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仍是感到伤心:“原来冷姐姐是为了齐世杰而去,并非是为了找我!可笑前几天我还把她当作唯一的亲人,她的心上早已经没有我了。嗯,就算有吧,那也是比不上齐世杰了!”性情容易激动的杨炎,忽地有了莫名其妙的对齐世杰的妒忌了。

  他正在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不想接受他们的援救了,于是紧紧咬着牙关不作声。但他在突然失望之余,本来就是浑身乏力的他,不觉身子一软,又倒下去了,触动伤处,不由自己的发出呻吟。

  罗海正在问她女儿:“这个齐世杰是什么人?杨炎不是孟华的异父弟弟吗,他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忽地听得有人呻吟之声,不觉一怔。

  罗曼娜道:“咦,那边好像有个人,咱们过去看看。”这晚月色很好,罗海还怕看不清楚,叫沙辽亮起火摺。杨炎那晚与段剑青交手,衣裳被段剑青的毒雾金针裂焰弹烧破了几个窟窿,还染上了段剑青的血污,此时又是卧在地上,衣衫沾满污泥,加上他的病容憔悴,一看之下,就像是个垂死的乞儿。

  “咦,这人好像是受了伤的!喂,你是什么人?”罗曼娜走到杨炎身边发问。

  杨炎咬着牙根,心里想道:“原来他们早已知道我的身世的。我可不能告诉他们我是杨炎!”

  罗海道:“看他这个样子,一口气都好像快要接不上了,还怎能回答你?赶紧先救治他吧!”

  罗曼娜说道:“对,女儿真是糊涂了。他又冷又饿,先给他一点吃的东西,让他精神好些,再给他治伤。”

  正当她说话之际,桑达儿已把杨炎扶了起来。火摺点着杨炎的脸孔,罗曼娜定睛一看,不觉“噫”了一声。桑达儿却是比较粗心,没看出这个叫化子模样的少年样貌有什么特别,问妻子道:“曼娜,你怎么啦?是不是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可疑?”他用的是他们瓦纳族的方言。但杨炎却也是懂得七八成的。

  罗曼娜虽然觉得此人依稀相识,但心里想道,“冷姐姐已经证明和段剑青在一起的那个小贼是杨炎了,这个人当然不会再是杨炎。”于是说道:“没什么,我看这个人长得颇为俊秀,不像是个乞儿。”杨炎知道她没有认出自己,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

  桑达儿把水灌给他喝,跟着割碎肉脯喂给他吃,问道:“觉得好一点吗?”

  杨炎解了饥渴之苦,不觉精神一振。他不能不说话了:“多、多谢你们。”其实他还可以说得更响亮的,为了掩饰,只好仍然装做有气没力。

  沙辽轻轻替他脱下上衣,见他胸口瘀黑,不禁吃了一惊,说道:“这人倒没有受到什么外伤,但却似中了毒。”

  此时桑达儿亦已发现他腰间悬有佩剑,于是问道:“你愿意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人,又是因何受了伤的吗?”

  罗海跟着说道,“我们不是想要盘问你,但知道你受了什么伤,也好设法替你医治。”

  杨炎说道:“我是来收购药材的汉人,途中遇上强盗,也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暗器打伤了我。”敢从万里之遥,来到回疆的商人多数都是会点武功,当然也都是佩有刀剑的,是以杨炎这样回答,倒也没有什么破绽。

  沙辽是个武学行家,看了看杨炎的伤势,说道:“这人中的是喂毒暗器,可能是透骨钉或梅花针之类的东西,隔着一层布抚摸都觉得手烫,他中的毒可不轻哪!”

  罗海说道:“咱们可没备有什么药品,怎么办?”

  罗曼娜忽道:“他只是中了剧毒,没有别的严重内伤吗?”沙辽说道:“不错。”罗曼娜道:“好,那我倒有解毒的药。”

  桑达儿诧道:“曼娜,你怎的会有什么解药?解药必须对症才能解得。你又不知他中的是什么毒,这可不是当耍的啊!”罗曼娜笑道:“你曾经上过天山,却忘记了有一种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能解百毒么?”

  桑达儿道:“你有碧灵丹,我怎的不知道?”

 

  罗曼娜道:“是冷姐姐在雪峰上给我的。我给他们在食物中下了毒,不知是什么毒,但只是使不出气力,大概是无关性命的毒。不过冷姐姐却不放心,她给我眼了半颗碧灵丹,剩下的半颗让我收藏起来。她说宁可备而不用,免得临事周章,我服了半颗碧灵丹,第二天就可以跟她下雪山了,这半颗碧灵丹对我已是没有用处,正好借花献佛,救治此人。”

  说罢,不待杨炎发言,便即把那半颗碧灵丹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吞了下去。说道:“可惜只有半颗碧灵丹,不知是否能够替你把毒质驱除净尽,但无论如何,总可以保得住你的性命了。”杨炎刚才还在想起冷冰儿那年带了一瓶碧灵丹和他下山之事,想不到他想得到的东西就已经到了口了。而且正是得自冷冰儿的碧灵丹。

  他心中一热,情不自禁的就滴下泪珠。这几滴眼泪,一半是为追忆当年往事,一半是为了感激罗曼娜而流。

  罗曼娜笑道:“你的性命已是无须忧虑了,还哭什么?”

