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姑又是狠狠瞪他了一眼,说道:“你好糊涂,你们好歹是我的师侄,我不替你们操心?谁替你们操心?你们伤未愈,我岂能抛下你们?要是再碰上郑雄图这样的恶对头,你们对付得了吗?再说这两天你们自己能够自己照料自己吗?为了一个儿子,不顾两个师侄的死活,这样的事情,你以为是我应该做的吗?不是看在你尚在病中,我老大的耳刮子赏你!”

  “不错,天下那有不相念儿子的母亲?但反正我已等了两年多了,再等两天,算得了什么。少说废话,乖乖的给我躺下来养伤吧!”杨大姑最后说道。

  宋鹏举给她一番斥骂,心里倒是不觉有点热呼呼的,暗自想道:“师姑外表虽然凶恶,心肠倒是很热。我只道她一向讨厌我,想不到她会把我当作作子侄看待。”当下不禁热泪盈眶,说道:“多谢师姑。”

  杨大姑皱眉说道:“这么大的人还流眼泪,不害臊么?叫你少说废话,你怎么又不听话了。”说罢不再理会他们,独自站在门口,凝眸远望。

  只见她一副茫然的神色,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她是在想念自己的儿子么?宋鹏举是这样猜忖她的心事的。找了两年,如今方始听见儿子的消息,但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却又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叫化,她能够不患得患失,又喜又惊么?

  但这次宋鹏举却猜错了。

  这次她在想的倒不是她的儿子,她想的是云紫萝,是那个小叫化。“奇怪,在这小叫化的身上,也似乎有云紫萝的几分影子,他,他是什么人呢?何以我会觉得与他竟似有几分相识?”当然她还是不敢怀疑这小叫化就是云紫萝的儿子的。

  杨炎跑出了山神庙,他也在想着一个人。

  “那个行事古怪的女子,此际恐怕已经跑到山下了吧?她的轻功不逊于我,恐怕是追不上她了。”不知怎的,他虽然有点害怕见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女魔头”,却还是希望再见到她。

  他只道再也见不到那个少女了,不想心念未已,忽地眼睛一亮,在他的前面,坐在一块石头上的,不正是那个少女是谁?

  少女侧目斜睨,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气好像在说:“我早知道你这小子会追我来的!”

  杨炎有点尴尬,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作了个揖,说道:“姑娘,我,我……”他想解释刚才用泥丸打她之事,一时间却不知怎样措辞方始适当。

  少女“噗嗤”一笑,说道:“你怎么啦?嘿,嘿,想不到你这小叫化倒是很会骗人,说什么不懂武功,我都给你骗过了。哼你的武功好得很啊,是谁传授你的。”

  杨炎说道:“刚才之事,请姑娘你,你莫……”“见怪”二字尚未出口,那少女又笑起来了。

  少女笑道:“刚才你暗中帮了辣手观音的忙,也帮了我的忙。虽然你打我在先,但总算帮我避过辣手观音的一招杀手。我不是气量狭窄的人,我当是扯了个直吧。”

  杨炎如释重负,说道:“难得姑娘是个明白人,请恕冒昧,我叫杨炎,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少女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说道:“你想和我交朋友么?”

  杨炎面上一红,说道:“不敢高攀,不过,不过,咱们萍水相逢……”

  少女笑道:“总算有点缘份是不是?不过我和你可还不能算是朋友!”

  杨炎面上更红,走开说道:“我知道。我冒犯了姑娘,姑娘不见怪我已经好了。”

  少女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忙着走!”

  杨炎停下脚步,说道:“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说道:“刚才的事,我早已说过不和你计较了。你帮了我,也帮了辣手观音。我不沾你的情,也不记你的怨。目前我虽然不把你当作朋友,可也并不把你当作敌人。但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杨炎怔了一怔,说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说老实话,你的脾气,我也还是摸不清楚的。”他说的倒是如假包换的“老实话”。

  本来杨炎虽然不是擅于辞令的人,也还不能算是言辞笨拙之辈。只因这少女问得突兀,他也只能答得似乎是老实得近乎笨拙了。

  少女不禁又是“噗嗤”一笑,说道:“好,你说了老实话,我也和你说老实话。我最喜欢找武功高强的人比试,可惜我碰上的所谓高手,包括辣手观音在内,似乎都是言过其实,浪得虚名。难得碰上了你,我非得和你比试不可!”

