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儿道:“哦,原来你来西藏就是为了找他?”

  齐世杰道:“不错,他是我的表弟。家母很挂念他,想要接他回去。”

  冷冰儿道:“我不是问你有什么亲戚关系,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既然到过天山,难道竟未探问过么?”

  齐世杰道:“贵派钟长老说他五年前业已失踪。”冷冰儿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难道你不相信钟长老的话。”

  齐世杰道:“不是不信,杨炎失踪之事,我们在中原亦有风闻的,只是知道得不很清楚罢了。不过,隔了这许多年,贵派或许已经找到了他……”

  冷冰儿怫然不悦,说道:“你怀疑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但却不愿让他跟你回去,所以对你隐瞒?”

  齐世杰道:“请姑娘莫要怪我多疑,我这位表弟当年由缪长风携来天山一事,内里实是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我恐怕缪长风对我们齐杨两家怀有成见……”

  冷冰儿面色微变,打断他的话道:“既是不足为外人道,那就不必对我说了。”

  齐世杰颇觉尴尬,勉强笑道:“姑娘与他既属同门,怎能说是外人?”

  冷冰儿掩耳:“你纵然不把我当作外人,我也不想听人家的隐私。”

  齐世杰苦笑道:“好吧,那我只想请姑娘替我向贵派掌门转达几句话,这几句话我在天山之时,觉得不方便和钟长老当面说的。”

  冷冰儿没有表示答不答应,齐世杰径自往下说道:“家母对炎弟死去的母亲或许还未谅解,但对炎弟弟却是的确非常盼望他能回来。家母说杨家如今就只剩下他这株根苗了,他不回来认亲,何人承继香烟?家母又怎忍见娘家绝后?请姑娘代禀唐掌门和钟长老,体谅家母这片苦心。”

  冷冰儿道:“好,我答应把你的话告诉他们。但我也要告诉你,钟长老和我们天山派的人固然不会说谎,缪大侠也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心胸狭窄的人,他们可能不欢喜杨炎跟你回去,但倘若他们已经找到杨炎,他们一定会明白告诉你的。老实告诉你,这几年来我们在找他,我这次到西藏来,也正是为了找他。”

  齐世杰道:“可曾打听到他的消息?”冷冰儿黯然说道:“若然已有消息,我也不用跑到魔鬼城来了。”

  齐世杰道:“我想起另一个人,要是知道这个人的下落,或者可以间接打听到杨炎的消息。”

  冷冰儿怔了一怔,道:“你说的这人是谁?”

  齐世杰道:“听说杨炎是给一个名叫段剑青的人拐走的。这个段剑青是大理武学名家段仇世的侄儿,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说出来请姑娘莫怪,我昨日听见箫声之时,也曾怀疑过是段剑青躲在魔鬼城中,故此才决意冒险一探的。冷姑娘,你想必知道段剑青这个人吧?”

  “段剑青”这个名字从齐世杰口中说了出来,只见冷冰儿好像呆了一呆,脸上的神情越发显得冰冷了。

  这五年来,从没有人向她提起过段剑青。经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突然又再听到“段剑青”这个名字,这感觉就似一枝毒箭插入她的心头,令得她不禁陡然一震。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虽然经过了五年长的时间,她心上的创伤还是未曾平复的。

  段剑青是她的初恋情人,她曾经把少女的梦想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但想不到她“愿托终身”的“良人”,却是个寡情薄义的负心汉。

  不仅负心而已,这个人甚至还曾三番两次要想把她置之死地。五年前他和杨炎一同失踪了,从此就没有再见过他。她也不愿意听见段剑青这个名字了,和她相识的人都懂得她的心情,是以大家都在她的面前避免提起旧事。

  想不到经过了五年,忽地从一个初相识的陌生人口中又听到了段剑青的名字。她极力压抑自己不要去想,心中但感一片茫然。

  迷茫中眼前幻出段剑青的影子;她瞪着眼睛看这个“段剑青”,不知不觉抓着剑柄,怒气呈现眉梢。

  齐世杰吃了一惊,坐了起来,说道:“冷姑娘,你怎么啦?”好似海市蜃楼的幻影倏然消失,她看清楚了在她面前的是齐世杰,不是段剑青。

  不错,齐世杰和段剑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都长得很英俊,也都是出于名门子弟,令人感觉到有名门子弟惯常会有的一份骄傲。但却有一点最不大同的是:段剑青在骄傲之外还流露着一份轻浮,即使是在山盟海誓之时,她也不敢予以信赖。而这个初相识的“陌生人”,却令她感觉得到,他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他的惊慌绝非伪装,可以断定:他绝对不是有心嘲讽自己。

