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还看得见齐世杰的泪光。

  杨大姑以为没有“外人”,却不知外面有人偷听。

  那人躲在庙后面的一棵大树上,藉着星月的微光隐约看得见破庙中的情景。

  他是杨炎。

  茫然不知所之的杨炎本来不想回来这里的,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回来了。

  是为了想再见一见亲人?是为了期期可能在这里破庙之中见到他的冷姐姐?是为了要探听父亲的生死存亡之谜?还是为了一些别的甚么?

  他不知道。也许这几个目的都是他想过的,但在心底深处,他又没有勇气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来迟了一步,冷冰儿已经走了。

  他见到的只是一场杨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间的悲剧,他听到的只是齐世杰的哭声。

  虽然没见到冷冰儿,但是怎么一回事情,他则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来是有点妒忌齐世杰的,此际却是不禁深深为他难过了。

  当然他更为冷冰儿感觉难过。“我发过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这次我以为她已经可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结果!但我又有甚么办法帮她的忙呢?”

  是的,纵然他练成了绝世武功,但对这样的局面,他也丝毫没有力量扭转。他恼怒这个姑姑,但他能够把这个姑姑打一顿来逼她要冷冰儿做媳妇吗?

  问题的关键是在齐世杰身上,除非齐世杰能够坚强起来。但偏偏齐世杰又要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齐世杰的哭声停止了。

  杨大姑道:“杰儿,你哭够了,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甚么事情,回到家里再说。你要知道,我都是为了你的好。”

  齐世杰呆呆的望着母亲(胡联奎早已把松枝点燃了,他正在和宋鹏举互相帮忙,替对方换敷最后一次的金创药),过了好一会子,忽地说道:“妈,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杨大姑道:“好,你说吧。”齐世杰道:“你说一切为了我的好,我想问你,那位冷姑娘又有甚么不好?”杨大姑道:“我不是说冷姑娘不好……”齐世杰道:“那你为甚么逼她走?逼她发了誓不再和我见面?”

  杨大姑继续说道:“不是她不好,不过你应该知道,冷铁樵是她叔父!”

  齐世杰道:“冷铁樵是她叔父又怎么样?”

  杨大姑道:“冷铁樵是朝廷的头号钦犯,你不知道吗?”齐世杰道:“我不管冷铁樵是甚么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杨大姑道:“你以为你这位冷姑娘不会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条路吗?据我所知,她也曾帮过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对的。”

  齐世杰道:“当今也不知有多少侠义道在反抗清廷,咱们纵然不是侠义道,难道也要和清廷一个鼻孔出气。”正是:

  佳偶难求鸳梦破,母兮不谅碎儿心。

第九回   忘情挥泪空遗怨

  铸错无心在自伤

  父亲尚在人间

  杨大姑面色一沉,说道:“你忘记了咱们的家训吗?”齐世杰道:“孩儿没有忘记。”

  杨大姑道:“念出来给我听听。”

  齐世杰道:“专心练武,洁身自好。不当公差,不做强盗。不过——”杨大姑道:“还有什么不过?”这次齐世杰没有给母亲吓倒,仍然继续说道:“不过冷铁樵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强盗啊!”

  杨大姑道:“正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强盗,所以更加不能沾惹。”

  齐世杰道:“孩儿并没违背家训。”杨大姑道:“你还要强辩?”齐世杰道:“家训只说‘不做强盗’,可并没说不许和强盗做朋友。何况认为冷铁樵是强盗的只是清廷,江湖上的英雄豪杰都认为他们是义军的。而且纵然你把冷铁樵当作强盗,他的侄女儿最少现在还不是的。”

  杨大姑道:“不管她现在是也好,不是也好,她总是受到嫌疑的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做我的媳妇!”

  齐世杰道:“我们根本尚未谈婚论嫁,我自问也配不上她,岂敢有此妄念。但只是和她来往也不行吗?”

