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儿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到鲁特安旗吗?”齐世杰道:“我本来就是要到罗海那儿访寻你的,只因在这峡谷之中迷失道路,若蒙不弃──”冷冰儿脸上一红,嗔道:“你不识路,我作你的向导就是。江湖儿女,结伴同行,事属寻常,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说得那么严重!”

  齐世杰傻笑道:“是。我不会说话,你你莫见怪。”冷冰儿噗嗤一笑,说道:“那就走吧,你还在想些什么?”

  齐世杰道:“我想起两年前你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冷冰儿道:“我说过那些话,我都记不清了。”

  齐世杰道:“你叫我回家乡去,不要再找杨炎。”

  冷冰儿道:“要不是你已经碰上杨炎,我现在也是这样想法。”

  齐世杰讪讪道:“你是不愿意他有我这个表哥?”

  冷冰儿道:“不是。我是不愿他跟你回家。”底下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齐世杰已经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这也正是他担心的事情,冷冰儿对他舅父不满他是知道了的,关系并不重大。但要是对他的母亲不满,关系可就大得多了。这担心可并非过虑,他想了想冷冰儿的话,再想一想她两年前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已然明白:“她不愿意我带杨炎回家,为的当然是不愿意他受我母亲的教导了。唉,妈妈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辣手观音’,在她的心目之中,我妈纵然不是如与舅舅那样的坏,恐怕也是恶名昭彰的了。”

  虽然冷冰儿说过父亲的过错与儿子无关这类的话,但想到冷冰儿对自己母亲殊无好感,心头却是不免有个疙瘩了。

  冷冰儿此刻也是在想:“一错不能再错,虽然齐世杰远非段剑青可比,但他是个孝顺儿子,甚么都要听他母亲的话,我怎么能够和他相处下去?”

  二人各怀心事,却不知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怀着鬼胎。这个人是大吉法师。

  他躲在山上,居高临下,远远跟踪,识得出路之后,抢在他们前头,逃出了这条峡谷。他也想到鲁特安旗去找段剑青,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他可未曾知道段剑青已给赶跑,齐冷二人则只是一心去寻觅杨炎。

  那么杨炎此刻还在不在鲁特安旗呢?正是:

  悲欢离合人难料,世事无常变化多。

第六回   怅触梦痕愁不寐

  可堪尘路复多岐

  杨炎中了毒针

  此际杨炎正在鲁特安旗的草原上踽踽独行。

  冷冰儿在想念着他,他也在想念着冷冰儿。

  不错,他的心里是在怨恨冷冰儿,但这怨恨正是基于对冷冰儿那份纯真的情感的。在他的心目之中,无论如何,冷冰儿也还是他最亲切的人。

  草原视野广阔,一座好像擎天玉柱的雪峰已经映入他的眼帘了。

  杨炎就是要上那座雪峰去找寻冷冰儿的。他可并不知道他正在踏着冷冰儿踏过的脚印。

  远处传来草原牧人的歌声,这是好客的哈萨克人在草原上最喜欢唱的一首民歌:

  圣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挂,

  你听那流冰浮动轻轻的响——

  像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

  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

  你还要攀过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沙?

  咿啦——

  流浪的旅人呀,

  草原的兀鹰也不能终日盘旋不下,

  你们尽是走呀,走呀,走呀!——

  要走到那年那月,才肯停下你们的马?

 

  杨炎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首民歌,但却从没像这次的深受感动。

  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人生的旅途上摸索前行的旅人,而在以前,更确切的说,在他未曾知道自己身世之隐以前,他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他不知不觉哼起这首民歌的后半段,这后半段是“旅人”的口答,好客的哈萨克人是只唱前半段的。

  姑娘呀,多谢你的好心意,

  只是我没办法回答。

  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

  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

  你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呀!

  那么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会停下!

 

  可是在他哼完这后半段歌词的时候,他的脚步却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了!

  是为了好客的牧人邀请么?是受了歌词的感动么?是为了疲倦么?