  杨炎说道:“姑娘,你的武功我是自愧不如,用不着比试了。”

  少女笑容一敛,板起脸孔说道:“刚才我还夸你老实,原来你并不老实。你是因为我避不开你那颗泥丸,心里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口里说‘自愧不如’,心里定是在说:这丫头无自知之明,我只好帮她说出来了。”

  杨炎连忙说道:“我绝对没有这样想法。”

  少女说道:“那么你干么不和我比试,不和我比试就是瞧不起我!”

  杨炎叹口气道:“那么咱们点到即止吧,姑娘你划出道儿!”

  少女说道:“你拔出剑来!”

  杨炎吃一惊道:“还要比兵刃?”

  少女说道:“你不是说我划出道儿的么?从你打我的那颗泥丸,我知道你的内力远胜于我,比拳脚我非吃亏不可。你若是有意思想和我交上朋友,大概你也不愿意占我的便宜吧?所以非得比剑不可!”

  一番“歪理”,说得杨炎倒是不好推辞了,只好拔剑出鞘,说道:“姑娘,请!”

  少女说道:“且慢,比试之前,我要和你先说清楚。我虽然并不是把你当作敌人,但兵刃上没长眼睛,我的脾气又是除非不比,要比就非比个真章不可的。所以假如你存心让我的话,吃了大亏你可别要怪我!”

  杨炎摇了摇头,说道:“何必如此?”

  少女双眉一皱,说道:“我说过的话决不更改。你意欲点到即止,那是你的事情。”杨炎苦笑道:“没办法,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少女格格笑道:“这句江湖套语你用错了,我可不是君子,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君子。”

  杨炎禁不住也给她逗得笑了起来,说道:“当然当然,一个小叫化子怎配称为君子。”

  少女继续说道:“比试结果,要是你赢了我,我就把名字告诉你。要是我赢了你,你就得把你的师父是谁告诉我。”

  杨炎说道:“要是打成平手呢?”少女说道:“那就得看你了。”杨炎不觉又是一怔,说道:“看我什么?”少女说道:“你赢了我或只和我打成平手,我都愿意把你当作朋友。要是你也愿意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就告诉我,不愿意就不告诉我。好么?”

  杨炎说道:“好,姑娘划出的道儿,小叫化遵命。请!”一个“请”字刚刚出口,只见青光一闪,那少女果然毫不客气的一剑就刺过来了。

  她反手拔剑,飞步出招,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姿势美妙之极,而动作之快,更是难以形容。

  但令得杨炎惊诧的不仅是她的身手敏捷,也不仅是她的剑招狠辣而又美妙。而是她这一招虽然看不出属于何家何派,但自己却也似曾相识。

  百忙中杨炎本能的用了一招与这少女相似的剑法,剑尖颠动,划了一道弧形,把少女的剑封出外门。少女也禁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这招剑法亦是似曾相识。

  “你这剑法是谁教的?”少女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唰唰唰又是连环三剑。

  杨炎莫说不愿意便即回答,就是想要回答,亦是无暇分神说话。当下心念一动:“我且先看看她的全盘家数”,一个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轻飘飘的随着那少女的剑风直晃出去。

  少女好像蓦然省起,笑道:“对,我还未曾胜得了你,就要逼你说出师承,那是早一点了!”笑声中剑光霍霍展开,招数更狠!

  杨炎移形易位,滴溜溜一个转身,剑尖一挑,随手划了两个圈圈,少女剑上的劲道被他这么一带,登时身不由己的也跟他转了一圈,那三招凌厉之极的剑招就这么样给杨炎化解开了。

  少女不禁更加奇怪:“这小叫化的剑法怎的又突然间变得我全不相识了?他的所学也是真杂!噫,看来可能是我猜错了。”

