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双笑道:“我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孟大哥,你愿意要我这个妹妹么?”孟元超这才知道,原来林无双是要和他结拜兄妹。

  孟元超心里想道:“她已经知道了我和紫萝的事情,此举自必是为了避嫌。”对林无双的苦心,不禁大为感动。突然想起了这一次和云紫萝分手的前夕,云紫萝和他说的一番话。

  云紫萝抱着初生的婴孩和他说道:“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元超,我能够见着你,和你相聚几天,我已是心满意足了。咱们的孩子,将来你向点苍双煞讨回,也就等于是我在你的身旁了。这个孩子,我可不能再来累你。我要抚养他成人,咱们是不能复合的了。”

  孟元超说道:“你不再嫁,我今生也不再娶。”

  云紫萝说道:“不,不能这样。我是因为形格势禁,与你难以破镜重圆。何况我是历尽沧桑,此心亦早已冷了。但我却不愿意你独身终老,你应该有个志同道合的姑娘做你的妻子的。”

  孟元超强笑道:“志同道合的妻子,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在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并非没有想起林无双,但在他的心目之中,却确实是把林无双当作志同道合的小妹妹的。

  他心里刚想起林无双,林无双的名字却已从云紫萝的口中说出来了,云紫萝微笑说道:“我在泰山曾经见过你和林无双在一起,她不就是和你志同道合的姑娘吗?你且别先忙着分辩,我知道你的心上有我,所以把这位林姑娘的情意都忽略了。我和你说心里的话,这位姑娘才貌双全,本领远胜于我,我可真是委实喜欢她啊。如果她做了你的妻子,我就可以放心了。”

  此际,孟元超想起了云紫萝这些话,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林无双,而林无双正在要求他结为兄妹。“唉!她们两人都是有这么宽广的胸襟,彼此都是为对方着想。我不能一负再负紫萝,却又怎能辜负无双的情意?”

  林无双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在看着他,缓缓说道:“你不愿有我这个妹妹么?”

  孟元超哈哈笑道:“我也是个没有兄弟姐妹的人,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正是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气叫你一声妹妹了。”当下两人撮土为香,当天八拜,结为兄妹。

  虽然心上带着创伤,往事难忘,情怀紊乱,难于自解。但孟元超毕竟是个豪迈的人,纵有感伤,也不会是多愁善感。和林无双结为兄妹,两人相处,倒是自然多了。

  两人一路同行,不知不觉,又是冬去春来,北国冰消,江南草长的时节了。

  这一天他们渡过了长江,孟元超想起去年北上的时候,只影孤身,正值重阳时节,自己的心情也像深秋一样萧索。当时自己是找不着云紫萝而怅惘离别苏州,现在则是和林无双一同回来。不禁又生感触:“可惜我没有时间再回苏州了,那个园子不知是否还像去年一样荒芜?”

  林无双似乎觉察他的心事,笑道:“大哥,你在想些什么?”

  孟元超笑道:“没什么。我想起两句前人的词: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咱们现在是正好赶上江南的春天,可惜却是不能在江南和春相伴了。”孟元超诗词读得不多,但这两句词是当年他和宋腾霄、云紫萝三人同游西湖的时候,云紫萝念给他听的,是以他特别记得。

  林无双道:“冷铁樵不是说可以准许你迟些回小金川的吗?”

  孟元超道:“他是说过这样的话,我的事情若然没有办妥,可以迟些回去。但我可不能藉故勾留。”

  林无双道:“我不是叫你找个藉口伴我玩,我是想起一件正经的事情。”

  孟元超道:“什么事情?”

  林无双道:“扬州有一位老英雄,金刀王元通你知道吗?”

  孟元超道:“是不是震远镖局扬州分局的总镖头?啊,你也认识他?”

  林无双说道:“正月十六是这位老镖头的六十大寿,他是我爹爹的朋友,和本派的几位师兄也有交情。去年石卫师兄就曾经和我提过此事,我离开时他代表本派去给这位老英雄祝寿。今天是十三,咱们到扬州去,正好可以赶上寿辰。我是想见一见石师兄,告诉他牟宗涛的事情。”

  孟元超道:“不错,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没有工夫清理门户,是应该告诉本门弟子,提防叛徒。”

  林无双道:“那么你肯陪我一同去吗?”

