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不胜其烦,索性满足他的好奇心,反而引起更大的好奇。[姐姐还有哥哥啊,姐姐的哥哥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是人中之龙,天下第一的男子。]离别使夜来真正懂了嘉树的好,她想:我当日一见哥哥就全心信任跟了他去,这样的盲目并不是没有道理。萨满们都说我福泽深厚,能够有这样的哥哥,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吧。

[天下第一的男子?我说天下男子都是一样的臭皮囊。]

夜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好像把自己给忘记了,臭皮囊。]她忽然很想跟人谈嘉树,[我的哥哥啊,哼,我的哥哥,白桦也没他正直,豹子也没他勇敢,大海也没他宽容,钢铁也没他坚强,春水也没他温柔。对了,唐诗中有‘渭北春天树’的句子,勉强可以用来比拟我哥哥的俊逸挺拔。]她不遗余力地替嘉树吹嘘,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契丹民歌,洋洋得意地唱出来,[他的人像赛汗山一样高大,他的心像西拉木伦河一样清澈……]

林裳听不懂歌词,却听得出歌中的赞美之意。看着骄傲得面颊绯红的夜来,他有些迷惑,有些向往。[世间真有这样的人?我才不信呢。]

[我也认为这世上是没有完人的,虽然我迄今为止没有发现我哥哥的缺点。对了,还是有一点……]她沉吟着。

他果然追问:[有一点什么?]

[他不像某些乌贼比如你,罗罗唆唆,婆婆妈妈,问起事来没完没了。]

看到他的脸色,她笑得痛快。

他的表情有点受伤,又有点释然。[这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姐姐笑呢。]

夜来敛住笑意。明明知道他用心难测,自己说话应该谨慎,情绪也要藏起来,然而还是没能做到。[乌贼,我和你们素昧平生,无仇无怨,这么扣着我是为的什么?]

[难道姐姐不知道自己比那些翡翠珰白玉簪还宝贵吗?]

和夜来估计的一样,但从他口中证实还是让她心头一紧,勉强笑道;[那现在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呢?]他太机灵了,与其跟他兜圈子还不如单刀直入。

[姑苏。]

夜来想嘉树也是去苏州,心里高兴,面上却淡淡的。

[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她顾左右而言它,懒懒地回答:[我是被绑架的弱女子,你是丧尽天良的贼人,整天姐姐长姐姐短的,你叫得顺口我听着别扭。]

林裳笑死了,[你是弱女子?姐姐,我真喜欢你。]

[遇到你这种无赖,圣人也会上火。]夜来怒瞪他,[你喜欢我?喜欢我就别来烦我,喜欢我就快点让我离开。]

[让你去找你哥?我才没这么傻呢。我喜欢和姐姐在一起,你好像温泉一样。]就是在寒冷潮湿的冬天走了一夜的山路,然后泡到温泉里面的感觉,他在心里补充。

夜来捧着头,[天哪,世上怎么有你这种人。]

1

嘉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折回去。孤独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牵挂,没有放不下。

左手托住如花坠落的夜来,右手拔刀出鞘,刀光矫矫如龙直噬术里古前胸。总算他还记得[神刀门下,不杀一人]的戒条,只用了两分力。

救人、伤敌、夺马,一气呵成,转眼人去巷空。

术里古颓然倒在苔痕斑驳的老墙下,汨汨流出的鲜血渗进青石板缝。在他渐渐模糊的意识里,没有了魅人的玉颜,只剩那灿烂的直入人心的可怖刀光。

2

神智一清明,痛意就如潮袭来,痛得身体好像要跟自己分离。夜来慢慢睁开眼睛,费力地理解自己的处境:佛像、木鱼、梵唱……是寺院吗?

床后的人俯下身,察看她气色。猝然触到那双清朗如月夜的眸子,夜来的心头不禁一悸。他左耳的金环尤其让她沮丧。[噢,女真人……]

[我是契丹人。]

夜来闻到他身上有森林的清气,依稀记起濒死之际,炎热的阳光中,自己被这样的味道包围。少女觉得亲切,仿佛又变回黑山白水间那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她自然而然地用契丹话跟他说:[是你救了我吗?这里是哪里?]

