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麻子料得半点不差,几百对眼睛,果然都是看不出破绽。

  李麻子道:“你给我准备一辆马车。”那军官躬腰说道:“是。统领大人,你是回府还是出城?”

  李麻子说道:“我出城赶办公事,不用你们护送。这镖局我已搜过了,并无钦犯在内,你们都回去吧。”

  那军官心道:“莫非统领大人已得到甚么消息,出城追查钦犯?但不知何以不骑马要坐马车?骑马不是还快得多?”但因面对的乃是“顶头上司”,这军官莫测高深,却也不敢多问。

  不过一刻,御林军已在附近的骡马行招来了一辆马车,说是“招来”,当然是“抢来”的,拉车的四匹坐骑,都是那间骡马行中上好的健马。

  李麻子和戴谟等人上了骡车,立即叫车夫向西门驶去。这两个车夫乃是御林军的下级军官。

 

  到了西门,不过四更时分,还要一个更次,待天亮才能开门。但守城的官兵,看见是御林军军官驾驶的马车。一问之下,又知道坐在车上的是御林军的统领,他们虽然没有见过北宫望,这两个御林军的军官却是全副披挂的,其中还有一个,恰恰是城门官认识的人。见这阵仗,如何还敢疑心是有人假冒?御林军的统领大人从他们把守的城门出城,当真是令得他们受宠若惊,自是不敢稍有拖延了。

  出了城门,李麻子吩咐那两个军官快马加鞭,跑了约莫十多里路,到了郊外,李麻子向孟元超抛了个眼色,孟元超使出重手法,在欧阳坚的致命穴道重重一戳,欧阳坚闷哼一声,一命呜呼。李麻子叫道:“停车停车!”

  那两个军官勒住坐骑,说道:“统领大人有何吩咐?”李麻子道:“欧阳坚刚才在戴家受了伤,现在晕倒了。你们将他送回统领府救治。”这两个军官已经听见了欧阳坚哼的那一声,又知道欧阳坚是曾和西门灼等人在戴家经过一场剧斗的,对李麻子的话自是相信无疑。

  李麻子接着说道:“你们另外找几匹拉车的马,这四匹坐骑给我。欧阳坚一时晕倒,大概不是怎么紧要的。”其实用不着他这么交代,那两个军官也是不敢不遵。死一个欧阳坚有什么打紧?阻迟统领大人办的公事,那罪名可就大了。

  孟元超与李光夏合乘一骑,李麻子、戴谟、缪长风三人各一骑,五人四骑,风驰电掣而去。跑了一程,早已把那辆马车远远甩在后面,李麻子哈哈笑道:“咱们送这份厚礼给北宫望,可够他受了!”想象北宫望接受欧阳坚尸体之时的惊惶,越想越是忍不住笑。

  孟元超说道:“咱们现在还不能说是脱险,须得救出了快活张一同离开,方始平安。”原来他们从西门出城,正是计划到西山去救快活张的。

  此时东方已白,晨风动林,宿鸟离巢,朝霞染树,一行人踏上西山,他们厮杀了一晚,从血雨腥风下脱险出来,走到了这样清幽的处所,端的是入武陵仙境一般,精神为之一爽。

  抬头望上去,只见一座巍峨古庙,在丛林中隐隐露出一角。戴谟是老北京,说道:“这就是西山著名的卧佛寺了,建于唐代,原名兜率寺,据说当时寺里有檀香雕成的卧佛。到了元代,重新扩建,换铸铜佛,只一座佛像,就用了工匠七千人,黄铜五十万斤,工程规模之大,可以想见。卧佛寺之得名,就是由此。可惜咱们救了快活张之后,须得赶快离开,恐怕是不能进去游览了。”(羽生按:此段材料,根据元史记载。北京西山卧佛寺的卧佛现在还有,但现在的铜佛,并没有五十万斤重。)

  李麻子笑道:“还是不进去游览的好。非但不好进去游览,咱们恐怕还得绕道避免经过此寺呢。”

  孟元超道:“为什么?”

  李麻子道:“寺中原来的僧人最近已经给赶了出来,换上一班喇嘛居住了。这班喇嘛,据我所知,和北宫望与萨福鼎都是常有来往的。”

  孟元超道:“依附清廷的喇嘛,侵占名山古刹,当真是可恶可恨。”

  戴谟道:“快活张的住处在什么地方?”

  李麻子道:“在樱桃沟。”

  戴谟道:“啊,那不正是在卧佛寺后面的山麓,距离不过三里路程吗?”