  都不是!只是他不能再走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晕眩。

  杨炎试一运气,只觉胸口隐隐作痛,璇玑穴、瑶光穴、风府穴几处重要的穴道,如受针扎。试一举步,只觉脚上好像悬着千斤巨石,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气力,当真是有寸步难行之感。

  杨炎不禁心中苦笑:“我还以为可以攀登那座雪峰呢,如今莫说攀上雪峰去找冷姐姐,就是想去找刚才那个唱歌的牧入,恐怕也走不到他的目力可及之处了。唉,想不到段剑青的喂毒暗器竟然这么厉害!”

  原来那天晚上,他虽然打败了段剑青,却也中了段剑青的三枚毒针。

  他追踪段剑青,恰好在罗海的家中碰上。他用金刚掌力把段剑青的剑拗断,本来再加一掌,段剑青不死恐怕也得重伤的,但在那一刹那,他却不忍下此辣手,心想:“段剑青纵有千般坏处,对我总是说了真话。而且他也曾教过我读书识字。”就因这一念慈悲,他的第二掌没有再劈下去,改用擒拿手法,意欲废掉他的武功,保留他的性命。

  就因这一念慈悲,从金刚掌改为擒拿手法,稍缓须臾,便给了段剑青一个反击的机会。

  段剑青所用的暗器正是韩紫烟当年用来伤害迦象法师的那种独门暗器——毒雾金针烈焰弹。以迦象法师的功力,当年尚且禁受不起,其厉害可想而知。

  假如杨炎在中了暗器之后,便即躲到僻静的地方去,运功自疗,尚可无事。他却不知这种暗器的厉害(当时中了三枚毒针,只是微有麻痒之感),仍然去追赶段剑青,待到发觉追赶不上的时候,方始回过头来,准备上欧阳承告诉他的那座雪峰去救冷冰儿的。

  当年迦象法师中了这种毒针,又给段剑青用毒药充作解药骗他服下,他从回疆走到西藏的魔鬼城,大约走了半个月,就走不动,结果变成了半身不遂。

  杨炎前往那座雪峰,大约要走五百里路。若是在平时,以他的脚力,最多两天,当可走到。结果是走了三天,尚未走得一半路程,就走不动了。

  那牧人的歌声已经听不见了,他走的方向正是和杨炎所在之处相反的方向。杨炎已经是没有希望得到他的帮忙了。

  天色也渐渐黑了,草原上的白天有如炎夏,晚上却似寒冬,冷风吹来,杨炎不觉感到有点凉意了。

  不但感到凉意,渐渐连半边身子,也感觉麻木了。

  想起了迦象法师当年的遭遇,杨炎不觉打了个寒噤:“难道我也要变成他那么样,落得个半身不遂。”

  不过他也有一点感到安慰的是:“段剑青给我打了一掌,他也中了我一枚天山神芒,受的伤料想也绝不会轻。我虽然不能攀登那座雪峰,他也无法回去加害于冷姐姐了。”

  他的心情稍稍放宽,反正无法再走,索性把一切思虑暂且抛开,即行盘膝静坐,默运玄功。他自小练天山派的正宗内功,其后又得奇遇,兼获异人传授一门正邪合一的内功心法,若论功力之纯,比起当年的迦象法师已是不遑多让。

  气纳丹田,精神好了一些。不过也只是能够阻止毒气蔓延,侵人心房而已,要想法除毒质,谈何容易?运功半个时辰,麻木的感觉是减轻了,但仍然使不出气力。

  “可惜我身上只有天山神芒,没有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否则只要吞服一颗,用不着三天,我就可以恢复原来的功力。”想起了功能法除百毒的碧灵丹,他不禁又想起冷冰儿来了。

  那年冷冰儿带他下山,目的地正是他如今所在的鲁特安旗,当时孟元超、孟华父子正在帮罗海抵御清兵,冷冰儿带他下山,为的就是让他和父兄相会的。

  下山之时,他的师父、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把五颗碧灵丹装在一个小小的玉瓶之中,给冷冰儿带在身上,以防万一。他的师父是非常爱护他的,可惜就没防备到他和冷冰儿会在途中失散,那时他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唐经天自是不放心让他携带那样珍贵的药物,一切都交给冷冰儿照顾他了。

  天山的特产,唐经天只是让他随身携带了几枚天山神芒。天山神芒是一种生长在天山绝顶的芒刺,坚逾金铁,制作暗器,可以作打穴的透骨钉用,却比金属所制的透骨还更轻便。他气力小,用这种暗器最适合不过,故而他的师父让他带备防身。

