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平生绝不一诺千金。

  因为千金买不到他的一句话。

  他言出必行。

  ——他的话说出去了,不管死活都要办到,所以,他的话不论死活,都一样相信他。

  “龚大侠不是说过吗?”叶红低声对哈广情的尸首道:“遇挫下折,遇悲不伤。一人受害,万人同哀,千古同悲……这是你说的,七哥,只要大家一齐来顶着、扛着,就没有什么是顶不住、扛不起的。要是我顶不来、扛不上,哈公,你记得要站在我这边,大家一起来顶硬上、扛起来。”、然后他吩咐简单:“你即通知哈府和官府的人来,另外分别看人通知饮冰上人、泥涂和尚、薛慕桥、朱古泥他们一起过来,有要事共商。如果找得到,也一并把严寒请来。切记切记。”

  简单只问了一句:“他们该到哪里等你?”

  “还是在临风快意楼好了,我顺便要在哪儿查察一些事。”叶红略一犹豫,即作出决定,“请他在未牌初即到。”

  这时,单简以快马驰近。

  马腿上染着泼墨般的泥花。

  近日连绵的雨,地上都是一洼一哇的积水。

  一部快舆,由四人合抬,赶快走进。

  单简一眼就看到哈广情等人的死状,翻身下马,即道,“冰姑娘就在舆中——”

  叶红当然知道。

  他不欲冰三家到这种场面。

  所以他一跃上了单简骑来的骏马,迎了上去。

  简单叫了一声:“公子——”

  叶红返首,脸自颊红,远处的乌云堆似是刚打翻了只盛煎药汁的碗。

  简单欲言又止:“——保重。”

  叶红用力地一点头,“你们也要小心。我刚刚才想到,要摧毁一个人,其实不必伤害他,只要让他身边的亲朋一一死尽,他自己就会孤立无援、伤心欲绝,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的了。”

  然后他说:“你们就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

  紧接着他就拍马迎舆:冰三家,也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他的亲阴至交。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他的人为这件事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知道那看不见的示手仍跟着他。

  他丝毫松懈不得。

  杀手就离他不远。

  他感觉到那股杀气。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为这种感觉而感到刺激。

  这种危机的感觉让他奋发。

  他不怕危机。

  他只怕人生里已感觉不到任何危机。

  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他隔着舆帘跟冰三家说话。

  隔着那彩贝串成的帘子仍传来冰三家珍珠一般的语音:步履:踩碎不了她:马蹄,踏散不了她。

  叶红看到舆里的冰三家,依稀仿佛,看不清楚,瞧不仔细,只见一个下颔尖尖、眼波灵灵的女子,像一个影子般的坐在那儿。

  仿佛那儿只有一个影子,没有人。

  又像是只有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叶红的影子却映在帘窗上。

  叶红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风雨将夕,丈夫护送妻子口到家去。

  想到这里,叶红只觉心头一阵暖意。

  (浪迹那么久了,孤身的路都走遍了,也该有个家了吧?)

  在舆里的冰三家,也是这样思忖着。

  她在帘里。

  他在帘外。

  帘外骑马的若是她的夫君——那该多好!

  她要在冬天以温暖温暖他。她要在夏日以清凉清凉他。她要在他忧郁难伸时说他过去轰轰烈烈的英雄事,她记得那些一点一滴比记得她自己的生辰还清楚。她要在他风雨将临前负手踱步的习惯改为——改为轻轻而用力地拥抱她。

  想到这里,她脸红了。

  想到“脸红”的时候,那一个闪过的句子是这样的:“红都脸了”,然后她才发觉,应该是,“脸都红了”,要不是真的害臊,而且还十分心甜,怎么会连心中的句子都倒翻了过来呢?”

  越是这样想下去,心头就像打翩了坛蜜糖,心田愈甜。

  (你的影子里有我的颜色呢!)

  不但是他俩在这样想。

  四名武功甚高的抬舆人:两名是冰三家的亲信,两名是“红叶书舍”的子弟,见到一在马上一在舆里的对谈,那种感觉,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

  不单是他们这样想,连有点为叶红安危而担心的单简和简单,看在眼里,也是想起这些。

  “踏花归去马蹄香”,简单感叹地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境吧.”

  “踏花归去土鸡香”,单简的话却很杀风景:“饭馆有人在弄烧酒鸡。我饿了。”

  “饿了?公子吩咐,先行料理哈七爷的后事:还得要通知饮冰上人等人……”简单说,“要吃,还早呢!”

  单简忽然悠慢慢的道:“你说,公子会怎样跟严姑娘说去呢?”

