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寒笑道:“这算什么?抓了人还不够,还要放出沉言去辱杀他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一落到那些宵小之徒手里,就不拿作人办。他们要你认什么,你不认,只有受着非人能忍之苦,而且,还会牵累亲友家人,总之,你最心疼什么,他们便会让你更心痛。就算你认,也还不行,你得要自我诬捏,自行创述出比他们所叫你认更多的罪孽,他们才会满意。如果你犯的是通敌之罪,那么,就连你在当小少爷的时候曾用手抹了奶嬷嬷胸口一把的事,也得记录在案,变成德行不检,罪加一等。你没坐过牢,你下明白;“哈广情笑得不像是在笑,而是在哭,“我进去过,这对腿子都没了,我的经验比你丰富。”

  “是的,”叶红肃然同时也忿然的道,“可是他们不能这样折辱好汉”

  “他们不辱杀好汉,还杀什么?难道叫他们真个到沙场杀敌不成!好汉在战阵上除敌平寇:出生入死,回到家邦来却一个个在他们手里被治个死去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叫‘天下无敌!’哈哈!”哈广情干笑了两声,摊了摊手,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哪一项消息是真,哪一项消息是假。我只知道,我再探索下去,派出去的人就受到了警告:再要是不放手,我们就得付出代价。”

  “我不放手!”叶叶红坚决地道。

  “可是我还想保有两只手,所以我要放手了。”哈广情道:“不过,事情绝不能算大糟,所以,我还是去找了于善余。”

  “于善余?他……”叶红道,“他不是根少见访客的吗?哈七哥你真有办法!”

  “因为我不是客。当年……我还有一双腿可以上天入地满城蹓的时候,曾力荐过他,当过提辖。”哈广情苦笑道:“今日我有事情他,他也不得不应一应景、答一答情。”

  叶红恍然道:“这就当然了。七哥是他恩公,别人请他,他可以不管:哈公有请,怎轮到他不理!”

  “这就错了”。哈广情平静地道:“你可别一声七哥一声哈公的了,贤弟,我长你几岁,所以可装腔作势说几句胡扯话。你欠别人恩情,不应不还;但别人欠你的恩义,你最好做了就忘,一笔勾销,这年头,这时势,忘恩忘义的小人最易当权得势,你若是有恃无恐、挟恩自重,很容易反招来了恩将仇报、反目成仇,不可不慎,万勿轻忽。”

  叶红情知哈广情语气虽厉,但却是出自肺腑的忠言,便敛容道:“是,我记住了。却不知于大人对龚大侠的事怎么个说法?”

  哈广情见他最关切的还是这件事,忍不住又问:“龚侠怀跟你是亲?”

  “非亲。”

  “有故?”

  “非故。”

  “你欠了他的情?”

  “非也。我跟他只两面之缘,还输了他一刀。”

  “你这人……”哈广情忍不住道,“心肠太热!”

  “我这人就坏在这里,只要不平不忿、就不得不理;”叶红笑说。“哈七哥跟我真实也非深交,只一起作战过,之后就没有常聚了,但今天却为了我相托的事,如此落力奔走,岂也不是一样的心头义烈、一身侠骨!”

  “这倒不然,”哈广情拈着几络黄须,狡诈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不遗余力的打探这件案子么?”

  “愿闻其详,”叶红恭声遭,“恭聆教益。”

  “你这就是故意客我的气了。我没有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私心盘算过:叶红为了龚侠怀的事可以这样鞠躬尽瘁,要是我交了他这个朋友,万一有一天我这个哈老头儿遇上什么事……想必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吧。”哈广情道:“这样说来,让你今日先欠我一个情,倒便宜了日后的我。”叶红知道哈广情说活,喜欢玩世不恭:屡作虐语,自嘲嘲人,但言谈里暗含机锋、自有机抒,只陪笑道:“七哥的为人,我有不知晓的么!你帮了人,还说这些损自己的话哪!”

  哈广情这才正色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平生最恨人前哈哈哈、背后杀杀杀的人。年纪愈大,愈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不是因为没有真正的朋友可交,而是谁都知道真正的朋友难得一见,谁都不敢用心和真心去交友,人人防着,自然交不到好友。”

  他正色的时候脸上反而出现了一种近乎滑稽的神情。叶红想,会下会是当年他受刑太苦,致使他的脸部表情大都反常了起来呢?”