  杨炎说道:“听你们说,这半颗药丸可是珍贵得很的。我和你们可是素不相识,你却肯把这样珍贵的药物救我性命,我怎得不感激你的大恩。”他虽然不肯吐露真相,这番话却是由衷之言。

  罗曼娜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一来固然是因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来也因为你是汉人。”

  杨炎楞了一楞,说道:“为什么因为我是汉人,你就要救我?”

  罗曼娜道:“因为我最好的朋友是汉人,我曾经受过汉人朋友的大恩,他们也曾救我的性命的。而且——”说到此处,不觉笑了起来,说道:“而且,你真的有几分像是我多年之前认识的一位汉人小朋友,虽然我知道你决不会是他!”

  当罗曼娜这样说的时候,罗海和沙辽不知不觉的也向杨炎注视。罗海忽他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不知你肯不肯告诉我。”

  杨炎说道:“恩公想要知道什么,在下若有所知,自当奉告。”

  罗海说道:“汉人中有个段剑青,前几天也曾到过这里的,你可知道这个人吗?”

  杨炎无法不说谎话:“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姓段的是你们的朋友吗?”

  罗海说道:“不是。这个人是个坏人。”

  杨炎佯作一惊,道:“原来这人是坏人吗。恩公,你问我与他是否相识,是不是疑心我 ——”

  罗海忙道:“你别多心,汉人和其他人都是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而且好人也总是比坏人多的。我信得过你,要是你认识他的话,你也一定不会是他的朋友。”

  弦外之音,不是朋友,反面就是敌人。杨炎不禁心头一跳,想道:“难道他们已经猜着我是谁了?”

  果然罗海接着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从那里来的吗?”杨炎说道:“我已经告诉了你们,我是从汉人的地方来的了。”

  罗海说道:“我是想问你‘最近’从什么地方来?”沙辽跟着说道:“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前几天你有没有到过鲁特安旗的首堡?”(首堡是一个‘旗’的政治中心,相当于汉人地方的县城或比县高一级的府城。不过‘首堡’大多数是没有城墙的。而首堡也多是一族格老所在之地。)

  杨炎说道:“我没有到过那个地方,前几天我是在青罗图布。”青罗图布在巴纳族聚居之地的东面。鲁特安旗的首堡是在西面,东西方向正是相反。

  罗海不觉有点失望,但也不禁哑然失笑,暗自想道:“我也太过妙想天开了,那天晚上我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那个少年,当然不会是他了。”杨炎说道:“不知恩公何以有此一问?”

  罗海说道:“没什么,在鲁特安旗的首堡,我曾经受过一个汉人的恩惠,但可惜他却不肯让我见着他的面。我听你的声音,倒有几分和那个人相似。”

  杨炎笑道:“这位姑娘刚才说我的相貌有几分像她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如今你老人家又说我的声音像是你的一位恩人,我倒真是沾了他们的光了。”

  罗曼娜笑道:“可别这么说,一个人固然应当知恩报恩,但也无须一定报与施恩于已之人,比如说今晚你得到我们的帮助,将来你也帮忙碰上危难的人,这也就是报答了我们了,你说对吗?”

  杨炎不禁肃然起敬,说道:“姑娘说得不错。”

  罗曼娜道:“所以你就是完全不像我们任何一个熟识的汉人,我们也应该帮你的忙。”

  罗海说道:“对啦,你遭此不幸,在这里又是举目无亲,要是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不如和我们一起到鲁特安旗的首堡如何?”杨炎说道:“多谢好意,我受你们的恩惠已多,不敢再拖累你们了。”

  罗海说道:“你们汉人有句常说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我觉得说得真好。你用不着和我们客气。”

  杨炎说道:“不是客气,我现在有气没力,就是想跟你们走也走不动。”

  罗海说道:“今晚也你好好歇息,明天一早起来,说不定你已经好了。那时我们可以给你找一匹坐骑。”

  杨炎说道:“你们晚上赶路,想必是有紧要的事情,若然要你们照顾我这个病人,那就免不了要耽搁你们的行程了。你们对我好,我很感激,可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罗曼娜道:“反正我们今晚也要歇宿的,你就在我们的帐篷里过一晚吧。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当他们父女说话之时,沙辽已经架起帐幕。杨炎只好接受他们的好意,进去睡觉。

  他心神不定,思如潮涌,但却装做呼呼熟睡。

  罗海父女和沙辽却是未能入梦。

  罗曼娜道:“爹爹,你怎的会疑心那个少年就是此人?”罗海没有直接回答女儿,却对沙辽道:“沙辽,那晚你是见过那个人的,你看是不是有点相像?”

