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开身形,携着她飞越这城市的屋檐、断墙。月光下,他的身法几近完美,水一般流泻,风一般无迹。夜来不懂这是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脸上带着孩子气的兴奋,身子也微微颤抖。

他感觉到了。停下来问:[不舒服吗?]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歇一歇。]语声未落,他身子急速地一折,隐到暗处。

街上蹄声杂沓,一队巡逻的骑兵过来了。他抱着她坐在屋脊上,看他们毫无所觉的来了又去了。

月光银子一样镀在这残破的城市上,空气里传来隐约的花香,战火焚尽的植物又开始拔节生长,这静夜里可以听到它们的沙沙歌吟。夜来还听到自己牙齿叩击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怕冷还是因为欢喜。她说:[你闻到荼蘼花的香味了吗?它们还没有开败呢。]

嘉树低下头,看到夜来枕在自己手臂上,微微笑着,眼睛里星光迷离。他的心跟着恍惚起来,仿佛走进了她的梦境。

她失血过多,身子发冷,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给她。在这男子寂寞而空旷的心里,全身冰凉的少女却带着暖意。他从未遇到一个人像她这样,视他身上的刀气为空气,当他寻常人一样跟他说话。

4

越过她家的院墙,落在野狐啾啾、荒草丛生的庭院里,他不觉噫了一声。

[宅子里只剩我和阿婆了,没法照料这些。而且阿婆说院子变成这样更好,人人都把这里当成鬼屋,就不会骚扰咱们了。阿婆出去买菜时,人们都很怕她,悄悄叫她鬼婆婆呢。]

[你其他家人呢?]

[都死了,在三年前女真人攻破汴京的时候。]

她从没对人提过这悲惨的往事,在他面前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当时娘有了身孕,她流产过好几次,大夫说,若是舟车劳顿,恐怕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险,于是全家人都留了下来。总想都城这样坚固,等娘生产以后再走也不迟。]

[城破以后,女真人什么都抢,除了财物,我们的皇帝、皇子、皇孙、嫔妃、宫女、工匠、伎艺人还有老百姓,全都被他们掳到了北方。他们也来了我家,我知道爹是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他们爱拿多少就拿多少去,但是那些女真人还想欺辱娘。爹忍无可忍,杀了他们的小队长,他们也杀了我全家。看到那口枯井了吗?若不是阿婆带我躲进井里,我现在也在三尺黄土之下。]

夜来好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她无意向他展览自己的痛苦,也不想表露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意。遭逢血腥乱世,如果不能披甲执弓上阵对敌,如果根本没有能力一雪国耻家仇,活着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继续活着罢了。

[阿婆把家人葬在西园。她不许我插手,蒙住我的眼睛,把我绑起来,直到她葬完所有家人,洗干净所有能看到的血迹。她以为这样我就会把看到的忘记,可是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什么都记得。差不多有半年,我每时每刻,不管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都觉得自己浸在血泊里;也不管阿婆做什么样的菜,闻到的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阿婆信奉佛教,每天空下来都会念佛经给我听。她不明白,爹一直教导我,做人就是做自己,大圣先贤也是人,不必匍匐在他们面前,而神佛鬼魂虚妄,更加不必膜拜。但是我觉得佛经里说的轮回转世太美了,我宁愿相信人死了还有魂灵,相信我的爹娘会重返人世,而不是归于尘土。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就慢慢静了下来。]

[一天晚上,阿婆在给我念《金刚经》,灯光映着她的脸,比画上的观世音还要慈悲祥和。看着她的脸,我忽然哭了。]她赧然地,[是遇到那场祸事后第一次哭。阿婆很高兴,她说我的魂儿回来了。吃不下东西的病,也慢慢好起来。嗯,你没见过那时候的我,用阿婆的话来说,瘦得跟一根藤似的。]

嘉树没有言语,只是将她抱得紧了一些。虽然他没说什么,但夜来知道,自己讲的每一句话他都听着呢。

这么悲惨的遭遇竟没使夜来的心变得压抑或扭曲。她并不迟钝,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但所有的创伤就像蒙在玉器上的尘埃一样,拂去以后,玉质依然坚硬光润。嘉树感觉到了夜来的这种本质——始终和悦明朗,始终相信爱和善,即使遭遇罪恶也不动摇。他心中突然浮起一个清晰的意念:要像爱护眼睛一样来爱护怀中的少女,不是因为她罕有的美貌,而是因为她罕有的心。

[阿婆不准我踏出大门半步,只怕惹出什么祸端来,果然像她预见的。]

[难道那天遇到你,是你三年来第一次出门?]

