?”

  云紫萝说道:“我陪缪先生去见姨妈吧。”

  两人走出梅林,缪长风忽道:“我与姑娘初会,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云紫萝心里有点纳罕:“不知他要问我什么?”她本来是个端庄洒脱兼有之的侠女,不是小家气的姑娘可比,当下也就落落大方地说道:“缪先生请说。”

  缪长风道:“姑娘的蹑云剑法轻灵翔动,有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但和陆游那首咏梅花的词,却似乎并不相称?”话中之意,即是要问云紫萝何以在练了如此洒脱的剑法之后,却会念出那样幽怨的一首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