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朝玑本来是希望杨牧跑出来帮手的,孟元超受了伤,他这边只要多添一个好手,胜败之数,尚难逆料,不料杨牧出是出来了,但却不是出来帮他,而是自己逃走。他听见杨牧越窗而出,从屋后逃跑的脚步声,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虚晃一招,自己也连忙逃走了。两个大内高手中那个受伤的庄鲲早已逃走,于长吉不敢恋战,跟着也逃。

 

  剩下一个楚天雄,兀自奋战。宋腾霄唰的一剑刺去,楚天雄一抖衣袖,裹住他的剑锋,忽地一抓向他肩头抓下。这一招用得险极。原来楚天雄眼见大势已去,非跑不可。但高手搏斗,要跑也不容易,故而在情急之下,突出险招,实是以进为退,利于掩护自己逃跑的。倘若对方应付不当,给自己抓住,那就更有护符可恃了。

  孟元超双眸炯炯,正在注目他们这边,他跳跃不灵,猛地喝道:“老狐狸吃我一刀!”飞刀掷出,化作一道银虹,势劲力沉,对准楚天雄的后心飞去。

  楚天雄不敢接刀,性命要紧,无暇伤敌,急忙把身子斜倾,腾的飞起一脚,把一张茶几踢得飞了起来,抵挡飞刀,咔嚓一声,孟元超那口宝刀插入茶几,直没至柄。宋腾霄利剑一挥,已是割断他的袖子,剑尖在他的脉门划开了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楚天雄疼痛难当,大叫一声,也顾不得武学名家的身份了,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滚出大门,这才能够爬得起来,拔足飞奔。吕思美拍掌笑道:“孟师哥,你这一刀飞得真好,宋师哥,你这一剑虽没取他性命,也够他受了。”宋腾霄心里却是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倘若没有元超飞刀相助,我即使不至于被擒,只怕也得为他所伤,眼睁睁的看他逃走。”

  吕思美把那口宝刀拔下,递给孟元超,说道:“咱们可得进去看看云姐姐啦。”孟元超接过宝刀,茫然的跟着她走。吕思美揭开门帘进去,孟元超瞿然一省:“我可不能进去。”慌忙止步。只见萧夫人站在门口,笑道:“母子平安,大家不用担心。是个胖小子。月仙,你叫奶妈倒盆热水来。”刚才激战的时候,那个奶妈一直躲在厨房,没敢出来。她虽然怕得要命,但一锅热水已是烧好了。

  云紫萝悠悠醒转,一醒就问:“外面怎么样了?”吕思美道:“那班鹰爪都给打跑了。我是吕思美,那天咱们见过一面的,你还记得么?”云紫萝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元超的小师妹,腾霄也来了,是不是?”吕思美道:“他是特地和我来看你的,正在外面。”云紫萝道:“可惜我现在不能见他们,姨妈,你帮忙我招呼客人。”吕思美说道:“伯母,你放心出去,我会看护云姐姐的。”云紫萝和她紧握双手,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啦。元超、腾霄都是我的好朋友,我跟他们叫你小师妹,你不见怪吧。十多年前,元超就常常和我说起你了,现在见了你,你比他说的还更可爱。腾霄有你和他过这一生,真是福气。”吕思美道:“云姐姐,你也比我想象中的云姐姐还更可爱。”想道:“怪不得孟师哥、宋师哥都会为她倾倒,确是有一种不平凡的风度,更难得的是她自己还未脱险,就会关心别人。”

  萧夫人走出产房,看见孟元超呆若木鸡的站在一角,不觉有点尴尬,心想:“他隔别十年,奔波万里,今日来寻旧侣,想不到刚好碰上这种尴尬事情,不知他心中感触如何?唉,我这甥女也真是命苦,她和杨牧已是恩断义绝,有了这个孩子,和孟元超只怕也是难以破镜重圆了。”

  孟元超心里确实是有感触的,不过却不是萧夫人想象的那种感触。“我们的孩子出世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旁,那时她不知道多么伤心。想不到如今她有了第二个孩子,我却在她的身旁了。我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使她不再伤心,稍赎前愆。只要她肯原谅我,这孩子就如同我的亲子了。”

  萧夫人轻轻一声咳嗽,说道:“孟大侠,多谢你拔刀相助之德,紫萝得以母子平安,都是拜你之赐,你伤得如何,我这里有金创药。”

  孟元超如梦初醒,定了定神,说道:“不碍事。不过你们这里恐怕是不能再住下去了。萧夫人,你有别的地方可以搬去暂住一时么?”

