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紫萝淡淡的说道:“没什么,我不过因见梅花零落,堕溷沾泥,偶尔想起了这首词罢了。”

 

  缪长风笑道:“我素来是胡乱说话的,请姑娘不要见怪。我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时一个人也难免忽生感触,无端惆怅的。但多愁善感,却似乎不是我辈所宜。尤其是在这西洞庭山,放眼一看,就可以看见烟波浩淼的太湖,我们的胸襟是应该更加宽广了。嗯,我胡说一通,姑娘不会怪我交浅言深吧?”

  一个初相识的男子和她说这样的话,确实可算得是交浅言深。云紫萝心里想道:“这个人做朋友倒是不错。”当下笑道:“我自问还不是个太过多愁善感的女子,但缪先生的金玉良言,我还是要感谢的。”

  缪长风哈哈一笑,说道:“或许是我浪迹江湖,已经惯了。纵使是有天大的烦恼,转眼间我也就会忘了。比如就说那些零落的梅花吧,我见了却想起了另外的两句诗来。”

  云紫萝给他引起了兴趣,不觉就问他道:“是哪两句?”

  缪长风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想起了这两句诗,我就不会为梅花伤感了。”

  云紫萝心里叹了口气,想道:“我若是能够像他这样洒脱,倒是可以免掉许多烦恼。”

  二人言语投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是回到云紫萝姨妈的家中。

  萧夫人见云紫萝带了缪长风来,又是诧异,又是欢喜,说道:“什么风把你又吹来了?嗯,你已经认识了我的甥女,那就用不着我再给你们介绍了。”

  坐定之后,缪长风说道:“我是为了打听一件事情来的。”

  萧夫人是个急性子的人,道:“且慢,我也要向你打听一件事。你是从陈家来的吧?”

  缪长风道:“不错。陈天宇和陈光世两父子要到泰山去参加一个什么扶桑派在中原重建的典礼,所以那位陈二公子不能来了。”

  萧夫人道:“我问的不是陈二公子,我想问的是邵叔度有没有到过陈家?”

  缪长风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见着他。”

  萧夫人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陈家的。”

  缪长风道:“三天之前。”

  萧夫人不觉有点担忧,说道:“邵叔度离家已有七日,按说他两天就可以到达陈家的,但你却没有见着他,他到了哪里呢?”

  缪长风笑道:“邵叔度本领高强,江湖经验又是极之丰富,你还怕他会失了吗?我想或许他也是赴泰山之会去了。听说扶桑派掌门人牟宗涛,这次要在中原开宗立派,光大门户,是以大张旗鼓,遍邀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邵叔度虽然没接到请帖,那是因为牟宗涛不知道他的住址之故。老邵想是听得这个消息,想去见一班平时难以见到的朋友。他料想牟宗涛是决不会嫌他不请自来的。”

  萧夫人心想:“不错,叔度赴泰山之会。要打听儿子的下落,自是比只去陈家打听,更为方便了。”当下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不去?”

  缪长风笑道:“我本来是想去的,就因为要到你这里打听一件事情,以至不能凑这热闹了。”

  萧夫人心里已然明白了:”想必他是要打听连甘沛那件事情。”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缪长风接下去说道:“萧大嫂,我走了之后,可曾有一个姓连的人到过这里找我?”

  萧夫人道:“不错,是有一个叫连甘沛的人跑到这儿撤野。他不自量力,竟敢向我们讨人。大概是你的仇家吧?”

  缪长风道:“后来怎样?”

  萧夫人笑道,“你应该多谢我的甥女,是紫萝她帮你把这个姓连的打发了。嘿,嘿,这人敢来和你作对,我以为他的本领定然十分了得,谁知紫萝一出手,就叫他不能不夹着尾巴逃走,不过话说回来,这人的本领虽然不是十分了得,也可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若不是紫萝使出了蹑云剑法,只怕还当真不容易将他打发呢。”

  云紫萝有点不好意思,说道:“这人双笔点穴的功夫确是十分了得,我好不容易才侥幸胜了一招,结果还是邵伯伯和姨妈将他赶跑的。”

  缪长风道:“想不到却给你们惹了麻烦了。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姓连的来历?”