  简单们了侧首,随意的说,“他大概觉得不方便,只好请冰姑娘代说吧?”

  单简又忽悠悠地道,“你猜,严姑娘会怎么反应呢?”

  “反你个头!”简单啐骂道:“关你屁事!”

  嘴里骂着,心里确也在想:

  是呀,冰姑娘跟严姑娘会怎么说呢?冰三家姑娘一向能言善道,让她去说简直要比公子亲自开口还好,只是,严笑花姑娘也是干江府里口齿最伶俐的女子,她又会怎么说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去?”

  “我?”

  “对,你说,更有力。”

  “我?不行。”

  “为什么?”

  “我怕我会忍不住。”

  “你怕她太美……嘻。”

  “别胡说,我怕我会憋不住痛斥他。……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那,你一定要我说?”

  “这件事只有你能办。”

  “你没见过严笑花姑娘?”

  “没有。”

  “我跟她也是素昧平生。”

  “我知道。”

  “听说她很美?”

  “我也听说了。”

  “我很想知道她有多美。”

  “一定不比你美。”

  “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你。”

  ……两人说话都很温柔,很礼貌、很客气。

  “你这样说,好话也说尽了,我只有硬着头皮的一试了。”冰三家的语音清脆柔婉的就像冰敲在翡翠杯上。

  “反正,我们是站在理字上,就算她不讲理,也断不会无礼。……不过,我真没有把握,能不能成……“叶红忽然伸手。

  白的、小的、露节的手,伸入舆窗、穿过竹窗、握住了搭在窗边上那细小纤柔的手,“啊……”冰三家觉得有一个轻柔的灵魂就像是纱一般降到心底里去,一种蚀骨的酥融。

  “你怎么了?”叶红关切地问:“平时你下会这般没信心的。”

  “不,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冰三家觉得叶红的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套子,一如剑鞘一般可以套好每一支剑。“不知怎的,要见严笑花姑娘,我就很兴奋,很喜悦,还,很有点紧张。”

  “我知道。”叶红有点为冰三家担忧,然后他又感到这近乎半年来一直尾随他不断的杀气,又在附近出现了,“我看得出来。”

  杀手,不管你是谁,你要杀的是谁,你出来吧,跟我好好的对一对、决一决、看谁杀谁、谁杀得了谁、谁被谁所杀!

  “春雨楼头”是座瓦子。

  瓦子即是青楼。

  也就是妓院。

  “春雨楼”是座很有名的青楼。

  再有名的青楼,仍然是座妓院。

  但凡是求声逐色的东西,在有钱人手里,只要他们高兴,要附庸风雅,就一定找得到专替有钱人脸上装金的文人,就会变得高尚了起来,而且也理所当然了起来。不过无论怎么千变万化,骨子里,追求的还是色欲,变化多端到了最后,有些东西仍是变得了形变不了质的。

  叶红很少来这种地方。

  他自洁、自爱,而且,还有点自恋。

  以他的人品才学名望,实在说,他也不必更不需要来这儿才能追声逐欲。

  不过,他毕竟是名门之后、世家公子,来到这种地方,还是特别有气派,出手也特别大方。

  在这种地方,只要出手大方,就会受欢迎。

  叶红现在就“大受欢迎”。

  这里本来是不许带女人进来的;带女人进妓寨本就是大忌,可是,自从叶红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的银票塞给那老鸨之后,就算他把妈妈婆婆曾祖母玄嬷嬷都带过来也不会再有“关系”了。

  因为着鸨和龟奴已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的索性连牙都不见了,只见银子。

  本来,严笑花也是不见客的。

  可是叶红硬是要见。

  他还再叫人递了五十两银票过去。

  老鸨“竹鸡婆子”一看,就不顾一切了。“让我来安排一下。”其实,她什么也役安排。她知道严笑花只回来收拾东西,绝不会见客,所以她只好让客人自行去闯一闯,要是碰上一鼻子灰,那也是客人自己的事,——谁叫他们自己把头捣过去嘛!只要不是自己不给他们见面,那么,这银票就算是捞定了。

  她让叶红进去。

  叶红自己不进去。

  他让冰三家进去。

  冰三家看了看叶红,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两只眼眸水灵灵的竟对剪出许多依依来。

  然后才翩然转了进抄手游廊去。

  叶红觉得有点奇怪:冰三家一向落落大方,精明能干,而今只不过是人内一会儿去见一个女子罢了,怎么却流露出分袂在即依依惜别的神情来?

  “竹鸡婆子”又要向他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