  杨大姑道:“不行!”齐世杰呆若木鸡,咬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杨大姑柔声说道:“杰儿,我是为你的前程着想,有一件事情你还未知道呢。”

  齐世杰茫然道:“什么事情,”杨大姑道:“是有关你舅父的事情,他还活在人间,这次我来回疆之前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杨炎躲在庙后面那棵大树上偷听,听到这里不觉心头一震,弄得树叶沙沙作响。幸亏刚好有一阵风吹过,杨大姑没有发现。杨炎连忙镇慑心神,留心听里面说话。

  杨大姑继续说道:“所以我叫你和我回家再说,寻找杨炎事情可以暂搁一搁,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齐世杰是道:“妈,你的意思是先把发现了表弟的消息告诉舅舅,然后让他亲自去找表弟?”

  杨大姑道:“不错,只要做父亲的找到儿子,做儿子的总得听父亲的话。那时就不怕那小妖女迷惑你的表弟了。”

  杨炎不禁心中苦笑:“这‘小妖女’非但没有迷惑我,对我稍假辞色她都不肯呢。不过假如我的爹爹真的要我和她断绝往来,我听不听爹爹的话呢?”他自问自答:“当然不听!尽管事实上我盼望与她来往也盼不到,但要我像表哥那‘听话’我是做不到的。”他心潮一阵翻腾,迅即又归平静。因为齐世杰已在说话了。他把自己的事情暂且搁过一边,凝神听表哥说话。

  齐世杰听见舅父生存的消息自是感到意外的喜悦。但这意外的喜悦,却抵消不了他心头的愤懑。

  他忍不住再问母亲道:“舅父还在人间,我当然是高兴的。不过,这和我的前程有什么关系?和冷姑娘又有什么关系?”杨大姑道:“关系大着呢,你知道你的舅舅现在是做什么吗?”

  齐世杰道:“我怎能知道,妈,还是你爽快告诉我吧,他做什么?”

  杨大姑道:“他现在是大内卫士,是皇帝身边的亲近的人呢!不过,说给你听不打紧,你可千万别泄漏出去,你的舅舅不愿意给江湖人物知道。”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舅舅做了大内卫士?”

  杨大姑道:“这有何不好?总比冷铁樵做强盗头子好得多!”齐世杰道:“要是给侠义道知道了,只怕连我也要感到面上无光的呢!”杨大姑道:“胡说。谁叫你像那些人一样想法!”

  齐世杰好像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仍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做大内卫士?他为什么要做大内卫士?”

  杨大姑道:“他非做大内卫士不可,这是孟元超逼出来的!孟元超抢了他的妻子,还不肯放过他!他武功不及孟元超,除了做大内卫士,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躲避孟元超寻仇?”

  这番话说得躲在外面偷听的杨炎一片迷糊。父母当年的恩怨他未悉底蕴,谁是谁非,一时之间实是难以分辨。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啊!要是他一直在天山还好一些,但这七年来他却是离群索居,和他的“爷爷”相依为命的。他的“爷爷”是个失意的老人,而且本来是个属于邪正之间的人物。“善未易明,理未易察。”他不禁大为惶惑了。

  由于未明底蕴,他听了杨大姑的言语,心里虽然觉得父亲做了大内卫士是不好,但也不禁有点同情父亲,暗自想道:“爹爹是给孟元超逼出来的,我给爹爹报了仇,那时再劝他不要当这大内卫士,料想他会听我劝告。”想是这样想,心情的激动却无法平静下来,他手指颤抖,几乎连树枝也抓不牢了。只听得杨大姑继续说道:“我已经和舅舅说好,要是找到你回家里来,他可以给你谋个差事,即使当不上大内卫士,在御林军做个军官总可以的。”齐世杰脸上唰的变色,说道:“什么,你要我也做清廷的鹰爪。”杨大姑斥道:“胡说八道,什么鹰爪?练武的人,除了做强盗,只有三种出身:一是做镖师,一是设馆授徒,一是当军官。当军官是正途出身,你不想做军官难道想做强盗?”

  齐世杰道:“妈,你要我做官,那不是你自己也违背家训?家训说过:不当公差,不做强盗的!”