  萧夫人道:“大不了是‘惊神笔’连家的人,我虽然是女流之辈,本事低微,也还不至于就怕了连家。”

  缪长风道:“萧大嫂,你是女中豪杰,即使连甘沛的叔叔,那个当年曾与金逐流、厉南星争胜的连城虎武功未废,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不过,咱们害怕的不是连家——”

  萧夫人道:“那又是谁?”

  缪长风道:“据我所知,连甘沛已经投在御林军统领北宫望门下。”

  萧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你是说他已经做了清廷鹰犬么?”心里想道:“这倒给邵叔度猜中了。”

  缪长风道:“不错,但他是为清廷暗中出力,江湖上一般人还是不知道的,像他这样的武林败类还有好几个呢。在江湖上突然消声匿迹了的那个石朝玑也是其中之一。”

  萧夫人口里说不怕,心里其实却是有点顾虑的。要知得罪了御林军的人,是随时可能给加上反叛的罪名,招致灭门之祸的。不错,萧夫人虽然同情反清的人物,但她还不愿意卷入漩涡。心里暗自想道:“我还有夫仇未报,若然变了‘钦犯’,这个麻烦倒真是不小了。”

  缪长风道:“萧大嫂,我真是过意不去,连累了你们。唉,这个地方,恐怕你们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萧夫人毕竟是个女中豪杰,虽然有所顾虑,随即想道:“事已如斯,怕又有什么用?”如此一想,豪气陡生,笑道:“反正我也是四海为家惯了的。不过,缪大哥,我倒还未知你也是义军中人呢!”

  缪长风笑道:“义军中的人物,我倒是认识一些,说道加盟义军,做个头目,那我却还不配呢!”云紫萝道:“缪先生客气了。”缪长风说道:“不是客气,我是匹不受羁勒的野马,即使我想参加义军,只怕他们也不敢要我呢。”说罢哈哈大笑。

  萧夫人道:“然则连甘沛这厮又何以要来捉你,难道竟是私怨吗?”

 

  缪长风道:“私怨也有一点,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约五年前,有一天我经过连家庄,恰巧碰上他和一个农夫争路。那时他的惊神笔法大概还没有练成,也还没有投入北宫望的门下。”

  “他和那个农夫各自一方行来,在一条独木桥上迎面碰上了。农夫是挑着两桶大粪的,自是不便在独木桥上倒退回去。他又不肯相让。”

  “争持不下,吵了起来,俗语说得好,相骂无好口,那农夫自是不免说了几句粗口。连甘沛就发起怒来,冷笑说道:‘好你不肯让路,那你就站在这里吧!’折扇轻轻一点,点了那农夫穴道,又再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啦,你喜欢站多久就站多久,除非你向我求饶,求我放你,否则你是休想再走的了,谁也救不了你!’说罢,这才一捋长衫,翩如飞鸟般从那农夫头顶飞过。”

  “我恼他欺侮乡下人,口气又太狂妄,遂决意将他戏耍戏耍。当他以‘黄鹄冲霄’的轻功身法掠过那农夫的头顶之际,我把两颗石子投入粪桶之中,他那件洁白的长衫登时给粪汁溅污。”

  “这一下他当然勃然大怒了,气冲冲向我跑来,可是他终于不敢发作。”

  云紫萝听得有趣,笑道:“虽然恶作剧,但用恶作剧来惩戒恶徒,却正是最妙不过。那厮为什么又不敢发作呢?”