  她猜得不错,齐世杰的确不知道她的往事。

  要知她虽然是义军首领冷铁樵的侄女儿,但在江湖上却从没出过什么锋头,自出师门之后,不久就远离中原,后来又投在天山派门下,更是绝迹江湖了。知道她的人本来不多,即使知道冷铁樵有这么一个侄女的人,也不会把她——义军首领的侄女,和出身于大理段府的“小王爷”联想在一起的。

  冷冰儿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但我不愿意听见这个人的名字。”

  齐世杰怔了一怔,蓦然醒起,说道:“听说这小子曾是贵派门下?”呼为“小子”,已是不敢再提段剑青的名字。

  冷冰儿淡淡说道:“不错,他是本派的叛徒。”

  齐世杰心想:“怪不得她不愿意我提起此人,俗语说家丑不外扬,只怪我不知避忌。”于是委婉说道:“清理门户这种事情,外人本是不宜插手。不过,杨炎是我表弟,为了要找杨炎,我才不能不打听这小子的行踪罢了。当然,万一给我碰上这个小子的话,我也不会擅自处置他的。”

  冷冰儿不愿向他解释误会,说道:“敝派倒是并不拘泥这种江湖规矩,你要怎样对付那个小子,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不过,我却另有一言相劝,听不听随你。”

  齐世杰忙道:“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请尽管吩咐,齐某敢不遵从?”冷冰儿道:“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家,不要再找杨炎了。”

  齐世杰有话在先,不便反口,迟疑半晌,说道,“姑娘的话我是应该听的,但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吗?”

  冷冰儿道:“即使你找着他,我们也不能让他跟你回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不愿意他知道有杨牧这么一个父亲。”

  齐世杰甚是尴尬,说道:“我那舅舅是曾做错过事,不过自从七年前他一度出现江湖之后,不久便又不知去向了,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家母的意思,只是想炎弟回去承接杨家香烟,可以不把往事告诉他的。”

  冷冰儿道:“我们也并非要永远对他遮瞒,但他现在尚未成人,我们觉得还未曾是告诉他的时候。再说,杨牧当年抛弃他们母子,那时他尚未出生呢,他是缪大侠带上天山的,杨家于他并无丝毫养育之恩,即使要让他知道身世,也只能由缪大侠和敝派掌门告诉他。那时再由他自行抉择。”

  齐世杰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只好说道:“姑娘提出的这个办法,我并无异议。但我只盼能够见一见他。”

  冷冰儿道:“我已经找了他五年,还未找着。你又何必冒险?还是早点回家吧。”齐世杰道:“姑娘还会再找他吗?”冷冰儿道:“我已立下誓言,找不到他,绝不回山。”

  齐世杰道:“那么姑娘倘若找到他,可否托人给我捎个讯息,也好让我和家母安心。”

  冷冰儿冷冷说道:“事属渺茫,言之过早,到时再说吧。”

  齐世杰默然无话,事实上他也不知要怎样说才好了。

  冷冰儿忽道:“你好了点吗?”齐世杰道:“吃了这只雪鸡,好得多了。”冷冰儿道:“好,你现在已经无需照料,请恕我不陪伴你了。”

  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姑娘,你就要走了么?”

  冷冰儿道:“你的伤并无大碍,气力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我留下两只雪鸡给你,明天你可以自己去打猎了。”

  齐世杰讷讷说道:“我,我并不是担心没东西吃。”

  冷冰儿笑道:“那你担心什么,是担心‘魔鬼城,里有魔鬼么?不用害怕,这个‘城’方圆不过数里,我都已踏遍了,连鬼影也没找到半个。”

  冷冰儿用开玩笑的口吻和齐世杰说话,双颊隐现迷人的小酒涡。

  自从知道齐世杰的姓名来历之后,冷冰儿的神情一直是冰冷的,此际难得看见她的脸上有了笑容,齐世杰不觉得看得痴迷了。

  冷冰儿继续说道:“城中比较完整的建筑物只有一座白塔,你恢复了功力,倒不妨进去看看。魔鬼是不会碰上的,但说不定会有仙缘。”