  这次他重到鲁特安旗,天山神芒也曾派上用场。那晚他碰见段剑青,一见面就是先用一枚天山神芒把段剑青射伤的。他之所以特别选择这种暗器来打段剑青,内中是含有一层用意的,是要替死去的师父惩戒叛徒,故而用本门独有的暗器。

  可惜天山神芒虽有用处,却比不上碧灵丹的功用。尤其是此际他正需要这种祛毒灵丹的时候。

  不过他之从碧灵丹想到了冷冰儿,倒不是单纯惋惜自己身上没有携备这种灵丹,而是另有一种怨愤。

  “当时冷姐姐是已经知道孟元超不是我的父亲的,孟华也不是我的哥哥的,她不把真相告诉我那也罢了,却还故意骗我欢喜,说是和我去会父兄。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能够见到从没见过面的爹爹啊!哼,冷姐姐,你枉说疼我,你这不分明是帮孟元超来欺骗我么?”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急骤的蹄声,冲破了夜晚草原的寂静。来的似有数骑之多。杨炎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这么晚了,他们还在赶路,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急着去做,多半不会是普通的牧人了。”要知倘若能够碰上一个好客的牧人,虽然不能给他解毒,但最少可以供给他吃的东西和住的地方,让他可以安心疗毒。

  他没料到会在中途突然毒发,事先没有准够的食粮,如今已是只剩下一块麦饼,食水更是早喝光了。没干粮还可以捱饿,没水喝可是难捱。

  但假如来的不是好客的牧人而是坏人的话,那就更糟糕。

  正当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呼救的时候,蹄声已是自远而近,那些人说话的时候也听得见了。

  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姐姐现在恐怕已经到了通古斯峡了,但我倒是有点为她担心了。”

  “咦,怎么她也有一个冷姐姐,她说的这个冷姐姐是谁?”杨炎一颗心禁不住“卜卜”的跳,不知不觉就想挣扎起来,看一看这个也有一个冷姐姐的女人是谁。

  跟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说道:“冷女侠的武功那么好,你担心她什么?”

  “冷女侠?”杨炎一颗心跳得更厉害了:“够得上称为冷女侠的人,不是冷冰儿姐姐是谁?啊,原来她早已脱险了,还跑到通古斯峡去找寻我了。但她怎能知道我会在通古斯峡的呢?奇怪,这两个人的声音,我也似曾相识,好像是在那里听见过他们说话似的?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呢?”

  他正在找寻遥远的记忆,那个女子已是又在说话了:“我倒不是担心她碰上段剑青,我是担心她找不见齐世杰。通古斯峡九曲十八弯,极易迷途!”

  那男子笑道:“冷女侠为了找寻杨炎,据我所知,她已经走过几趟通古斯峡了,你还怕她迷途?”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这个人口中说了出来,杨炎这才瞿然一省,登时想了起来:“原来是桑达儿和罗曼娜。据欧阳承所说,罗曼娜是给段剑青捉了去,囚禁在那座雪峰之上的。如今罗曼娜都已经脱了险。冷姐姐当然更不会有事了。他们说的那个赶往通古斯峡的冷女侠,一定是她无疑。但她却去找齐世杰做什么?”

  不错,来的正是罗曼娜和桑达儿这对夫妻,和他们同行的,还有罗曼娜的父亲罗海及罗海的侍卫长沙辽。

  杨炎心念未已,只听得罗曼娜已在说道:“杨炎这个阴狠奸毒的小子,冷姐姐见不见着他也罢。齐世杰是她心上人,她这次到通古斯峡,可说是完全为他而去,要是找不着,冷姐姐可就不知有多失望了。我还担心她未曾找着齐世杰,齐世杰先己着了杨炎的暗算呢!”

  “怎的我竟变成了‘阴狠奸毒的小子了?’”杨炎初时一听,不觉有点莫名其妙之感,但随即想了起来:“对了,罗曼娜是和冷姐姐一同在那雪峰之上,欧阳承假冒我暗算冷姐姐的,想必她亦已知道。但她却不知那个人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