  李麻子道:“是呀,所以我颇是有点怀疑,他们将快活张安置在樱桃沟那家假冒猎户的家里,除了猎户是北宫望的手下之外,恐怕还会利用卧佛寺的喇嘛来监视他们。”

  当下李麻子在前头带路,绕过了卧佛寺西行,穿过一条两山峡峙之下,外广里窄,名叫“退谷”的山沟。相传明代学者孙承泽曾在这里隐居,孙承泽号“退翁”,是以得名。有一条清澈的溪水从山沟里穿过,从卧佛寺可随脚底溪水走到这里。无数奇形怪状的石块蹲伏溪水两旁,也是西山一处著名的风景。这里过去可能盛产樱桃,现在樱桃树是很少了,只有沟南头还有十数株樱桃树,可是这个美丽的名字却一直流传下来,“退谷”南端的那条山沟就叫做“樱桃沟”了。

  李麻子道:“咱们可不能这许多人一同进去,因为恐怕会打草惊蛇。”

  孟元超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两个鹰爪见你带了许多人来,一定会起疑心,只怕咱们未曾进门,他们就会挟持快活张为人质了。”

  戴谟说道:“你一个人进去,对付得了他们吗?”要知李麻子虽然是颇有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但真实的武功却不过是江湖上二三流的角色。

  李麻子道:“咱们一窝蜂进去,自是会打草惊蛇,但我若是和他们一个相熟的人进去,最少一时之间,大概不至引起他们的疑心。”李光夏道:“哪里去找他们相熟的人?”李麻子笑道:“我可以变一个出来。”

  孟元超见识过他的手段,便道:“好,我和你一同去。”李麻子说道:“好的,有孟大侠和我作伴,足可以对付他们了!”当下剥去脸上的蜡,在清溪洗个干净,从“北宫望”变回李麻子,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然后就用剥下来的黄蜡,替孟元超化装,众人看了,都笑起来,说道:“果然是维妙维肖,就只缺少了一套御林军的服饰。”原来李麻子是把孟元超变成了刚才替他们驾车那两个军官中的一个。

  戴谟、缪长风、李光夏三人藏在樱桃沟等候消息,李麻子与乔装的孟元超便去找那家猎户。

  那两个假冒猎户看守快活张的军官看见李麻子与他们的同僚一起,果然没有疑心,连忙开门迎接。

  一个问道:“昨晚的事情办得怎样?”李麻子道:“大功告成啦!”另一个听了大喜,便即笑道:“那么咱们是可以和他说个明白啦?”心想:“快活张这贼骨头累老子服侍了他几天,如今用不着他了,老子倒是要慢慢消遣他了。”

  快活张躺在炕上,正自纳罕,不知他们要说什么明白,只听得李麻子说道:“不错,是可以说个明白啦!”话犹未了,孟元超出手如电,一手一个,已是把那两个假猎户抓着,迅速点了他们的软麻穴,咕咚,咕咚两声,那两个人都跪在地上了。

  快活张大吃一惊,说道:“麻子哥,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假猎户则正在失声叫道:“小张,你怎能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孟元超假扮的那个军官年纪比这两个人轻,他们平日都是叫他做“小张”的。

  孟元超一抹脸孔,喝道:“你们瞧清楚了,谁是你们的小张?”那两个人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你,你是谁?”

  快活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是呆了一呆,才叫出来:“孟大侠,原来是你!”

  那两个假猎户听得“孟大侠”三字,才知道是孟元超,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叫道:“李麻子,你,你,你,你反了,反了?”一个知道骂已没用,连忙求情:“麻子哥,看在我们殷勤服侍你的朋友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李麻子道:“不错,我正要借你们的口,回去告诉北宫望,老子反了!哼,便宜你们,请你们先睡一个大觉吧。”说罢把两条浸过蒙汗药的手帕在他们面前一罩,这两个人登时昏迷过去。

  快活张惊疑不定,问道:“这两个是什么人?”李麻子道:“他们是北宫望的手下!”快活张大惊道:“那你怎么又曾说过他们是你的好朋友?”

