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街上走过。

  这是十字街。东为鸡儿街,有街市,可容千救人,有团子货郎在此作场。不论货药、探搏、纸画、念曲、唱故衣、卖卦、饮食等尽有。各画楼约莫三层高,五层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他们正行到街尾花行,这正是春花盛放之际,除鲜花之外,还有珠花、朵花、钗环、锦佩、冠梳,甚为工巧华绝,花冠绣领,真个是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像叶红这样的华丽轿舆经过,自有小贩上前兜销工艺品。

  叶红也想买下一匹红蕉布,配以八答晕锦,好让冰三家早加裁制,以便暑时穿戴。

  可是,他突然吸了一口气。

  然后下马。

  他的手搭在剑上。

  他下马时,面向花行。

  花行门前,有一个人,穿着菱罗锦缎,脚踩皂鞋快靴,手里拿着一顶四楞藤帽,正好遮着面部,而且似在向两三名仕女兜销透背丝。

  叶红却盯着他。

  如临大敌。

  人,当起了杀机,是会有杀气的。

  更何况是像叶红这样的高手。

  他只盯了那手拿藤帽的人片刻,那人仍然拿着藤帽,遮挡着脸,没有进、没有退、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但很快的,人人都知道有事要发生了,低呼、退开、且窃窃细语,远远围观。

  叶红的眼没有离开过那人:“我认得你。”

  那人在帽后说:“可是你还没有看到我的脸。”

  叶红一字一句地道:“但我已闻到你身上的香味。”

  那人似乎有点跌足长叹,然后才承认:“我身上是很香的。没办法,在这行浸久了,这香味儿,洗下去。”

  叶红这才满意了,但目中杀气更盛了:“那次,你在姜行前披着一头散发来刺杀我,我已记住了这香味,姜行的辣味虽避去了一些异香,但没有人能瞒得过我的鼻子。”

  “是。”那人叹息般地道,“人说时红的眼睛虽然不好,看不着远处,大亮就会眼花,但鼻子却似狗一样灵敏,这点跟王虚空恰好相反。我还是太大意了一些了。”

  “你也不是太大意,只是大冒险了一些。”叶红道:“你要在这里闲人杂处之地杀我,就是要混去你身上的香味。”

  “可惜还是瞒不过你。”

  “瞒不过的。小李三天,”叶红叱道,“把帽子掀掉吧。”

  那人撷掉了帽子。

  一张嬉皮笑脸。

  果然是李三天。

  李三天苦笑。他的笑容像只在左脸上,右脸的表情却是哭的。但他用左险向着叶红。

  “既然你知道是我,”小李三天说,“那你早就应该来找我了。”

  “你想知道答案吗?”

  “恭聆。”

  “其实在你揭开藤帽之前,我并不知道就是你。”

  “哦?”

  “我们曾在‘巫巫池’会江面,我辨别得出你身上的气味。”

  “没办法,我是做卖香卖花的生意的,浸久了洗也洗不脱。”

  “你在鹊桥下旷地刺杀我的时候,我也闻到了这种香气。”

  “我那天已特别洗了七次澡了,我担保连屁眼儿都没味,却还是给你嗅出来了。”

  “我嗅出来了,但只觉得有点熟悉,并没有把两种气味联想在一起——说实在的,把一位运剑如风、长发披肚的一流高手和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牵连在一起,我还没这种脑袋。”

  “那你刚才又怎么知道是我?”

  “我经过这里,人虽然多,但却让我感觉到那天在鹊桥西路姜行前的那股杀气,以及那种特殊的香气。这两样感觉混合在一起,使我即刻留意到这是间花行,而隔壁就是香行,两店接连,显然是同一个老板的生意:我想起有人告诉我:小李三天开的正是花店和香行。于是让我勾起了那天在‘剑亭’你说得日沫横飞时,依然传来的香味。”

  “所以你才试探的叫破我名字?”

  “是的,原先我并没有把握。”

  “那就是说,如果我不掀帽,马上溜掉,你仍然没有办法知道,那名杀手是不是李三天,李三夭是不是位杀手?”

  “一点儿也不错。”

  “可是我已揭开帽子了。”

  “也揭露了真面目了。”

  “那我岂不是很傻?”

  “你不傻。”叶红语音转而凌厉,“你只是狠。”

  “我连你都杀不了,怎算得上狠?”

  “可是你杀了宋再玉和哈广情。”

  “你这句活又是在试我?”

  “你不回答那么你就是凶手。”

  “所以我明知是你试探我还是得要回答?”

  “你可以不答。”

  “不是。”

  “不是?”