  “我曾给人出卖,才在杨安儿一役里遭擒,弄得个半残不废的,回到大宋的国土上,却是给人当作狗,要不是一双腿子已废,刑狱之苦,在所难免。”哈广情又回复他的无所谓、笑嘻嘻的态度,“所以对这件事,我特别关心。那天我劝你不要管,然而,我自己也管了。不过,果然不好管。我一插手,刑部的人已盯着我了。他们还着人来问我,你管这些干什么?!我给他们回答:上下,我求的也不过在死后多几个人在我灵前诚心诚意的上香追悼而已!”

  叶红也笑了起来:“他们的脸色可难看着?”

  哈广情笑着:“他们这一类人脸色一向都不好看。特别对你好看的时候你才遭殃!”

  两人笑着感叹了一会,哈广情才说:“我请于善余帮这个忙,他说,“其实你别急,已经有人在打点这件事了,只是现在还未定案,龚氏吉凶,尚未可卜而已!我就问他:究竟是哪一路人马,如此义助龚侠怀?他说:哪一方面的人,我不便说,万一事不成还牵累了人,自已更不愿意;再说,再密的嘴也是有疏隙的。我当下也不多问,先把饮冰上人精心泡制的“梅栖”泡上两盅,待他喝得高兴时,就送上朱古泥用‘纵刀横斧’刻的棋盘。于善余就跟我下了五盘,自然是他胜了三盘,这一开怀之下,再加那么一高兴,就说了许多他刚才还不肯说的话……”

  叶红忍不住问:“饮冰上人怎舍得把他自己图着自茗的‘梅栖’茶叶送给知府呢?朱古泥怎会?……?”

  “饮冰这老热肠的听说你要教龚侠怀,便自过来问我他能帮什么,我就叫他把茶叶送我两把就行了。”哈广情抚捻着参差不齐的黄须,“至于‘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听薛慕桥说龚侠怀身陷险地,他正想攀这个交情,化解以前的恩怨,所以也献出他的宝贝棋盘——或许,这是他向人表白:他并没有加害龚侠怀;至少,他跟龚大侠虽有怨隙,但并无落井下石。”

  叶红忽然觉得:人生总是要在最后关头、生死关头,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

  他希望龚侠怀能够早日出来,看到这一切、面对这一切:他是众叛亲离,但也相知天下。

  “于善余怎么说?”

  “于善余说:现在谋救龚侠怀的,至少有三方面的人马。”

  “三路人马?”

  “对,其中一方面,就是你。”哈广情说,“你全力谋救龚侠怀的事,上至名公巨卿,下至贩大走卒,无有不知,有的为你翘拇指喝一声彩,有的正为你捏一把汗。”

  “另外两批人马是什么来路?”

  “都是官面上的人。”

  “哦?”这讯息使叶红错愕不已。

  “一路是以陆虚舟为首的人。”

  “陆虚舟?!”

  “对。这一类‘叛国’的案子,通常都由陆倔武来办。由陆虚舟来审,由任困之来决。他们三人一起定刑,号称‘三司会审’,对大案子有生死一言之魄力。”

  “陆虚舟他怎么会营救龚大侠呢?这狱不是在要办龚侠怀之时已如同定刑罪了吗?”

  “大宋朝廷,官官相护,既要办人,就决不会让他开解罪名,否则威信何在?话虽如此,实情如此,但于府尹的确是跟我说,陆虚舟暗里护着意维护龚侠怀,他也颇觉讶异。”

  “还有一路人马呢?”

  “陆倔武。”

  “他?”叶红倒不觉奇,毕竟,自己已委托石暮题去限陆倔武说项,看来,陆倔武可真的买这个帐。

  “据说是他最先为龚侠怀开脱,把招稿卷宗都改轻了,就是他的意思。”哈广情说,“他比你老哥还先行一步呢,要不然,龚侠怀说不定已折在狱中了。”

  叶红大诧。

  ——也就是说,陆倔武在还没见过石暮题之前,已着手周全龚侠怀了。可是陆倔武不就是签限拘拿龚侠怀的人吗?怎么会是他?!而且还早就私里照管龚侠怀,这倒是令人意外。

  “所以现在有利的情势是……”哈广情道:“只要让龚大侠早些临判决审,三司中有两位是会为他开脱的:只要不定死罪,就求个刺配押解,这就好办了。龚大侠在江湖上有的是朋友,下会让他在路上吃苦的;万一逼急了,就凭他的武艺——就算他的武功内力都给废了,还有武林同道在,哪有让他忍欺受枷的!”