  缪长风道:“我接着掷出一颗石子,把他的独门点穴手法解开,那农夫突然能够走动,莫名其妙,以为是受了他的邪法作弄,而这邪法却给过路的神灵解了,于是一路骂不绝口的挑着两桶大粪回家。”

  “连甘沛见我破了他的独门点穴手法,登时不敢发作,请问我的姓名。我这才和他说,我不是有意和你为难,只因你说你的点穴功夫无人能解,我这才试试而已。连甘沛大概也知道江湖上有我这么一个人,听了我的名字之后,一言不发,就回去了。”

  萧夫人道:“小人眦睚必报,他吃了这样一个哑亏,自是难怪要怀恨在心的了。不过听说连家的点穴功夫,乃是武林一绝,不传之秘,你却是怎么会解的呢?”

  缪长风说道:“连家的惊神笔法决非浪得虚名,不过要两人同使,使出四笔点八脉的功夫,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连甘沛一来是惊神笔法还没练成,二来只是一个人,点的又非隐穴,我才能够破解。若然真正交手,碰上了四笔点八脉的功夫,只怕我也是只能防御,不敢让他们点中的了。”

  萧夫人笑道:“虽然如此,但你破得连家的独门点穴手法,你这武学的广博,已经是足以令人深深佩服的了。”

  缪长风道:“萧大嫂,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好在我脸皮厚,否则可真要给你说得脸红了。”他却不知萧夫人是有意在云紫萝面前夸赞他的。

  云紫萝说道:“但他那天来势汹汹,若然只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恐怕不会如此。”

  缪长风道:“不错,他当然不仅是为了这件小事。他如今己是北宫望的手下,在御林军中,有了个挂名差事的。只能说他是因利乘便,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因为我虽然没有加入义军,但承北宫望‘看得起’,却也早已把我列名为朝廷的钦犯了。”

  萧夫人吃了一惊,问道:“你是怎样变成钦犯的?”

  缪长风道:“事情是这样的,江湖上有个天理会,你们可知道么?”

  萧夫人道:“听说天理会是个反清的组织,现任的舵主叫林道轩,年纪还不到三十岁,是武林第一高手江海天的徒弟。我说得对吗?”

  缪长风道:“不错,江海天有四个徒弟,大弟子叶慕华是大凉山的义军副首领,二弟子宇文雄是江湖游侠,林道轩排行第三,他还有一个师弟名叫李光夏,也是天理会的副舵主。我和江海天师徒并不相识,但在天理会却也有个老朋友,此人名叫戴谟,他的父亲就是曾经当过京师震远镖局总镖头的戴均。”

  萧夫人吃了一惊,说道:“震远镖局的前一任总镖头不是韩巨源吗?”

 

  缪长风道:“戴均就是给韩巨源排挤掉的,他做震远镖局的总镖头还在韩巨源之前。当然他离开镖局也还有一些其他原因,这里不必细说了。”

  萧夫人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心道:“原来如此,他和我的仇家也是有梁子的。否则我和缪长风说话,也要有所顾虑了。”

  缪长风继续道:“去年我经过保定,到天理会总舵拜访戴谟,想藉此结识林、李二人。不料林道轩和李光夏都不在家,我在天理会中作客等待他们回来,谁知第三天晚上,就遭遇了突袭!”

  云紫萝吃了一惊,问道:“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偷袭天理会的总舵?”

  缪长风道:“是北宫望派来的御林军中的高手,共有十八人之多,为首的是北宫望的师兄西门灼。此人武功据说不及师弟,但所练的血神掌却是歹毒之极。林、李二人不在,敌强我弱,戴谟和我殿后,掩护天理会的弟兄逃走,一场恶战,戴谟不幸伤重身亡。我击毙了对方七名高手,也着了西门灼的一掌,侥幸还能逃得出来。但却从此变成了钦犯了。”说罢解开上衣,只见胸膛上有个掌印,好像火烙一般。缪长风苦笑道:“这就是那天晚上,西门灼在我身上留下的记号了。好在我刚练成了护体神功,否则真是不堪设想。”萧夫人和云紫萝看了,都是不禁骇然。

