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只是收了男子进内的价钱。

  ——女子入内,价钱另付。

  ——“另付”即是至少贵上一倍的意思。

  叶红无奈。

  他不想跟这种婆子为那一点银子争持不休。

  他只好照付。

  ——争,无疑是要付出争的代价,但“不争”也要付出“不争”的代价。

  这时候清光白昼,外头花木扶疏,风光皆好,但在勾栏里总是惨淡阴郁些,仿佛这样才有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情趣。这时分一般行院女子还窝在被里,没起来,起得来的又倦倦慵慵等上灯,分外显得这院内的世间跟外边的世间各行其是,偶有孽缘,但又两无相欠。

  有的女于出来张望叶红,若不是擦脂抹粉,插花带钗的,就是未及上妆前一张张可悲的脸。叶红没有去留意她们,她们也仿佛是屋里的影子,没敢出来招惹活人。

  叶红在待客厅里坐坐,觉得太黝,有点坐不下去,便起来走走,不禁又负起手来,想了很多事情,不知怎的,虽是千百开端,但都回到龚侠怀还没有被放出来一事上。

  这时,忽见东南角阳光暖熙处游廊走来了一个人。明明是盈盈地走过来,却升起一种起飞的感觉。舞姿犹如锋刃流转,很利。

  这女子很快的便走到待客厅里,经过栏前的山茶花,茶花烫了烫,像是点头;又经过一排吊钟花,吊钟花摇了一摇,像是招呼。

  叶红这才省觉,原来屋里屋外都乱糟糟的种着花,种的十分附庸风雅,还带点强词夺理的美艳。

  那女子经过了,向他一笑,叶红让了让步子,女子就要在外走。

  “你不是要找严姑娘吗?”“竹鸡婆子”忙碰了碰叶红的手肘。

  叶红一时恍惚了一下,只来得及说:“是你?”

  产笑花停了下来,大概是用一对带笑或是带嗔的眼看他。由于她背着阳光,叶红的服力又不太好,所以看不清楚,反而看见阳光下枝头上的芙蓉花,俏丽非凡。

  “原来是你找我?”

  “我……”

  “你是叶红?”

  “你……”

  “你叫冰姑娘来眼我说那一番话的?”

  “是……”叶红这才省起:“冰姑娘呢?”

  “你凭什么不许我嫁给陆倔武?”

  那些烟花女子开始探出头来看,像是在看好戏上场。叶红觉得很窘,一下子,毛躁了起来。

  “我凭的是道理、公义!”

  “你也知道什么是道义?”女子冷笑如一排结在枝头上给风吹碎的脆冰,“真有道义,龚侠怀就不必坐牢了。”

  “就是因为龚侠怀正在坐牢,你才不可以嫁给陆倔武!”叶红气极了严笑花的态度,那不只是看不起他,而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是道义!”

  “你是什么人?”严笑花静了一下,又问:“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叶红理直气壮,“何况,龚侠怀是我的朋友。”

  严笑花大概是眯着眼看他吧?叶红视力不好,她背着光,不易看得清楚,只觉得栏杆外院子里的阳光空洞得令人发慌:“你在营救龚侠怀?”

  叶红气白了脸:“三寸笔写尽不凡事,三尺剑管尽不干事。龚侠怀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他落难的时候置之不理!”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就不许再管他的事!”严笑花无情地道。

  “什么!”叶红没听清楚,听清楚也不敢置信,“你再说一次。”

  “我叫你不要再管龚侠怀的事。”

  “呸!”连叶红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抑不住火气,“无耻之徒!”

  “无‘齿’之徒的意思就是‘没有牙齿的徒弟’。”她说着竟用手指去扣响那一列白皓皓的门牙,笃笃,两声,“你看,我不是。”

  叶红为之气结。

  几乎气得为之气绝。

  “你!……”

  “我跟你说,你不要再管。再管,你就得给我小心着。”

  (居然威胁起我来了!)

  叶红几没跳了起来:“你这个……”

  严笑花仰一仰首,问他:“什么?”

  看热闹的鸳鸳燕燕都在窃笑。

  叶红按捺不住了。对方是个女子,他总不能出手打她。但她心头的抑愤,终于像一支火棒捅进了马蜂窝般的炸了开来;为了龚侠怀这场冤狱,他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委屈,用了多少心力,累了多少朋友——今早,连哈公都说不定是为此而丧命了——而龚侠怀的红粉知音,居然迫不及待的去嫁给他的仇人,甚至还不准人去救他!