  什么叫做“仙缘”?这话本来费解。齐世杰只道她还是在开玩笑,但能够多看一眼她脸上的酒涡,没敢打断她的说话问她。冷冰儿拿出一个玉瓶,瓶中掏出两颗碧绿色的药丸,放在齐世杰的手心,说道:“这是天山雪莲泡制的碧灵丹,含在口中,可辟魔鬼花之毒。连甘沛那些人刚遭锻的,料想也不敢这样快便即回来。

  齐世杰说道:“多谢你赠送这样珍贵的灵丹,我不信有魔鬼,也不信有神仙,强盗我更不怕。我,我只是……”

  冷冰儿道:“好,那我更不用替你担心了,我走啦?”她不待齐世杰把话说完,一面说一面转身便走,说到一个“走”字,已是出了这座房屋。

  齐世杰其实是舍不得她走,想要找个藉口,留得她多待一时就是一时的。但这番心意,却怎能对一个初相识的少女吐露?他本想问冷冰儿所说的“仙缘”是什么意思的,也来不及问了。

  他走出这座屋子,只见那座佛塔矗立他的面前,冷冰儿的影子却是早已消失。齐世杰茫然若失,叹了口气。

  此际,冷冰儿已经走出了魔鬼城,心情也是和齐世杰一样。回头望了一望那座白塔,茫然若失的深深叹了口气。

  心底的创伤一被挑开,要想伤口复合,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她极力抑制自己,不去再想段剑青。但她可不能不想起杨炎,更不能不想起孟华。

  “炎弟,你在何方?唉,要是找不着你,我如何能对得住孟大哥?”

  对杨炎的失踪,她是抱着一份自疚心情的,因为那次杨炎的失踪,她是以保护人的身分带杨炎下山的。”

  那一年他们在天山听得孟元超带兵来到回疆帮忙哈萨克族的“格老”罗海打仗的消息,杨炎就不断央求掌门师父,准许他去找他的从未见过面的“爹爹”,(由于他的身世有难言之隐,缪长风要想等他长大之后才告诉他,是以他根本不知道孟元超并非他的生身之父。)准许他去和曾经见过一次的兄长孟华再会。

  冷冰儿拗他不过,只好帮他求情。她曾经在罗海那个部落住过一年,和罗海的女儿罗曼娜又是很要好的朋友,由她陪同杨炎去罗海那儿找他的父亲,自是最适不过的了。结果,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答应了她的要求。

  想不到他们到了罗海的防地,就在碰上孟华的片刻之前,突然遭遇不幸。她碰上了段剑青,当她打跑了段剑青之后,杨炎已经给乱兵掳去。

  孟华在回疆找了三年,找不着弟弟,无可奈何,只好回去了。从此她就替代孟华找寻杨炎。

  她一直担着一重心事,那次杨炎的失踪,虽然是给不知来历的乱兵掳去,但结果会不会仍然落在段剑青的手里呢?

  “炎弟聪明机警,但愿他能逢凶化吉,平安脱险。纵使不能,也千万不能落在段剑青的手中。炎弟失踪的那年是十二岁,这可正是他开始‘懂事’,而又未能像大人那样明辨是非的年龄。”她担心的是:聪明早熟的孩子可要比“笨孩子”容易受人薰陶,俗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是落在段剑青手里,段剑青即使不害死他,那也是不堪设想了。

  “经过五年,炎弟不知变得怎样了?要是他变坏了回来,我更没有面目见孟大哥了。”

  她极力抑制自己不去想段剑青,但想起了孟华,她却不禁是在感到惭愧的同时,心底也感到一股温暖。

  初恋的回忆本来应该是最甜蜜的,但可惜对她来说,却恰恰相反,是一杯令她难以下咽的苦酒。不,不仅是苦酒,而且是毒酒。在她蓓蕾初绽的年华,这杯毒酒几乎使到她的生命鲜花枯萎。