  缪长风道:“去年连甘沛这厮已经在御林军中挂上名了,不过他是不露面而作虎怅的鹰爪孙,那天晚上,没有和西门灼同来。”

  “北宫望和西门灼不知我的姓名来历,据我猜想,想必是连甘沛自告奋勇,要为朝廷缉拿我的。北宫望的手下只有他认识我,这差事也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他的身上了。”

  萧夫人道:“他前几天刚给我们赶跑,而且还受了一点伤,料想不会这样快就能邀了高手再回来的。不如你在这里多住几天,等到邵叔度回来,咱们再作计较,也还来得及吧?”

  云紫萝道:“邵伯伯若果是去赴泰山之会,恐怕就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缪长风知道萧夫人舍不得这里的家,说道,“我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一个主意,我不怕他们来找,只怕他们不来。”

  萧夫人诧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缪长风道:“他们到来,我和他们作个了断。无论如何,你们不要插手。这样,就不关你们的事了。”

  萧夫人怫然不悦,说道:“我虽是女流之辈,肩膊也还敢担当一点事情。”

  缪长风道:“话不是这么说,我怎敢小觑大嫂,只是不想连累你们而已。再说,若有两全之策,你何又何苦卷入漩涡?萧大嫂,你不答应,那我只好现在就走了。”

  萧夫人暗自思量:“暂且答应下来,真到了迫不得已之时,说不得我也只好出手了。”主意打定,于是笑道:“这样说我倒要盼望那姓连的别这样快来了,最好他在一年半载之后才来,你可以多住一些时候。”

  缪长风道:“我担心的就是等不着他们,因为我恐怕只能在这里逗留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我走之后他们才来,那就要连累你们了。因此,我又为你们想好了一个主意。”

  萧夫人笑道:“我只知道你的武功超卓,却原来还是个很会出主意的小诸葛呢。”

  缪长风说道:“大嫂你别见怪,我这个主意却是要委屈你们的。”说罢,拿出了几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接着说道:“这是十年前我从苗疆得来的人皮面具,制作十分精巧,轻柔软熟,且有弹性,可以张开来粘在脸上,决计不会给人看破。当时我为了好玩,搜罗了各式各样的十多张,送了一些给朋友,现在恰好还剩下四张,正好分给你们。如果我等不着他们,无法和他们在此作个了断,那么你们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萧夫人道:“难为你给我们想得这么周到。”要知她和云紫萝、邵紫薇、萧月仙四人都是和连甘沛见过面的,尤其是她,在江湖上熟人更多,若然要远走他方避祸的话,当然最好是不要让人识破她的本来面目。

  缪长风笑道:“戴上这个面具,包保熟人也认不出你们。只是有一样可得请你们原谅,这几张面具的主人,生前都是丑女。”

  萧夫人笑道:“我都是鸡皮鹤发的老妇人了,容貌的好丑还会放在心上么?只是我这甥女花容月貌,要她变成个母夜叉,却确实是有点委屈了。”

  云紫萝道:“我只怕戴上这种人皮面具,难免会感到恶心。”

 

  缪长风道:“当然能够不用,那是最好。但有备无患,留下来也是好的。”云紫萝听得他这样说,只好接过一张人皮面具,多谢他的礼物。

  缪长风道:“令嫒和邵姑娘怎么不见?”萧夫人道,“想必是到外面玩耍去了,待我叫她们回来。”

  缪长风说道:“让我叫她们吧,她们会听得出我的龙吟功的。”说罢一声长啸,果然是宛若龙吟。震得萧夫人都感觉耳鼓有点嗡嗡作响。云紫萝那日在湖上听过他的龙吟功,不以为异。萧夫人不禁暗暗佩服,心里想到:“怪不得叔度赞他天生异禀,是个不出世的武学奇材,他今年不过四十岁,但只凭他这份内功造诣,已是远远在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