  “我并没有杀他们。你见过,我使的是剑,不是箭。他们是死在箭下的。当然,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信。”

  “我相信。”

  李三天有点啼笑皆非的望向叶红。

  “因为你给我的杀气,感觉与那另外一个一直在跟踪我的人完全不一样。”

  “那谁的杀气较大?”李三天倒似很有兴趣知道。

  “不能比。”时红答得斩钉截铁。

  “不能比?”

  “你只是有杀气,没有杀势;他有杀势,而且有杀力。”

  “听来你到现在还是有点瞧不起我。”

  “我向来都瞧不起通敌卖国的奸佞小人的。”

  “像龚侠怀?”

  叶红脸色陡地煞白。

  “龚大侠就是给你们这种无耻之徒害的!”

  “如果我们真的是无耻之徒,”李三天倒是冲着他尖笑了起来:“不害他那种人还去害谁?”

  叶红不再说下去。他只问。一字一顿的问:

  “那你一定知道那使箭的杀手是谁,曲忌是谁了。”

  “曲忌?”

  “金兵元帅完颜合达派出来杀我汉人的杀手:曲忌。”

  “你是知道答案的。”李三天惨笑道,“如果我是曲忌,你早就是个死人了;我还会在这里给你刁难么!”

  叶红脸上现出了尊敬之色,“我当然相信你不是曲忌。但那位以箭将人射杀的人,神出鬼没,补龙见首不见尾,予人极大的压力。也许他才是曲忌。不过,我到现在才看清楚了你:你的特长是令人不防,卑微就是你的武器。你在话锋上似已认了栽,气势也似尽失,但你其实只是让人掉以轻心。一个能令人轻敌的敌人就是致命的敌人。”

  他连眼里都流露尊敬之色:“你给我叫破,仍能忍,这点我很佩服,你是不是在等你的伙伴来?”

  李三天眯着小眼,笑了:“伙伴?”

  叶红不笑,只正色问:“那位在水底下刺我一剑的高手,你的伙伴。”

  “他么?”李三天站在店子阶前,就像一只瓷猪一样,他笑嘻嘻的说:“我不必等他了。”

  叶红像上香祭祖一般的肃然:“你要独力杀我?”

  “不是。”李三天用一种但是吹灭烛灯的轻哨说,“因为他已来了。”

  突然。舆底格地一响。叶红霍然返首。舆底有一事物。原来是人。那人手上有剑。剑已自舆底刺了进去。冰三家是在舆里。冰三家就在舆中。冰三家仍在里面。

  叶红高呼。拔剑。返身,他已分心。分神。分意。

  阶前。李三夭已掣了一剑在手。剑如流水。见风就长。剑美。美丽的剑。剑法更美。美得像一个若惊的受宠。剑如流水。流水如龙。剑尖追刺叶红。剑刺叶红背心。

  就在这时候蓦地自花店之旁香行之外的轿舆子里倏然飞掷出一匹长长的锦缎上面绣着龙凤对龙凤牡丹聚宝盆神螟松鹤像一道彩虹一帘幽梦般飞缠住李三天那一剑罩住了他的头里住了他的身影——

  舆底里惨叫一声、剑呛然落地,人也倒地,那伏在舆底施暗算的人,肩上和膝上都给刺了一个血洞。

  然后叶红就听到冰三家的声音:

  “我没有事。严姊姊护着我——”

  叶红没有听下去。

  他已返身、返首、反手、反击。

  他已气定、神闲、心静、手稳。

  他以一支倒冲上天的瀑布的身姿反击。

  对李三天而言,叶红那一剑,不是勾魂,也不是夺魄,而是大天涯。

  一种从黄河源,到长江头,自汉水东到汉水西,魂尽天涯无飘泊,转成了电的速度雷的震愕向他刺来。

  他震剑招架。

  血溅。

  溅血。

  绫罗上多了一幅织不出来的血花图。

  李三天疾退。

  叶红追击。

  李三天在人堆退去。

  时红决意要在他闪入人堆前将之追杀。

  一旦混人人丛就难以追杀了。

  就在这时候,他蓦然感觉到那股杀气又陡然出现了。

  来了。

  那人又来了。

  那人又出现了。

  (那人就在人丛里。)

  (那人就在背后。)

  (他是谁呢?)

  (他会不会出手?)

  (他要在什么时候下手?)

  时红稍微一怔。李三夭已将钻入人堆。他感觉到那杀手已拟出手。他若要及时刺杀李三天,就断躲不开杀手一击。他只有暂不迫杀,他要先杀杀手。

  却在这时,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影。

  留着短发的泥涂和尚,高雅如神仙的饮冰上人,黑脸红腮铁桶一样的苏慕桥,像一方古印般的朱古泥、寒做似冰的严寒……他们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