  孟元超道:“这位王老镖头和我的冷、萧两位大哥也是相识的,他们虽没有叫我和他联络,但既然到此,碰上他的寿辰,我就代表冷、萧两位大哥,和他打个交情,也是好的。”

  孟元超离开小金川时,冷铁樵曾经交代过他,许他结纳各路英雄,尽可便宜行事。王元通交游广阔,黑白两道,都有朋友,消息灵通。像这样的人物,孟元超自是不妨替义军和他打个交情。但孟元超之所以要到扬州给他拜寿,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却还有另一个原因。

  数月之前,缪长风和他在云家老宅分手之时,曾对他说要往扬州给王元通拜寿,当时缪长风是用这个藉口,好让他单独去见云紫萝。但此际孟元超在见过云紫萝之后,重到江南,却不由得想见缪长风了。

  “我与无双是结拜兄妹,缪大哥与紫萝也是结拜兄妹,想必他也是很想知道紫萝的消息吧?”孟元超又再想道:“我已以身许国,很难有安定的日子好过。紫萝要抚养幼子,自也难以和我一起在军马之中劳碌奔波,缪大哥是闲云野鹤之身,倒是比我更适宜于照顾她的。嗯,就是撇开儿女私情不谈,作为一个好朋友,我也应该把紫萝的消息告诉他。”

  “大哥,你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说话了?”林无双“咦”了一声,问道。

  孟元超抬起头看看满天阳光,说道:“没什么,咱们赶快走吧!”

孟元超在思念缪长风,缪长风也在思念着他。  

  这一天缪长风到了扬州,王元通家在扬州城外,还有两天才是寿辰,缪长风给他拜寿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心里想道:“扬州甚多名胜风景之地,我且玩两天再去他家。”时候还早,缪长风就到扬州一间著名的酒家,名叫“望江楼”的酒家喝酒。

  缪长风找了一个靠窗的座头,凭窗眺望长江,心里想道:“可惜元超不在这儿,不知他见着了紫萝没有?”

  喝了几杯闷酒,回过头来,看店子里悬挂的一副对联,对联写的是:“座客何来?听二分明月箫声,依稀杜牧;主人莫问,借一管春风词笔,点染扬州。”用典浑成,文辞雅丽,缪长风心道:“这副对联倒是写得不错。”

  邻座两个客人也正在谈论这副对联,一个说道:“你知道这副对联的来历吗,据说是国初苏州一位著名的才子吴谷人写的。有一年新春,他到这酒楼喝酒,忘记带钱,喝了酒就替酒家主人写一副春联当作酒钱,嘿,嘿嘿,那位主人也很风雅吧?”

  另一个客人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有这样一段佳话。韩兄,你应该到南京玩玩,南京玄武湖也有一副名联,和你说的这个故事据说有点关连。”

  姓韩那人笑道:“刘兄,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个故事,我倒是在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了。玄武湖那副名联我却不知,请你说来听听。”

  姓刘那人念道:“憾江上石头,抵不住倦流尘梦,柳枝何处,桃叶无踪,转羡他名将美人,燕息能留知古韵;问湖边月色,照过来多少年华?玉树歌余,金莲舞后,收拾这残山剩水,莺花犹是六朝春。”

  姓韩那客人赞道:“好,这副对联气韵皆胜,比吴作还好。”

  姓刘那客人说道:“这是与吴谷人同时的一个无名氏之作,据说他是因为吴谷人把扬州赞得太美,心里不服气,因此也写了一副赞美南京的春联。”

  姓韩那人道:“啊,这样一位才子,为何没有留下名字?”

  姓刘的那人道:“据说吴谷人看了这副对联,要去找寻作者,作者却躲了起来,避不见他。因为吴谷人本是前朝(明)名士,却做了本朝(清)的官。是以他不愿意与他来往。他不愿意扬名,姓名也没有留下来。韩兄,你看出了联中的感慨么?”

  姓韩的那个客人默然如有所思,半晌说道:“字面看来似是风花雪月,隐隐却有故国之思。”

  姓刘那客人道:“不错,而且这副对联开头似乎衰飒,实际一转笔间就一点都不衰飒,收拾了残山剩水,就有冬去春来的新气象了。是不是?”

  缪长风听这个客人谈联论文,暗暗惊异,想道:“这两人谈吐很是不俗。尤其姓刘这人的口吻不像普通文士,却像我辈中人。”

  姓韩那人默不作声,姓刘的又道:“吴谷人这副对联虽好,但我更欣赏姜白石写的这首词。”

  缪长风随着他的目光注视之处望去,原来墙上还挂有一幅中堂,写的是宋代词人姜白石的“扬州慢”一同。词道: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是说明这首词的来由的。“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黍离”是《诗经》中的一篇,周室东迁,大夫行役至宗周,见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那是更明显的“故国之思”了。

  姓韩那客人赞道:“好,词好,这段小序也好,廖廖数十字,写情写景,都极感人。”

  姓刘那人道:“白石老人这首词是在金宋交兵之后写的。绍兴(宋高宗赵构年号)三十年,金主完颜亮统兵南侵,被虞允文击败于采石矶,扬州亦遭战祸。此词作于淳熙(宋孝宗年号)三年,距离采石矶之战已经十六年了,而扬州依然元气未复,景物萧条,是以白石老人有废池乔木之感。咱们读这首词,倒是不可不知这个故事呢。”

  姓韩那人似乎微带愧色,说道:“是,多谢刘兄给小弟讲解。”

  姓刘那人道:“不敢。不过我是在想……”说至此处,忽地一声长叹,喝了满满一杯。

  姓韩那人道:“刘兄在想什么?”

