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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四人不受欢迎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和职务。

  这四人是从衙里来的,而且是衙里一等一的好手。他们从浙东路温州瑞安府调来此地的时候,知情的人只以为他们背后有强大的靠山,明里暗里都不宜跟他们硬砸,衙里长上堂子的人烧锅于也烧不到他们脸上来。至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只是又来了四个黑漆皮灯笼,要用好的亮的喂他们之后就会自行上路。

  可是这四名刑捕、官差,一上阵来就破了几件大案,且不管他们是怎么破的案子,但手底下都铁硬得很。在办“小荒山”饥民聚啸成盗的案子里,五十六名因不堪苛税暴征,只好强取糇粮、上山落草以图活命的“悍匪”,给这四个人一夜间杀个措手不及,无一生还,领首蛮张四郎给活拿生擒,枭首示众。

  这一役使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实力。

  有些人己知情识趣地喊他们为“新四大名捕”。

  不过,这外号并没有叫响,毕竟,他们跟当年名震天下的“四大名捕”:“无情”成崖余、“铁手”铁游夏、“追命”崔略商、“冷血”冷凌弃等作风行事大不相同。反而,人们以他们四人的姓氏串连起来,取了个外号,则不胫而走。

  这四人,一个名叫容敌亲,一个叫何九烈,一个叫谈说说,一个叫易关西。

  四人合起来并叫,就是“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被他们盯上,要脱身,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犯在他们手里,要平安,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得罪了他们,要无事,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跟他们交手,要活命,谈何容易。

  真的,“谈何容易”就是那么谈何容易的四个人。

  “谈何容易”是这般难惹的人,但他们和龚侠怀却是好朋友。

  龚侠怀很有名,在这一带更是很有号召力。

  有时他说一句话,对江湖道上的兄弟而言,比官府的三令五申还有效,而且立竿见影。

  不过龚侠怀从不愿沾官面上的人。

  对他而言,宁可跟弟兄们一起粗茶淡饭、喝酒吃肉,但就不肯端坐筵宴拿锤子把活生生的猴子头壳打破来吃它的脑髓——就算好吃、吃了有所补益,他也不愿为之。

  可是他生性好交朋友。

  “谈何容易”一来到平江府,就跟龚侠怀打了招呼。

  ——“打了招呼”就是“交了朋友”。

  龚侠怀平生最珍惜的就是他们交到的朋友。

  他一向都相信,有什么样的朋友便会有什么样的人,朋友了不起,他就了不起;朋友好,他也好——反之亦然。所以他珍惜朋友,犹如珍惜自己。

  但是今天这四位“朋友”脸色都不好看。

  通常“脸色不好看”的原因只有两个:

  ——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使其脸色恢复不过来。

  ——因为要让对方知道他“脸色正在不好看”。龚侠怀决定静观其变。“什么事?”他笑着问。

  容敌亲向他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龚大侠,你不会令我们哥儿们为难吧?”

  龚侠怀怔了一怔,摊手道:“什么事?就为刚才在这里一场误会吗、可谁都没伤人呀!”

  “当然不是,”容敌亲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仍很有礼数他说:“上面交代下来,说件麻烦事,跟龚大侠有些牵扯……龚爷您是知道的,我们也是吃饭办事,上头吩咐下来,我们不得不跟您说一声,可能要劳您的驾,跟我们去走一趟……”

  他补充了一句:“——当然,光凭龚大侠的忠肝义胆、鼎鼎大名,还有啥镇不住的?刑房有谁敢留得住你、谁能留得住您!您就当是过去打个转儿罢了。”

  蔡忍坚一听:“好哇,这岂不是等同拘提“龙头”不成?!手一搭剑,叱道:“什么话!龚爷犯了什么事,你们这算抓人来着?!”

  谈说说和何九烈见蔡忍坚似要拔剑,都退了一步,容敌亲连忙摇手,苦笑道:“龚爷,这、这、这岂不是教我们这些跑腿的为难了?!”

  龚侠怀轻喝了一声:“不可!”长吸一口气,昂然道:“好,我跟你们去!”

  易关西上前一步,就要把枷锁箍上。

  龚侠怀双眉一轩,“这……”

  易关西不敢上前、当然也不敢动手。

  容敌亲赶紧陪不是地道:“龚爷,您就体谅宽宥吧。我们是奉票拘人,要是龚爷扬着拳头进衙,咱们这口饭日后可掺了钉子了……”

  龚侠怀笑了一声:“好哇,这次陆大人可真的要我姓龚的出丑,才遂心愿了。”他语音里可全无笑意。

  龚侠怀伸出了双手。

  易关西和谈说说上前,把枷锁扣上、钉死。

  “龚爷,请罢……”

  龚侠怀望着枝头,似又叹了一口气,始大步而去。

  两名捕头先行,其余两名,紧跟龚侠怀身后。

  杜小星见此情状,不知怎的,很想多看龚侠怀一眼,又亟希望有“诡丽八尺门”里能拿得了主意的人在这里,做点必须要马上做的事。

  他跑上前,叫:“龙头。”

  龚侠怀点点头神情很安祥,意思却是叫他们先回去。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

  可是四名捕快,已押着龚侠怀疾步转过街角。

  杜小星不知怎的,很想再看龚侠怀一眼,再看一眼。

  “我跟去看看。”蔡忍坚自杜小星身边掠了出去。并丢下了一句话:“你去通知门里的人,或先在这里等等我。”