  李麻子满面羞惭,说道:“张大哥,小弟我,我对不住你。”

  孟元超打断他的话说道:“这些话慢慢再说不迟。老张,你的伤怎么样?让我看看。”

  快活张是个老江湖,刚才听了李麻子和那两个人的说话,已是料到一点端倪,此时再听了孟元超这么一说,心中更是雪亮,便说道:“麻子哥,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恩人。别的什么无关宏旨的小事情,那就不必提了。”

  快活张被擒之时,是给御林军的高手用分筋错骨手法扭伤了关节的,李麻子和那两个假猎户为了使他相信,倒是给他敷上了对症的草药,不过药力轻微,尚未能够痊愈而已。孟元超检查了他的伤势,说道,“还好,关节虽伤,骨头未断。我这里有萧志远萧大哥所赠的固玉膏,功能续筋驳骨,我给你敷上,就会好的。”快活张大喜过望,原来续筋驳骨的药,以青城派秘方炼制的为天下第一,而萧志远正是青城派的嫡传弟子。

  李麻子是和戴谟他们约好,只待他进了屋子,稍过片刻,他们跟着就要来的。此时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刻,未见他们来到,不免有点担忧,说道:“孟爷,你给张大哥敷伤,我出去看看。”

  刚走出门外,只听得一声尖叫,正是从戴谟他们藏身之处传来。李麻子连忙跑过去看,只见两个小喇嘛倒在地上。

  原来这两个小喇嘛是从卧佛寺中出来,负责了望有没有陌生人进入樱桃沟的,他们因为几天来都未发生过任何事情,到了樱桃沟只顾贪玩,无意中却给他们发现了戴谟等人了。他们上去问长问短,结果给戴谟和李光夏点了他们的穴道。但其中一个小喇嘛练过颠倒穴道的功夫,练得还未到家,是以给李光夏点着穴道,仍能发出一声尖叫,这才晕倒。

  李光夏说道:“我们本来早要出来的,碍着这两个小喇嘛在此玩耍,阻迟了一些时候,结果还是不能不伤了他们。快活张没事么?”

  李麻子道:“孟大侠正在替他续筋驳骨,大概可以无须忧虑。只是卧佛寺的喇嘛只怕会闻声而来,倒是不可不防!”

  当下一行人随李麻子回到那间屋子,只见快活张正在试步,伸拳踢腿,活动筋络。戴谟问道:“怎么样,可以走动么?”

  快活张笑道:“这药膏果然灵效如神,不过要恢复原来的轻功,只怕还得几天。”

  孟元超笑道:“这是当然的了,固玉膏虽是号称天下第一的续筋驳骨圣药,到底不是仙丹。”

  快活张道:“孟爷,借你的快刀一用。”孟元超道:“做什么?”快活张道:“借来让我削一根拐杖用用,大概也可以跟得上你们走了。”孟元超道:“好,我给你削。”在屋子里找到一柄猎户惯用的长柄斧头,登时削成了一根拐杖。

  戴谟说道:“卧佛寺的喇嘛可能已经知道咱们来了这里,赶快走吧!”

  话犹未了,只听得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喝道:“走不了啦!”声音初起之时,好似还在樱桃沟的那一边,转瞬之间,脚步声都听得见了。

  戴谟说道:“来的共是七人。”

  孟元超道:“不错,咱们可以和他一拼!李麻子,你在屋内照料快活张。”

  快活张道:“用不着,我有拐杖,可以走了。”

  本来他们这边也有六个人,人数上并不怎么吃亏,但快活张伤还未愈,李麻子的武功平庸,孟元超恐怕卧佛寺的喇嘛陆续而来,倒是不能不为他们担忧,于是说道:“好,我们冲杀出去,你们先走!”

  就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间,那班喇嘛已是到了门前,那个洪钟似的声音又在喝道:“小贼快出来投降吧,要洒家揪你们才肯出来么?”

  孟元超大怒道:“秃驴吃我一刀!”猛的就跳出去,刀光如电,一招“夜战八方”的招式,四面荡开,只听得哗哗啷啷一片声响,两根儿环锡杖左右分开。

  当中一个红光满面的大喇嘛却没动手,那两个给孟元超迫退的小喇嘛退到了他的身边,说道:“师父,这人是孟元超,前天北宫统领给我们看过他的画像的。”

  那喇嘛哈哈一笑,说道:“孟元超,你的快刀是有几分能耐,不过有佛爷在此,你本领再强十倍,也是插翼难飞。你们一个都逃不了的,识相的快快投降。”声音宏亮,正是刚才闻其声而未曾见其面的那个人。

  这大喇嘛两边太阳穴高高坟起,显然内功甚是不凡。缪长风心中一动,说道:“你可是宝相法师?”宝相法师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厮倒识得佛爷的法号?”得意之情,见于辞色。

  缪长风笑道:“你以大言不惭出名,我是久仰的了!听说你在布达拉宫站不住脚,就是因为武功比不过师弟的缘故,我说得对吗?”