  沙辽说道:“我只见到他的背影,很难说像是不像,不过身材倒好似差不多。”

  罗曼娜笑道:“段剑青这小贼武功非同小可,那个人可以打败段剑青,岂会被寻常的强盗所伤?”

  罗海笑道:“其实我只是觉得这样凑巧的事世间罕有,如你所说,他既有几分像小时候的杨炎,声音又像那晚打败段剑青的少年,是以我不禁好奇,多问他几句而已。并非真的疑心他就是那个人的。对啦,你提及的那个齐世杰,他和冷女侠的事情,你还未曾告诉我呢。咱们还是换过一个话题吧。”

  罗曼娜道:“对他们的事情,我也是所知有限。不过,听冷姐姐的口气,她是很喜欢这个姓齐的少年的,虽然她不会对我明言。”

  罗海道:“但不知那个姓齐的小伙子对冷女侠如何?”罗曼娜道:“那还用问,那个齐世杰对她当然更是一见倾心了!”

 

  罗海道:“你怎知道?难道冷女侠会告诉你?”罗曼娜不禁噗嗤一笑,说道:“爹爹,你好糊涂,女儿家的心事,用不着从口里说出来的。”

  罗海道:“你弄错了,我问的是那位男儿家的心事。冷女侠是否已经知道他的心事,对你说了?”

  罗曼娜更是笑得弯下腰来,说道:“爹爹,我说你才是缠夹不清呢。从冷姐姐的口气之中,她起初说她已是心如古井,不想齐世杰为她而惹烦恼,你听这样的口气,还不是暗示她已经知道了齐世杰对她是一见倾心了么?”

  罗海道:“她起初是这样说,那么后来又是怎样说呢?”

  罗曼娜笑道:“爹爹,你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已经急不及待的赶往通古斯峡了,她如今的心事如何,难道还不明白?”

  罗海哈哈大笑道:“我就是希望冷女侠能得到美满姻缘,所以不厌其详的问你。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罗曼娜微喟说道:“是啊,冷姐姐人品好、武功好、相貌也好,就是际遇不好。要是她找不到如意郎君,老天爷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桑达儿笑道:“她这一去通古斯峡,不就可以找到如意郎君了么?你也不用咒诅老天爷了。”

  他们用哈萨克话交谈,杨炎装作熟睡,全部听在耳中。哈萨克话他是听得懂的。

  按说他与冷冰儿情如姐弟,应该比罗曼娜他们更加感觉高兴的,但不知怎的,他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妒忌。心里想道:“原来冷姐姐到通古斯峡,并不是为我,欧阳承冒充我,她就相信我已经变成了坏人,齐世杰不过和她见了一次面,她却完全相信,甚至一见倾心!唉,冷姐姐都不能相信我,我还能相信谁?”

  罗曼娜跟着告诉父亲,冷冰儿怎样救她脱出魔掌的经过,本来她已简略说过一次的,不过这次说得更加详细。杨炎想要知道的许多事情,也都已从她的说话之中知道了。

  不知不觉已是约莫三更时份,罗海说道:“咱们明天还要赶路呢,大家也该睡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健马奔驰践踏在草原上的蹄声,来得有如暴风骤雨。

  沙辽的职务本来是罗海的侍卫长,此刻虽然不在军中,也没有忘记本来的职务,发觉草原上有午夜飞骑,不禁眉头一皱,说道:“三更半夜,来者恐非善类,待我出去看看是什么人?”

  罗海尚还不以为意,说道:“多半是打夜猎的人,不必大惊小怪。”

  急促的蹄声来得有如暴风骤雨,沙辽刚刚掀开帐幕,那一人一骑,已是到了五十步的距离之内。桑达儿和罗曼娜跳在沙辽身旁,桑达儿看见只是一人一骑,放下了心,想道:“即使是强盗,只有一人,也不怕他。”

  这晚是农历十四,月亮又大又圆,草原又是一片平坦,了无遮蔽,五十步之内的距离,看得几乎如同白昼。桑达儿不把单人匹马放在心上,罗曼娜看见这人,却是不禁大吃一惊。

  “这人是和段剑青那小贼一伙的,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认得他!”罗曼娜连忙和桑达儿说道。

  罗曼娜一出声。那人登时也听出她的声音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假冒杨炎的欧阳承的堂兄欧阳继。

  罗曼娜见过他而不知道他的名字,杨炎则是未见过他,却知道他的名字的。心里想道:“据欧阳承所说,他这堂兄武功胜他十倍,冷姐姐也不过仅仅能够胜他。桑达儿加上沙辽,恐怕也打不过他,我功力未曾恢复,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