  叶红憬然道:“看来,我现在应该做的并不是要趁龚案未审定前设法保释他出来,而是须使龚案早日升厅决审定刑,以俾恶毒小人不能在牢中加害龚大侠。”

  “便是。”

  “谢谢指点。”

  “指点谈下上。你须知岳飞平生功绩得以表扬:追封,也只能在秦桧死后。其实,迫害和冤屈一旦发生,并不是不可力挽的。假如,每个读书、练武、有良知的人,都像你一样,只要有肩膀,有胆识,有什么顶不过去的、扛不下来的?!一个人顶不住、扛不起,就大家齐心的顶、一起的扛。可惜的是,一到关头,多数人还是摇尾乞怜、卖友求荣、助纣为虐、为虎作怅去了。”哈广情叹息如落叶,“一人受害,万人同哀,千古同悲,这种事,已多不胜数,再多一个龚侠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要是大家都下说话、不想说话、不敢说话,到时候,举国上下、不是都成了哑巴,就是只剩下了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人在说话了。”

  叶红听得一股豪气上冲,好像患了一种淋不熄的病。

  “另外,我要提醒你,这件案子,早些审决总比延审的好,”哈广情满腔隐忧,“因为……”

  叶红直问:“为什么?”

  哈广情道:“因为严笑花。”

  “春雨楼头,”叶红诧道:“——严笑花?她干什么?她干了什么?”

  “他,跟陆倔武的好事近了。”

  哈广情捻着须肖眯着眼道:“试想,如果你是陆倔武,你会在这时候把天大的一个情敌放出来吗?”

  “这妇人!”

  叶红忿忿地啐了一句。

  所以,此事宜急不宜迟。他们既已揖捕跟拿下了龚侠怀,绝不会轻易就放虎归山的。与其徒劳无功的营救龚大侠,不如在这有利情势下让他早日受审,把罪刑减到最轻,一旦押解,才设法开释他。”哈广情拍了拍叶红的肩膊,语重心长的道:“老弟,我能尽之力,也仅此而已。”

  “哈公,”叶红诚挚地道:“叶某感同身受。”

  “这件事睿或许会有些挫折,”哈广情眼里闪着洞透人情的光芒,但他的眼神却像一只忧郁的狗。

  “不过,龚大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遇挫不折,遇悲不伤’——是以遇到挫折,也不要怀忧丧志。现在不管牢里牢外的人,在这乱世里,其实都只是相隔一线:豺狼满街,小人遍地,咱们只有拿龚侠怀这八个字来共勉之;他得要自己在黑牢里撑着,咱们则在牢外为他拼着。”

  “其实,坐牢也没什么大不了。岁月悠悠,你只要放得开,暂且任自己毫无作为,自行修身养性,也就过去了……”哈广情想到过去自己的遭遇,感慨地道:“怕只怕遭宵小之徒的凌辱,教你宁可痛快死去,也不忍屏求存,人活着比畜牲都不如恐怕就不如不活了……外边又下雨了吧?”

  “下雨了。”叶红的回答,夹着一声没头没尾的浩叹,融入在这弥天漫地的雨丝里,就像一支无头无尾的谱。也许,牢外和窗外都是一样的在下着雨吧?就算是寂寞和怨酸,都没有再倾吐的必要了吧?在为愁雨里,没有了剧情,只有一大堆心情。

  叶红在雨歇之时,决定了一件事。

  他要去找严笑花。

  他觉得她太过分了。

  ——同时江湖沦落人,就算不能雪中送炭,也不该雪上加霜。

  ——曾是相儒以沫的江湖爱侣,纵不能患难时相爱,也不该在遇危时相害!

  他决定要“会一会”严笑花。

  他却设想到这一“会”却“会”出许多情节来。

  榉场⑺馈⒆挝叶疾慌?

  惊蛰那一天,“星星”、“月亮”、”太阳”全部聚在一起。

  不止他们三个,还来了一大堆人。

  其中连武林名宿:“融骨先生”、“销魂头陀”都到了;绿林名家:“饮露真人”、“餐风长老”也来了:还有黑道上的硬把子“流云一刀斩”傅三两、“踏雪无痕”巴勒马这几人全都来了“半天吊”的怪屋里。

  他们在骂人。

  骂一个人。

  宋嫂。

  宋嫂来了。

  宋嫂向大家抱拳、唱喏、见礼。

  “诸位,谢了。”

  融骨先生冷笑道:“谢什么,我们来,又不是要你谢。”

  销魂头陀道:“我们要听的那一声谢,要龚大侠亲口说的才有意思。”

  “赫!老娘也才不是谢你们,人都没救出来,你们值什么我来谢?!宋嫂道,“我是谢谢你们来等我。我在打探一些事:迟到了。”

  巴勒马大嘴巴一张,哗啦啦地道,“我等你干鸟!我们都在等时候下手。”

  “大击大利”苏看羊刚巧走进来,没听前言,只听后面两个字,眉头一皱,道:“下手?”