  原来西藏的布达拉宫乃是喇嘛教的圣地,也是在所有的喇嘛寺院之中规模最大,地位最高的一座,宝相法师和他的师弟龙树法师本来都是在布达拉宫担任“护法”的。

  担任“护法”的喇嘛除了德高望重之外,还必须武功高强。职位最高的“护法”亦即是地位仅次于主持的监寺。三年前老监寺逝世,论辈份应该是宝相法师继任。而宝相法师也以为自己的武功远在其他“护法”之上,决没有人敢和他争的,是以当老监寺还在病中,他已经以未来的监寺自居了。

  哪知正因为他的狂妄惹起了阖寺喇嘛的不满,监寺是由僧众公推然后由主持任命的。到了推举监寺那天,大家就在主持面前说道,论辈份宝相法师虽是师兄,但论武功论德行都比不上他的师弟,他们都愿意拥戴龙树法师做监寺,请主持俯允众人之请。

  宝相法师听了,气得七窍生烟,说是众人对他成见太深,德行是好是坏,他不愿意和众人争辩,只求主持给他一个公平判断,至于说到武功不及师弟,他却是绝对不服。

  主持也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当下就说道,按照寺中传统,监寺应该是弟子之中武功最强的担当,现在先且不论德行,你愿不愿意与师弟比试?

  宝相法师想不到主持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他的师弟也毫不谦让的就说愿遵主持之命和师兄比武。宝相法师大怒之下与师弟较量,结果就因气躁心浮,输了一招。一气之下,当天就跑出了布达拉宫,他就是这样才来到北京,后来靠北宫望的支持,霸占了卧佛寺的。卧佛寺虽然也是有名的古刹,但比起布达拉宫可差得远了。而且卧佛寺本来是崇奉佛教净土宗的,并非喇嘛一派,鹊巢鸠占,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桩事情是宝相法师最不愿意人家提起的事情,如今缪长风揭了他的疮疤,登时气得他暴跳如雷,喝道:“你敢小觑佛爷,叫你知道佛爷的厉害!”

  缪长风笑道:“很好,我正想领教布达拉宫大护法的功夫。孟兄,你们先走。”话犹未了,陡然间便似平地涌起一片红云,向他当头罩下。原来是宝相法师脱下身上所披的大红袈裟,当作武器,向他扑来了!

  缪长风运起太清气功,双掌劈出,只听得“蓬,蓬,蓬”的声音,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宝相法师那件袈裟就像涨满的风帆一样,含有反弹之力,掌力碰上了又像击着皮鼓一般!缪长风心头一凛,想道:“这贼秃果然不愧是布达拉宫的第三名高手,也怪不得他如此自负,内功确是不凡!”

  宝相法师亦是吃惊不小,缪长风的手掌虽然没有打到他的身上,隔着一层袈裟也震得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掌风从空隙处透过袈裟,宝相法师又如受到春风吹拂一般,不知不觉有点懒洋洋的感觉。宝相法师显然一惊,连忙一咬舌头,运起本门密宗的内功,把袈裟舞得如同风车疾转,把全身上下遮拦得泼水不进,喝道:“你是谁?”

  缪长风淡淡说道:“缪某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中原的武林人士本领胜过我的车载斗量!我不敢说是跟大法师较量,只是想请大法师也见识见识中原的武学罢了!”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其实则是讥讽宝相法师不过井底之蛙!

  宝相法师又惊又怒,喝道:“你姓缪,敢情你就是缪长风?”原来他曾经所得北宫望提过缪长风,知道北宫望的师弟西门灼曾经为他所败。

  缪长风哈哈一笑,说道:“不错,缪长风就是在下。大法师居然知道贱名,在下不胜荣幸之至!”这几句话正好与宝相法师刚才所说的话针锋相对!

  宝相法师喝道,“布七煞阵!”袈裟一抖一翻,缪长风的掌力给他反弹回来,亦是不禁身形微晃,退了一步。

  此时孟元超,戴谟等人亦已和那些喇嘛交上了手。孟元超快刀如电,疾劈刚才和他动过手的那两个喇嘛,只道一举可以冲开缺口,不料那两个喇嘛左右分开,“当”的一声,另一个喇嘛的禅杖却从当中挑来,那两人立即从两侧进袭,配合得当真是妙到毫巅,孟元超的快刀竟然受制!

  孟元超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觉不妙,便知不能硬闯,无可奈何,只好退后几步。

  原来这个“七煞阵”乃是西藏密宗的一个独门阵法,按五行生克的密宗秘法布阵,七个人首尾相应,无懈可击。配合得宜,就可以困得住武功相若的十四个人。孟、戴、缪、李四人联手,大致可以和这七个喇嘛相当,对方一布成了七煞阵,他们自是难以突围的了。

 

  但想不到的是,武功最强的缪长风和孟元超都无法突围,武功最弱的快活张、李麻子二人却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