  这时已近天黑,开始飘雪,路上行人极少。

  就算有,也把颈头缩进衣袄里,匆匆而过。

  风雪视大地如铁砧,远处城堞旁的“临风楼”,书着“临风快意应上楼”的七只灯笼也抖动不已。

  过桥的时候,谈说说忽然说:“你们先行一步,我有点事。”就很快地倒掠出去,不见了。

  过了桥,转入东乐里巷子高墙下,容敌亲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回身,脸上带了一个歉意的笑容:“龚爷,对不住,到府衙之前,还是得先依例净一净身子。”

  龚侠怀到这时候,也没什么不可以了,他只巴望早些见到提刑副司陆倔武、刑房执吏石暮题,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容敌亲示意何九烈和易关西去搜龚侠怀的身子有没有藏械。他好像不放心的样子,还亲自去搜。

  几乎在他的手触及龚侠怀身子的一霎间,他运指如风,一口气制住了龚侠怀身上四处要穴。

  易关西也同时封了龚侠怀五处穴道,然后有点惊慌地问,“怎么?”

  容敌亲眼里只犹豫了一下子——就像一个人提着不知要先挟鸡腿还是鸡翼好——反正都是鸡肉,而且下筷就是了:做了。免得他一旦反抗,我们皆不是他敌手。”

  他没有容让龚侠怀说话,铮的一声,拔出锋利得在寒风里发出像一个女人啜泣声的匕首,一刀挑断了龚侠怀的手腕筋。

  易关西一咬牙,“格”的一声,卸下了龚侠怀的左肩膊骨。

  “干什么?”何九烈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上头只说拿人,没说……这样……!”

  容敌亲眼里露出凶光,上前一步,把沾血的刀子递给何九烈。

  何九烈不由自己地退了一步。容敌亲又踏进一步,低声叱道:“拿去!”

  何九烈望向在地上淌血的龚侠怀,又望向那锋锐得足以割伤他视线的匕首:“为……为什么……?”

  “上头既然要办他……他还能出得了来?”容敌亲似是笑了一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那也是笑声,反而有点像只狗在抢噬骨头时的低鸣:“他武功奇高,咱们这次拿他,要是他日后再冒出头来,会放过咱们么……?”

  何九烈接过刀子,颤得像张快落的叶。

  “腿,”容敌亲提醒,“关节!”

  这时,一道人影,“刷”地掠上围墙,像一只蜻蜓,停了停,伫了伫,才如一只白鸥徐徐降了下来。“果然有人跟来,”刚落到地面的谈说说用手作了个刀切状,“现在不会有人跟来了。”

  何九烈听了,把心一横,一刀捅进龚侠怀的足踝去!“留一条腿,”容敌亲马上提醒,“不然在用刑时不能下跪。”

  何九烈拔刀的时候,血吱的一声,喷在雪地上,惊起了一蓬白烟,泼的好像是沸水一样。

  他在惊疑龚侠怀为何没有惨呼、求饶,甚或哀鸣。

  “他英雄,吭都不吭一声,”容敌亲冷笑道:“可是英雄正是生来给我们折腾的。”

  在雪地上、雪降里,杜小星仍在等蔡忍坚回来。

  他的同伴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看见暮雪里的林枝,那几瓣花儿旁又吐出了几瓣蕾,像艳抹的小嘴。

  远处有高楼。

  楼上有人吹笛。

  笛声忽断。

  ——太冷了吧?

  时正大雪。杜小星在当年龚侠怀蝶血长街、呼众侠客杀退仇家的地方,在等他的龙头、他的同僚回来。

  他的眼光落在遗留地上的那把刀上。

  ——龙头的刀。

  这把刀离他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抄着了,可是龙头呢?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很远的感觉。就算龚侠怀被押在牢里,也只在同一座城里,绝不会远到哪里去。可是杜小星却就是生起一种天涯海角的感觉。

 

 

第二章 花开开就要谢了

 

  1 天花

  能够在冬天里开的花都是极美艳的。

  ——更何况这已是冬至了。

  不过,他一向并不十分欣赏花。

  他欣赏叶。

  红叶。

  叶子转红的时候,正因为它理当是绿的,所以特别凄艳。

  他那白得似研玉观音一般的颊上,偶而也会泛起两朵嫣红。就像枫叶一般,病态的红,也是一种美艳。

  他除了欣赏红叶,还爱剑。

  所以人人都称他作“剑侠”叶红。

  当然,破世人称作“剑侠”,除了要懂得剑,仿佛还要拿着剑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才配得上“剑侠”这两个字。

  叶红才不管这些。

  他才不理什么“剑侠”。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剑侠”。

  他只想撇开一切,痛痛快快,做这些“人”应该做的事。

  除了剑和红叶,或许叶红偶尔也会爱看一种花。

  天花。

  ——他认为“雪”就是“天的花朵”。

  天的花朵,清白无寄,婉转成水,谁也留不住。

  每一朵雪都有它的生命。

  每一朵雪花都不同。

  ——但人生在世,像花开一般灿亮一下就谢了。这又有何难呢?

  只要在冬雪里舞一场剑,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义重都灌注在里头,大抵就是舞过长安舞襄阳而终于舞到江南的水岸。这样想着的时候,叶红有一种舞剑的冲动。一如求死的感觉。——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时灿烂容易得。

  他本来有一种疏懒的感觉,但想到最能激发他的剑气的那一把刀——那一把木刀——的时候,于是他离开了浴池,披上了宽袍,抄起了用黄绢裹着的剑,走出澡堂。这个地方叫做“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平江府里没有男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不过,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一定就能来。因为昂贵。就算是有几个钱的汉子,也不一定能来。因为气派。没有气派的人,见识稍微少一些的人,来到这里还真会抬不起头来、提不起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