  不幸中之大幸,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碰上了孟华。像是春风吹开了花朵,孟华的友谊重新鼓舞起她求生的意思。虽然初恋的失败,令她表面上似乎是过早消失了少女的活泼天真,但压在心头的忧郁,却已不再是能够遮挡得住阳光的厚黑云层了。

 

  有人说最珍贵的是爱情,对她来说,则是友谊。

  不错,孟华的友情也曾令她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心湖波动,但这波动只能说是“涟漪”,还不足形成“波澜”,因为她很快就知道孟华有了意中人,而她亦已十分满足于孟华给她的友谊了。

  不知是由于杨炎的聪明伶俐,惹人喜爱,还是由于爱屋及乌的心情,她对杨炎是特别疼爱的,这份感情,当真是有逾姐弟之情。她自己立下誓言,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把杨炎寻找回来,亲手交给孟华。

  令她想不到的是,在这世界上,除了孟华和她之外,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居然也像她一样,不惧登山涉水,不怕大漠流沙,冒着生命的危险,要去寻找杨炎。虽说齐世杰的寻找杨炎,乃是出于他的母亲为了保存杨家血脉的私念,但两人之间同样是要找寻杨炎的这一点则是相同的,这一点相同,已是令她对齐世杰有了一些好感了。

  “齐世杰的母亲是江湖上有名的辣手观音,孟大哥幼年时代就曾经受过她的折磨。纵然她不算是坏人,我也绝不能让炎弟去跟辣手观音。但齐世杰刚才答应得很勉强,看来他恐怕还是死心不息,要想找寻炎弟回去的。嗯,那也由得他吧,”冷冰儿心想。

  不知怎的,她蓦地有了一个奇怪的感想,齐世杰好像是段剑青和孟华的混合体,在他身上,他看出了段剑青的某些气质,也看出了孟华的某些气质。他没有孟华的朴素,也不似段剑青的轻浮,忽地她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段剑青的?固然这可能是年幼无知,但是不是我也有几分喜欢他外表的漂亮和那份善于讨人喜欢的机灵呢?”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少女的心灵是最敏感的,齐世杰对她依依不舍的目光,她怎能不感觉到呢?这也算是她为什么要急急离开他的原因了。

  她走出了“魔鬼城”,回头看看那座白塔,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好不容易来到魔鬼城,我本来应该多住两天,访得桂大侠当年留下的遗迹的。虽然我不相信那个‘绝世武功,留待有缘’的传说,但桂大侠总是和本派极有渊源的人,要是能够在魔鬼城中,访寻到桂大侠和华玉公主当年留下的遗迹,也好回去告诉掌门。如今只好让齐世杰去碰碰运气了。”

  原来她想起这位“桂大侠”,乃是一百年前,名列天山七剑之一的桂华生。桂华生虽是武当派弟子,但他曾经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住在天山,和天山派当年的掌门人凌未风又是好朋友,故此武林中不知底细的人误以为他是天山门下,以讹传讹,得到了天山七剑之一的称号。

  桂华生的妻子是尼泊尔国的公主,这段异国情缘,当年曾经脍炙人口。据说他和这位公主就是在魔鬼城中相识的。魔鬼城是公主哥哥在西藏秘密建筑的一个基地。(桂华生故事,详见拙著《冰魄寒光剑》。)

  桂华生和天山派的渊源还不只此,现任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的妻子就是那位尼泊尔公主的女儿,外号“冰川天女”的桂冰娥。

  据说那位尼泊尔的华玉公主曾创下了“冰川剑法”,桂华生晚年把冰川剑法与武当派武功,熔于一炉,某一年重游魔鬼城,把他们夫妻合写的一部武学秘笈埋藏魔鬼城中,曾有言道:“绝世武功,留待有缘”。

  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在父母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她懂得冰川剑法,但也还未尽得家传。不过她生性淡泊,对这个传说(她的父亲并没对她说过)虽然不敢断定真假,但却不想去找这部秘笈。她的想法是:若然传说是真,爹爹既声言是留待有缘,那我就该成全他的心愿,何必自取。我所得已多,爹妈的冰川剑法也未必就胜得过天山剑法。是以她和唐经天结婚之后,虽然也曾到过两次魔鬼城,却从未动过找寻秘芨的念头。如今冰川天女已死多年,唐经天也已是七十开外的老人了。唐经天悼念妻子,更不会重履魔鬼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