  原来杨炎因为不愿让她看出那路剑法的来历,是以在接了见面一招之后,已是改用他自小练习的天山剑法。

  他用的是天山剑法中“大须弥剑式”的三招精妙剑法,第一招名为“春云乍展”,第二招“大漠孤烟”,前两招是攻击的招数,第三招忽地变为守中寓攻的“三转法轮”。

  “大须弥剑式”取佛经“须弥藏于芥子”之义,变化深不可测,用于防御武功比自己高明的强手,更是最妙不过。杨炎武功本来比这少女略胜一筹,但可惜这“大须弥剑式”由于太过深奥,他是小时候看师伯钟展练剑之时偷学的,虽然后来也曾禀明他的师父,得到他的师父——天山派前任掌门人唐经天指点,但唐经天认为他天资纵然聪颖,亦不宜太过蹿等,是以虽加指点,只不过是由于喜欢这个最小的关门弟子,随便指点几招,避免他吵闹而已。当时年纪大小,他对师父所说的奥义,自是未能完全领悟。

  此际隔了七年,杨炎的武功已是远非昔日可比,所谓一理通、百理融,当年只是得到唐经天略加指点的“大须弥剑招”,他已是可以触类旁通。

  但“触类旁通”,究竟也还是和得自名师亲授有点距离的,何况这又是七年之后的第一次应用。

  但尽管如此,那少女三招凌厉之极的剑招,突然给他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已是不禁暗暗吃惊。

  说时迟,那时快,杨炎所划的剑圈已是向她当头罩下。少女身形在剑势笼罩之内,不论跃高伏低都是躲避不开。

  杨炎正待喝声“撤剑”,那少女忽地一招“夜叉探梅”,剑直如矢,投入杨炎所划的剑圈之中,杨炎倘若剑圈一合,那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少女的右腕可能被他割掉,他的五指也会给少女削断。

  这一招变化的奥妙精微之处,杨炎尚未能完全领悟,他当然不想伤这少女,也不想自己被这少女所伤;百忙中无暇思索,只好变招斜窜。

  如此一来,那少女也登时摆脱了给他带动的那股劲道,又再反客为主了。

  杨炎暗暗叫了一声:“可惜!可惜我对大须弥的剑式未能练到随心所欲的境界,要是有我师伯当年的一半纯熟,只这一招三转法轮,就可以把她的剑绞出手去,焉用怕她抢攻。”

  少女复夺先手,可是得理不饶人。一口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似虚若实,似拒还迎。轻灵飘忽,如风吹柳絮,如水送浮萍。那里还能让杨炎再有反击的机会。

  天山剑法本来是只有在少女这路剑法之上,决不在她这路剑法之下的。但杨炎这七年来改学别派武功,对天山剑法已是疏于练习,小时候所练的天山剑法,也是还未学全的,“三板斧”一过,他可真是有点像是黔驴技穷,无法应付这少女飘忽之极的攻势了。

  少女笑道:“你还有别的本领没有?若然没有,我劝你还是赶快认输的好。我说过的,我的剑上可没长着眼睛!”她口中说笑,剑上可是认真得很,每一招几乎都是指向杨炎的要害!

  话犹未了,她唰的一剑刺来,突然就指到了杨炎咽喉,杨炎倘不变招,已是无法化解。

  无暇思索,杨炎倏的剑锋一转,招数和少女所使的一模一样,登时两把剑搭在一起。

  少女道:“对啦,你还是用你熟悉的剑法吧!下一招我用云横秦岭,你用雪拥蓝关!”

  杨炎本来不想听她的话,但在她凌厉的剑势催迫之下,却是不知不觉的果然使出了那一招雪拥蓝关。

  辗转攻招,倏忽过了将近百招,两人使的剑法差不多一模一样,就像同门拆招似的。正是:

  折招疑是曾相识,莫道无情却有情。

第八回   鸳鸟亦为同命鸟

  亲人怎变陌生人

  老人的恨事

  缠斗中两把剑再次搭在一起。

  杨炎振臂一挥,抽剑回来闪电再刺。

  那少女也是如此。二人本来面对面相斗的,此时大家同时向前迈步,挥剑刺出。忽然变成了并肩御敌的姿态,两柄长剑同时指向前方。

  杨炎哈哈一笑,说道:“看来咱们只应该是朋友,不应该是敌人了。”

  少女不觉脸上一红,在他的笑声中也只能纳剑归鞘了。她退后几步,说道:“不错,像这样子打下去,再打三天也分不出胜负。”

  “好,那么我可以走了吗?”杨炎明知她一定还有下文,却故意这样问她。

  果然少女说道:“怎么,你不原意把我当作朋友吗?”

  杨炎道:“这场比剑,好像注定了我们该是朋友。但我只怕我这个小叫化高攀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