  杨大姑“哼”了一声,说道:“你怎的这样糊涂,大内卫士和御林军军官岂是‘公差’可比,公差是捕快之流,比起大内卫士差十万八千里呢!”齐世杰道:“我想‘家训’既然小小的公差都不可以担当,大内卫士当然更是不能做了。”

  杨大姑道:“你这是误解‘家训’,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回去问你的爷爷。”齐世杰道:“明天我不会跟你一起回家!”

  杨大姑大怒道:“你、你、你,你这不孝畜牲,你三岁死了父亲,我把你抚养成人,如今我这一大把年纪,还亲自出来找你。找到了你,你却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齐世杰道:“妈,你说得太重了,孩儿并非、并非……”

  杨大姑怒气冲冲的抢着说道:“好,你既然并非不认母亲,为何不跟我回家?我替你安排了锦绣前程,为何你又不听我的话?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要你这个儿子!”

  宋鹏举道:“师姑,你别气坏了身子,让我劝劝师弟。”杨大姑道:“我早已给他气坏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看样子,她是“意犹未尽”,还要再骂儿子的,不知怎的,忽然收了骂声,望向外面,蓦地喝道:“谁躲在外面偷听,给我滚出来!”

  原来杨炎禁不住心情的激动,双手牢牢抓着树枝,树叶簌簌摇落。这一次树叶是无风自落,当然是瞒不过杨大姑了。

  杨炎给她陡然喝破,不觉心头一震,跌下树来。

  身体刚刚着地,立即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杨炎一觉脑后风生,反手一弹。

  虽然是在心情激荡之际,他那超卓的武功本能的还是发挥了出来。这一弹就像他的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弹个正着,透骨钉倒飞回去。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杨炎意想不到的事情。

  另一棵树上,也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黑夜之中,又在匆忙之际,杨炎自是无暇去辨认这个人。这个人是背向着他而且是戴着蒙面巾的。

  蒙面人如箭离弦,从树上一跳下来,登时窜进破庙。

  杨炎此时只有一个心思,赶紧离开此地。

  是为了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令他讨厌的姑母,还是为了躲避齐世杰呢?

  他不知道,或许两个原因都有。

  他是曾想过,反正自己也帮不上表哥的忙了,与其见了表哥不知说些什么话好,不如躲避为佳。

  但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原因,他要赶快找寻冷冰儿。

  在他心中的位置,比起齐世杰,冷冰儿更是他的“亲人”。

  知道了冷冰儿遭遇的不幸,他可以躲避齐世杰,却必须放弃躲避冷冰儿的念头了。

  “冷姐姐此际不知心中如何悲苦,除了我还有谁能安慰她?”杨炎心想。

  此时他倒是有点庆幸另外有个人打岔了。杨大姑母子要对付这个人总得耽搁片刻吧?那就不怕他们追上自己了。

  齐世杰的本领他知道得很清楚,姑母的本领他也曾目睹。他们母子两人联手,除非是碰上了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否则杨炎也不知道当今之世还有何人胜过他们。而这个蒙面人当然不会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

  故此杨炎倒是一点也不为他们母子担心的。

  于是他飞快跑下山去,跑了一程,忽觉指头隐隐麻痒。

  杨炎这才翟然一省。心道:“想不到姑母还会使用喂毒暗器,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就用这等狠毒的暗器,怪不得人称辣手观音。”好在他的指头没破,血液未曾中毒,一发觉后,在山涧洗干净手指,稍为默运玄功,让真气直透指尖,不过片刻,麻痒之感便已止了。

  知道了他那个号称“辣手观音”的姑母还会使用喂毒暗器,他更加不用担心了。

  如今他担心的只是找不到冷冰儿。

  杨炎可没想到,那枚喂毒的透骨钉,并非他的姑母所发。

  刚才发暗器打他的是那个蒙面人。那个蒙面人比杨炎先来,但正当他要暗算齐世杰的时候,杨炎亦已来了。

  蒙面人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杨炎不是和他躲在同一棵树上。这晚无星无月,杨炎的全副精神又放在偷听杨大姑母子的对话,根本就设想到,就在他的身边,竟然还躲藏着另一个武功和他相若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