  萧夫人道:“这班鹰爪逃回北京,待他们搬取救兵再来之时,至少也得在三天之后。我一时未想到适当的地方,但也不用太过为这个担心,你们在这里先歇一晚,咱们明日再定行止,月仙、紫萝,你们帮忙我到厨房弄饭。”

  孟元超道:“不用太过麻烦了,我们带有干粮。”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急骤的蹄声向他们住的方向跑来。萧夫人柳眉一竖,说道:“吓,鹰爪们再来,倒是来得快呀!”孟元超道:“只是一人一骑,或者未必就是鹰爪。”

  话犹未了,马蹄声在门前嘎然而止,只听得一个宏亮的声音说道:“韩威武特来拜见萧夫人,请问孟元超,孟大侠在这里吗?”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想不到来的竟是震远镖局的总镖头韩威武。

  萧夫人的丈夫生前是和韩威武的父亲结有梁子的,不禁哼了一声,心里想道:“莫非他是乘人之危,意图向我寻仇?哼,那他可来迟一步了!他大概想不到那班鹰爪已经给我们打跑了吧?”

  那日震远镖局的人帮助杨牧围攻云紫萝和缪长风之事,宋腾霄是曾经目击,此时见韩威武来到,亦是不禁怒从心起,说道:“这厮来得正好,孟兄,你知不知道——”

  话犹未了,孟元超连忙摇手,低声说道:“你们不知,韩威武已经是咱们的好朋友啦。萧夫人,请看在我的份上,以礼待他。”

  萧夫人好生诧异,但孟元超的话她是不能不信的,当下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先看他来意如何。”

  大门本来就是打开的,楚天雄等人逃走之后,并没关上。在客厅里看出去,隐约可以看到韩威武业已系好坐骑,站在门前。萧夫人冷冷说道:“什么风把京城的韩大镖头吹来了,请进来吧!”

  孟元超迎上前去,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韩威武说道:“你还记得杨牧那个大弟子闵成龙吧?我已经把他逐出镖局了。但从他口中也得到消息,知道他们要来三河县抓你。”韩威武口中的“他们”,自是指萨福鼎和北宫望两方所派的那班鹰爪了。

  孟元超道:“原来如此,多谢韩总镖头关心。”

  萧夫人却是敌意未消,淡淡说道:“不敢有劳大镖头来给我们通风报讯,那班鹰爪早已夹着尾巴逃走了。”

  韩威武道:“我知道。我在前山看见他们狼狈而逃,他们却没有见着我。”原来韩威武正因为见着他们从这个方向逃出来,才找得到萧夫人的住处的。韩威武接着说道:“但我不仅是来通风报讯,还有一紧要的事情。”

  孟元超道:“什么紧要的事情,请坐下来说。”

  韩威武坐了下来,游目四顾,说道:“宋大侠也在这儿,这就更好了。还有一位吕姑娘呢?”

  宋腾霄冷冷说道:“你找她做什么?”

  孟元超道:“她在里面,有点事情正在忙着,待我叫她出来。”

  韩威武道:“那就不用麻烦她出来了。告诉你们也是一样。”孟元超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事情和他们三个人都有关系的,心念未已,只听得韩威武已是把这谜底揭开,低声道:“你们小金川的萧志远、冷铁樵两位大哥托人捎来口讯,因为不知你们的行踪,所以托我转达,要你们早日回去。”说罢,交出一支令箭,证明他所说的不是假话。

  宋腾霄约略知道一点萧志达和震远镖局前总镖头(亦即韩威武之父韩巨源)的交情,却不知道韩威武和他们的人也有来往,心想:“萧、冷两位大哥都这样相信他,我倒是错疑他了。”对韩威武的敌意不觉消除,说道:“不知小金川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我们回去?”