  傅三两道:“下手救龚大侠。”

  苏看羊眼露喜色:“时机到了么?”

  傅三两说,“还不知道。今天聚合了大伙儿,就是要研判一下:该不该下手?能不能下手?如何下手?从何下手?在哪里下手?什么时候下手?由谁下手?”

  牛满江躁烈地道:“没什么该不该、能不能的!咱们一群人就杀进天牢去,看谁能奈得了咱们的何!”

  “你道官府牢里没有能人么!”餐风长老白眉一展,低叱道,“就算教你来去自如,他们不会先一刀砍了龚大侠么?要是龚大侠受了些险伤,我们这叫做救他?这可不是客人么?唏!”

  牛满江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那包袱般的驼峰起伏不已。

  饮露真人一捋黑髯,目露神光地道:“我看大家还是别闹了,把探得的消息跟大家说个分明,再行定夺。”

  巴勒马咕哝道:“这牢是劫定了,还定什么鸟厮个夺的!”

  钟夫人不欲节外生枝,先说话了:“依我看,要救龚大侠自是越快越好。”

  销魂头陀道:“听你的意思,是片到都迟不得么!”

  钟夫人一脸冷俏的杀气,“当今皇帝不管事,只会装神弄鬼,亲呢奸佞。而今小人,到处横行,正是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倒楣的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一入大牢,节级、牢子、差拨、什么猪没屁眼的狱中小吏,都要抽一把油水、剥一层皮,你看前边进去的几个无端平白扣上‘卖国赋’的‘钦犯’,给掠拷酷刑,什么‘械’、‘镣’、‘棍’‘捶楚’、‘饶犁耳’、‘烧车杠’、‘霹雳车’、‘瓷’、‘刻肢体’、‘求即死’、‘失魂胆’、‘定百脉’、‘突地吼’、‘喘不得’、‘求破家’,啥名堂都有,还有些好听的名字呢!什么‘凤晒翅’、‘驴驹拔撅’、‘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的,全都是教人生不能、死不得,痛苦得巴不得吃掉自己的酷刑!那几个名巨大将,有的给上头叫狱吏割断其首。肢解埋尸;有的用沙囊压身,有的用铁钉贯耳,有的十指俱断,呼天修地,血肉溃烂,婉转求死尚不可得,所以江湖中人,宁可拒捕战死,都不愿平白折在那里。龚大陕待在那儿,还有什么可活的!要救人,得即刻救;否则,救出来都活不了。”

  傅三两附和道:“对,我也听闻龚大侠不妙了。”

  宋嫂急问:“怎么了?”

  傅三两一向钟意宋嫂,给他一问,心里一急,反而噎住了,不知从何说起。

  钟夫人道:“你把听到的说来听听。”

  傅三两有点支吾地道:“我听从里面出来的人说:龚大侠给狱吏、牢子用刑之后,已脸额焦烂,双膝之下筋骨尽脱……”

  宋嫂“刷”地拔刀,恨极了,挥刀霍霍惊出几道锐啸。众人都只觉眼里心头一阵急寒。

  苏看羊道:“知道大伙要去救龚大侠,我也着人去打听了。”

  钟夫人道:“怎么样?”

  苏看羊叹了一口气:“听说狱吏受人吩咐,对龚大侠用重刑,晨入暮出,一日三限,本来还要用灰蠹水浸脱剥皮、刮出肚肠的,但龚侠怀已神智崩溃,吃屎舔鞋,叩首求饶,上头听说了,反而不想太快结束他的性命——”

  忽尔宋嫂一刀斫来,苏看羊缩头得快,否则真的没了半片头壳,顿时吓得战指躁足大骂:“兀那婆娘,我好意来助你们,你却来暗算我!”

  宋嫂正气得发昏上第十一章 ,只浑刀怒骂:“干隔涝汉子的!你侮辱龚大侠,我杀你十六刀也活该!”

  两人便要打骂起来,融骨先生嘻嘻一笑道:“苏世兄,倒言过其甚了。我倒听说龚大侠在狱中待遇尚佳,他一切都忍辱偷生,但就是在大关节上不移寸步。”

  饮露真人接道:“我却恻闻他受到酷刑,但凛然不屈,仍是一派高手风范,连动刑的狱吏都给他的气派所慑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