  “龚侠怀看错你了!”叶红痛心地道。

  严笑花冷笑,笑得像一把一言不发的刃锋。

  “龚侠怀错看你了!”

  叶红再次忿愤地道。

  严笑花摇头,“不是的。龚侠怀没有你这种朋友。”

  “嘿,”叶红气得脸冻如蜡色,心头的火却平地冒了起来,“就算我不配做龚侠怀的朋友,你却不配去做一个人。”

  严笑花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了,她已准备要走,一面说,“我不跟你说了。你别阻碍了我去——”

  叶红太生气了,反而抓不着主题,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严笑花居然说:“本姑娘要去嫁人。”

  “你……!嫁给谁?”

  “这关你屁事?”

  “你嫁给陆倔武,我就要管!”

  “我嫁给谁是我的事,我不但要嫁给陆倔武,还要嫁给沈清濂,你奈我何!”

  “你!你可知道,他们都是陷害龚侠怀的仇人!”

  “你才是陷害龚侠怀的人!”

  “你这娼妇!”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

  叶红也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激动,居然用这种语言来毒骂一个女子。他遇着她,就似火星撞着了羊刃。

  隔了半晌,严笑花才挥挥手,厌恶地道:“好,你不愧为龚侠怀的朋友。”

  说着就要走了。

  叶红忽然觉得很懊梅。

  他很想说一些什么道歉的话。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错啊,可是为何又会后悔得心中似有短刃冲击?

  “我……的意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脑部交煎出来的,然而他其实什么话也没有说。

  “别说了。严笑花厌倦地挥手,转身,就像一个舞蹈中的姿势,正要离去。

  这时,冰三家刚刚走了进来,见严笑花要走,想留住她,急得向叶红频频打眼色。

  严笑花只说:“我跟她谈过了。已不必再谈了。”

  说罢就走了。

  只剩下栏外的阳光和花。

  寂寞的阳光。

  轻颤的花。

  刚才是掠过了一阵晴风还是轻风吧?

  就在严笑花一转身的时候,阳光映照着她那令人伤感的美丽脸庞。那儿分明滑过了一行泪,像是词写到绝处时的一记句号。

  这令叶红惊得呆住了。

  他不知她竟已流了泪。

  他一直都以为她心狠如铁、无情无义的女人。

  也不知怎的,他一见着了她,一反常态,就像火烧着了炭,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不烧成灰烬似很不甘心。

  “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冰三家这样问的时候,叶红才能自严笑花那令他无限痛苦的美丽中拔足出来。

  原来有一种美,能令人感到痛苦。叶红犹在想:原来无限痛苦是美丽。

  “我见着她时,她已收拾完毕,要走了。我就说了你要我说的话。她只听了一半,就问:‘是谁要你来说的?’我说是你。她就说她出来跟你当面谈。”冰三家似很触怒他的问:“你们谈得不开心?”

  叶红摇摇首。对冰三家,他是什么火气也没有。

  “是不是我做错了?”

  “没有。”

  “我不应该让她直接来代你……”

  “不要紧。”

  “唉,这次我又帮不了你的忙……”

  “你千万别这样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办什么。先去‘临风快意楼’,大家都聚合在那里,而且,我还要去查证一些事。”

  “什么事呢?”

  “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两人的对话,客客气气的,像第一天初见。

  但叶红总觉得那女子走了,在他心里也像是出走了些什么似的。

  4.剑影里的倩影

  仍是一在马上,一在舆中,走着,但没有交谈。

  直至舆中的人问:“你有心事?”

  马上的人忙答:“没有。”

  “我觉得严姑娘很可怜。”

  “哦?”

  “她嫁给陆倔武,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

  “何以见得?”

  “我想她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一个人行的是不义之事,只用迫不得已就能脱罪,那么那些被她伤害的人,岂不是都成了活该了?”

  “我只是觉得:严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有时候,你不明就里的去帮一个人,其实就是害一个人。而且:现在的敌人,常常是以朋友的样貌出现:而朋友时常是以敌人的姿态现身。她信不过我和你,也是应该的。”

  叶红冷哼道:“那么说,你要去帮一个人不如去害他好了——”

  语言一凝,忽然勒辔,下马,小心得似怕弄错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似的,然后才用一种冷得比吞了一枚铁钉还僵的声音道:

  “是你?”

  这是春分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