  韩威武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听来人口气,似乎已得到风声,清兵来年就要大举进攻小金川。来人又说,孟大侠的事情若是未曾办妥,可以稍迟一些时候回去,但也不要迟过明年春初。”

 

 

 

第四十回  几番离合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

 只暂时相聚,滚滚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纳兰性德

 

  云紫萝产后疲倦,闭目假寝,听得外面好似有个陌生人的口音,问道:“是谁在外面说话?”吕思美道:“是震远镖局的韩总镖头。”云紫萝道:“啊,原来是他。他说什么?”想起那日的事情,不觉又是一阵伤心。韩威武是来传讯,要他们回小金川的,吕思美怕她知道了难过,便说道:“没什么,他和孟师哥是朋友,在京师打听到孟师哥的消息,是以特来探访咱们。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不要分神,好好睡一觉吧。”

  云紫萝知道决不会这样简单,如何睡得着觉!留神一听,刚好听着韩威武说及小金川方面军情紧迫,要催促孟元超他们早日回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可不能让他们为了我的缘故,耽误大事。”

  初生的婴孩是不能立即吃奶的,才喝了一点半温的开水,又哭起来了。云紫萝道:“我睡不着觉,你让我喂他。”

  孟元超听得孩子的哭声,心中意乱,暗自想道:“紫萝还没有安身之地,我如何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想不到这个难题,却由韩威武给他们解决了。韩威武说道:“这个地方你们恐怕不能再住下去了,萧夫人,请恕冒味,你可有别的地方好去么?”

  萧夫人怔了怔,心道:“难道他竟有这样热心,要帮忙我?哼,恐怕多半还是幸灾乐祸吧。”不过,她虽是和韩威武结有梁子,别人好心问她,她自也不能冷言相向,只好淡淡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交游不广,只好随遇而安,听天由命罢啦!”

  韩威武道:“我有一位好朋友,和冷、萧两位大哥也是颇有交情的。此人名叫刘隐农,就住在北芒山,离此不过两日路程。他避世隐居,和江湖上的朋友极少来往,北宫望这班人是决计不会知道他的。你们不如到他那里暂避一时。”

  孟元超道:“有这样一个好去处,那自是最好不过。但不知他会不会相信我?”

  韩威武道:“这个孟兄不用担心,我早已给你们写了一封信了。”

  萧夫人本来不好意思领他的情,但孟元超已经把信接过,向他道谢。萧夫人只得说道:“韩总镖头这样热心帮忙,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韩威武道:“先父生前和尊夫结下梁子,晚辈无时不思化解,也曾恳托过邵叔度邵老先生向夫人转陈鄙见,如今不过是让我有个赔罪的机会罢了,夫人切莫言谢。”

  萧夫人也是个女中豪杰,得回面子。便爽快地说道:“过去的事,我们也有不是之处,这些旧事,不必再提它了。”

  韩威武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夫人不记旧恨,韩某告辞。”萧夫人裣衽还礼,说道:“孟爷,请你代我送客。”

  孟元超送出门外,说道:“韩总镖头,有没有人知道你来这里?”

  韩威武道:“只有两位老镖师知道,他们是前任戴总镖头的旧人,决计不会泄漏的。”

  孟元超道:“我是怕给北宫望知道了会连累你。”

  韩威武哈哈一笑,说道:“我过去做了许多糊涂事,如今得到你们原谅,我的心情痛快极了,谁还理会那班鹰爪?即使北宫望封我的震远镖局,我也乐意。”接着说道,“过去我为了保全这爿镖局,不惜处处委屈求全,许多糊涂事情就是因此做出来的。如今我想通了,一个人立身处世,即使不能名垂后世,至少也得让自己在临死的时候,不至于想起自己一生所做的事就要后悔。震远镖局能够保全固然最好,不能保全,也只好由它去了!”

  孟元超送客回来,把韩威武的话告诉众人,大家都是甚为感动。宋腾霄说道:“原来韩威武也是一条好汉子,我倒是错怪他了。”萧夫人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里想道:“我自命女中豪杰,巾帼须眉,却总是在私人恩怨着眼,莫说和真正的英雄豪杰相比,即使比起韩威武来,我也是显得气量狭小了。”

  孟元超道:“搬家之事,事不宜迟。你看是不是给紫萝准备一辆车子?”