 

  姓刘那人缓缓说道:“七百年前,金虏南侵,扬州遭受这场战祸,十六年元气未复。但这场战祸,比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酷,恐怕还是远远不如呢!”(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乃是清初清兵入关之后所干的两桩最大的暴行。)

  姓韩那人吃了一惊,小声说道:“刘兄,这里可不比咱们家里,此处只宜于谈风论月,你说这些干嘛?这已经是一百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姓刘的那人冷冷说道:“酒冷了我的血可还没冷,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有感于中,实有不已在言者。纵使祸从口出,那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嘿嘿,你说得不错,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已过了百多年了,扬州今日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了哪!唉,今日要找一个有‘废池乔木’之思的白石老人,恐怕也很难了。”

  姓韩的那人吓得慌了,又不便阻止他,只好举杯,连连说道:“刘兄,喝酒,喝酒,喝酒!”

  缪长风心想:“姓韩这人胆小如鼠,不必说他。姓刘这人,倒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正想过去与他攀谈,忽听得粗重的脚步声,又来了四个客人。

  缪长风把眼望去,只见前面三个汉子体格魁梧,后面这个汉子是面黄肌瘦的小个子,和前面三人恰是相映成趣。

  这四个人一坐下来,就把桌拍得震天价响,店小二连忙过去招呼:“客官要些什么?”

  “先给我们来一坛好酒!”坐在上首的那人说道。

  店小二吃了一惊,说道:“小店小坛的绍兴酒也有二十斤。”

  “大坛的呢?”

  “四十斤!”

  为首的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小坛的不够喝,给我们来大坛的吧!另外五只烧鸡,十斤卤牛肉!”店小二咋舌之下,唯唯诺诺而去。

  缪长风心里想道:“这四个人不知是哪条线上的豪客?”坐在上首那个汉子,也正在朝着他看,缪长风低下头来喝酒,不理会他。

  邻座姓韩的那人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姓刘的那人一把,示意叫他不可胡乱说话。就在此时,为首那个汉子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名地站了起来,朗声说道:“你不是韩朋、韩大哥吗?还记不记得小弟?”

  韩朋情知躲避不开,只好也站了起来,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啊,原来是伍大哥,这可是巧遇了!”

  那“伍大哥”哈哈大笑,道:“咱们那天在高城的仪醪楼喝酒,不知不觉又是三年了。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你。来,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这位是西门虎大哥,这位是金大鼎大哥,这位是魏庆大哥。”

  韩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说道:“三位大哥,幸会,幸会。”姓刘那人仍然坐着喝酒。他的朋友和那些人应酬,他竟似视若无睹。

  那“伍大哥”脸有不愉之色,说道:“韩大哥,这位贵友是——”

  韩朋只好和那姓刘的赔笑道:“刘大哥,我给你介绍几位好朋友。”那姓刘的这才站了起来,淡淡说道:“我可是个不懂应酬的寒酸,诸位莫要见怪!在下姓刘,单名一个‘抗’字。”

  那“伍大哥”道:“我姓伍,也是单名一个‘宏’字。我是一个粗人,但爱结交朋友。刘大哥,你不喜俗套应酬,这个脾气和小弟正是一样。咱们要交就交个知已的朋友。”

  刘抗仍是淡淡说道:“多承诸位青眼,在下可是不敢高攀。”

  伍宏说道:“刘兄客气了,相请不如偶遇,我敬刘兄一杯。”

  刘抗冷冷说道:“用杯子喝酒不过瘾,要喝就喝一坛。酒保,给我照样来一坛四十斤装的绍兴酒!”

  那面黄肌瘦名叫魏庆的小个子笑道:“伍大哥,你平素自夸酒坛无敌,今儿可碰上对手啦!”

  此时伍宏要的那一坛酒早已送到,伍宏哈哈笑道:“妙极,妙极!难得刘兄这样海量,小弟自当奉陪。老魏,你的酒量也很不错,咱们就和刘兄一同喝酒吧。刘兄,你喝多少我们就喝多少,好不好?”原来这个魏庆酒量虽不如他,内功却甚深湛,有办法可以千杯不醉,他把魏庆拉上,那是恐怕自己的酒量万一不及刘抗,还有魏庆可以赢他。

  刘抗说道:“很好,不过你们两位和我赌酒,我也该找个朋友作陪。咱们各喝各的。”

  “各喝各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和你的朋友喝酒,我和我的朋友喝酒,我可不愿与你攀交。

  伍宏眉头一皱,却佯作不懂他的意思,眉头一皱之后,随即哈哈笑道:“好极,好极,这就更热闹了!刘兄这么说,韩兄的酒量想必也是很好的了。那么就是我们两个对你们两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