嘉树用契丹话回答:[这里是千足寺。住持是我的朋友,不用担心那些女真人会找到你。]多久没说故乡话了,嘉树已记不真切,但她口中的一音一韵,足以动移人心。

嘉树端起矮几上的粥碗,米粥温热,于是递给她。夜来伸手来接,牵动伤口,痛得全身冷汗。他左手举着粥碗,将她圈在怀中,右手拿着木勺,一口口喂她吃下去。

[还要吗?]

夜来靠着他胸膛,疲倦地说:[不要了,吃东西好累。]再世重生的少女,没有理由地相信了自己第一眼见到的男子。

嘉树觉得她像个可爱复可怜的孩子,轻轻将她放平,盖上被子。[你是汉人,怎么会说契丹话和女真话?]

[我生在辽国,十岁才回中原,我的契丹话原比汉话还说得好。]她的微笑比哭泣还让人悲伤,[不过,现在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都被女真人灭掉了,我们都成了亡国之民。]

[宋还有江南的土地。]

[江南?爹爹说过,要带我去那里……如果去的话,就不会遇到今天这种事了吧。]

[你一直发烧,已经昏迷了九天。]

[九天?!阿婆生了病,一个人躺在宅子里没人照顾,怎么办啊?]

[我帮你去看看她。]

[带我一起去,你又不知道在哪里。]

[你可以说给我听。你现在这样子没法走动,况且伤了那个金国将军后,又开始宵禁了。路上若是遇到巡查的骑兵,动起手来我恐怕会震到你伤口。]

[阿婆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必须去看她。]她言辞坚定,语气却宛转。

他无法拒绝。[我答应你。只是我们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我只能抱着你去,你……方便吗?]

夜来诚恳地望着他,问:[我昏迷了九天,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是你在照料我,没有别人吗?]

[是的。]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伤在胸口,是你包扎的吗?]

[是。我……]

夜来打断嘉树的话。[男女授受不亲,你以为我真的计较那种东西啊?你对我做了这些,]少女苍白的面颊泛起微微红晕,[但我认为,我仍然是个清白女子。事急从权,谁理那些繁文缛节。我现在还躺在这里,还可以跟人说话,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也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她的小手轻轻覆在他手上。

他反转过来握住她的手,心中激荡。这个在他故国草原上长大的女子,胸襟如此磊落,他倒不如她了。

见他不说话,她不由道:[我这样说你不爱听吗?哦,你担心我赖着你。某英雄救了某美人,然后英雄要对美人的清白负责,美人更是感激涕零,决定以身相许,勾栏里是常常演说这种故事了,但我没有这种企图。]

他笑起来,[走吧。]

嘉树是刀一般的男子,正如宝刀会散发砭人肌肤的寒意,他给人的感觉同样冰冷不可接近。长到十三岁,他走在街上,行人会自动跟他保持三尺以上距离。爱才如命的雷景行正是看中他身上绝无仅有的酷寒[刀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了这个契丹人做弟子。他很少笑,笑的时候如同阳光照射冰川,只能称为耀眼。

夜来禁不住说:[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呃,没人讲过。]她的说话会从东边突然跑到西边,他也不觉得奇怪,只当女孩儿都是这样,但这样公然地赞他好看,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3

嘉树用黑色大氅裹好夜来,抱着她出了禅房。他足尖轻轻一点,鹤一般优雅平稳地越过了千足寺的四丈高墙。

她低呼一声。

他问:[伤口疼吗?]

[不疼。你……是人?]黑色的风帽下露出屏息以待的脸。

[是啊,没错。]他忍住笑意。

她轻轻吁气,[小时候读唐朝的传奇,看到飞檐走壁,总以为是讲故事的人编造,想不到是真的。这么说,我们不是走着去,而是飞着去啊。]

[你家在哪里?]

[跟那天的酒店隔着两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