  萧夫人说道:“我正要进去看看她,不过你们是不是也得准备走了?”心想他们一走,剩下女儿和紫萝这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可是帮不了什么忙。

  孟元超踌躇未答,忽听得吕思美的声音说道:“外面风大,你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云紫萝接着说道:“好,那你揭开门帘,我和他们说几句话。”

  门帘开处,现出云紫萝一张苍白的脸孔,只有一双大眼睛还是炯炯有神,显得带着几分兴奋。

  云紫萝缓缓说道:“元超、腾霄,我感谢你们的友情,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我也希望能够和你们多聚些时,但你们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不该为了我的缘故耽误大事。韩威武说得好,一个人至少也得让自己在临终时不至后悔,我若为了私心挽留你们,我会后悔一生的。”

  孟元超大受感动,毅然道:“好,那我送你到北芒山便即回去。腾霄和小师妹先走。”

  云紫萝仍不答应。吕思美劝道:“此处到北芒山也不过两天路程,韩威武说过,萧大哥可以让他迟些回去的。你就让他尽点心意吧。”

  萧夫人劝道:“你产后不能动武,在赴北芒山途中,也得有个高手护送,我一个老婆子可不能护得你们母子平安。紫萝,你别太固执了。”

  孟元超道:“我奉了冷、萧两位大哥之命,联络各处英雄,本来还要到密云县拜访一位田老英雄的,此行只是顺路,耽搁一两天也不能说是假公济私。”原来从三河县到密云县,正是从北芒山下经过。

  云紫萝何尝不想和孟元超多聚两日,听他这么一说,既然公私都能兼顾,也就不再言语了。

  吕思美说道:“伯母,你进来看护云姐姐,我告辞了。”云紫萝一日之中,接连受了几个重大的刺激,以至早产,饶是她有武功根底,生产之后,也是虚弱不堪,此时已是摇摇欲坠。

  萧夫人叹口气道:“紫萝,你也应该好好养息身体了,别的事情,莫太操心!”她话犹未了,突然声音变为高亢,和孟元超同时叫了出来:“屋顶有人!”

  孟元超双腿受伤,一时未能运用轻功,萧夫人要看护甥女,也不能出去。

  宋腾霄道:“区区一个鹰爪,请让晚辈效劳!”他只道来的定是鹰爪无疑,否则何以鬼鬼崇崇的在屋顶偷听?于是唰唰的拔剑出鞘,便即和吕思美一同追去。

  萧月仙和邵紫薇也要跟着追出去,萧夫人笑道:“你们这点本领,怎能帮得上宋大侠的忙?这个鹰爪的功夫比你们高得多呢,别要反而给宋大侠添了累赘。”

  孟元超可是有点诧异,心想:“北宫望和萨福鼎的门下高手,差不多我都已会过了,可没有谁有这样高明的轻功,不过轻功虽好,内功未见精纯,腾霄和小师妹联手顶多是追不上此人,决不会对付不了。”要知内功精纯之上,呼吸轻舒,决无声息。这人大概在屋顶偷听已有一些时候,有几下呼吸稍微粗重一点,这才给内功造诣颇高的萧夫人和孟元超察觉的。当下说道:“伯母说得不错,咱们可别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萧夫人道:“是呀,宋大侠和吕姑娘反正是要走的,就让他们替咱们驱逐鹰爪也就行了。”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萧夫人一听之下,亦已听出那人轻功虽好,内功不纯。

  孟元超料得很准,那人的轻功果然是在宋、吕二人之上,他们二人追了出去,只见一条白影没入林中,身法快得难以形容,以至他们连那是肥是瘦,是高是矮,是男是女,全都瞧不清楚。

  宋腾霄喝道:“有胆偷窥,就没胆现身么?”转眼间连那条白影都不见了。

  宋腾霄起了疑心,道:“此人轻功如此高明,莫非他就是暗助咱们的那位前辈高人?”

  吕思美道:“让我追上去看个明白!”她的本领比不上宋腾霄,轻功却较高明,她之所以不敢独自离开,那是因为恐怕对方是敌人的缘故。如今心里有了猜疑,想要看个明白,不知不觉就把宋腾霄抛在后面了。

  不过她轻功虽然高明,却还是比不上那个人,追了一程,仍是看不见他的背影。回头一看,宋腾霄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才猛然一省,她一口气疾跑下来,少说也跑了十多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