[是啊。阿婆生病了,我又不会做饭,只好瞒着她出门去买药材和食物。唉,恐怕她担心极了。]

[不要紧,我懂一点医术,一般的病还难不倒我。]其实他岂止懂一点医术。术里古那一刀断了夜来的心脉,若不是他相救,她早已魂消香断。

夜来舒了口气,[那就好了。]静了片刻,她忽道:[爹爹总是教我做人不可盲目轻信,凡事保留三分,为什么我却是这样相信你呢?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这样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了,我觉得我傻得不可思议。]

他微笑,[你爹爹没有教你说话不要太直率吗?我叫耶律嘉树,汉姓是刘。]契丹族只有耶律和萧二姓,因为辽太祖仰慕汉高祖刘邦,认为辽的国统承自周汉,所以辽国的皇族都以刘为汉姓。

她轻轻念道:[耶律嘉树,刘嘉树。哦,我姓崔,名叫夜来,春夜的夜,来往的来。我也有一个契丹名字呢,叫观音奴。]

[观音奴?]他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但忘川茫茫,不知到何处打捞。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嘉树发现她出身在极尽奢华的豪族,到她住的地方就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他不想用轻功,愿意这么慢慢走着和她说话。

5

挑起帘子,嘉树一眼看到床榻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婆婆,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已在弥留之际。刹那间他感到后悔,不该带她回来面对最后一个亲人的死亡。

[小姐。]阿婆死灰色的眼睛里燃起亮光。

[阿婆,我回来了。这个人,他救了我,他可以给你看病。]

[回来就好了。]阿婆宽慰地叹了口气,[小姐要乖乖地……]她的声音渐渐模糊,头也垂下来,惟有握着夜来的手,紧紧地不能放开。

夜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阿婆睡着了。]

[对,我们先出去吧。]

他掰开阿婆的手,将夜来抱到外间。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没有间断,也没有声音。无声之泣最是伤人,他忍不住说:[你哭出声音来啊。]

夜来的眼泪很快湿了嘉树的胸膛。她呼吸急促,抽泣时像要把肺部的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出来。他点了她的睡穴,不想看她哭到昏厥。她的睡梦并不安宁,不时从胸腔深处迸出细弱而痛楚的呜咽。

嘉树抱着她,不知道放手,也没有睡意。长夜漫漫,他数她心跳打发时间,竟然渐渐与她同一律动。神刀门的内功讲求顺其自然,而他已从[心无外物]进到[物我两忘]之境。

天亮时,夜来醒了。她的眼泪已经干涸,黑色的眼睛里悲哀凝固。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将她放到床上。[我去给你拿药。还有,天气已经热了,你阿婆……]

[拜托你了。]她嘴角微弯,努力向他展现笑容。

他放心离去。回来时,她却晕倒在阿婆床榻前,胸口鲜血淋漓,显然创口又迸裂了。他封住她创口周围的穴道,为她清洗、敷药及包扎。

她的身体香味漠漠,肌肤细腻如丝。虽然还没有发育成熟,但展现在他面前的已是令人目眩心跳、血脉贲张的盈然,莹白山峰上桃红蓓蕾,随呼吸而起伏,纵然他定力过人,还是禁不住汗下。

嘉树管不住心中的绮念,却管得住自己的手。他愿意克制自己,比起一亲芳泽,光风霁月地与她相处更重要。当对着她坦白眼眸,他要自己心中安然。

这二十五岁男子的江湖生涯中,也有若干露水情缘,只是身体对身体的需要而已,他不曾压抑自己,也不曾放纵自己,更不曾如今日这般神魂颠之倒之,心里却爱之惜之,不能亵渎之。

抵住她的背心,输入内力为她疗伤,她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她悠悠醒转,他满怀喜悦却又忍不住责备:[你怎么能下床行走?创口再裂开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她痛得汗津津的,费力解释:[阿婆跟我的亲婆婆没有两样,我要像孙女一样为她送终。她曾经说过,死的时候一定要穿这套衣服。]

[你不能再动了,我来换吧。我……就当她是我的婆婆。]嘉树讲完这句话后,意识到有种暧昧在其中,但他坦然。他是能洞彻自己的男子,不怕面对感情,如果它一定要来,而且这样美丽。

[嗯。]她疲乏地合上眼,睫毛像一对黑色的小蝶,安静地栖息在百合的肌肤上。她想,有一种感激如此深重,语言不能承载。

1

夜来扶着回栏,做了一个深呼吸,默默祈祷:[哥哥,现在我们在同一座城市里了,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或许今天我经过的路,你也曾经走过;或许我明天就可以逃离这里,我记得你的朋友叫慕容戬,找到他就能找到你吧。]

林裳悄悄走到她身后,突然禁不住心里的欢喜和依恋,轻轻环住她的腰。

[你做什么?]夜来用力推开林裳,捂着胸口道:[鬼一样冒出来,吓死人了。]

林裳笑嘻嘻地道:[姐姐又在想逃跑的事了对不对?所以被我吓到。]

夜来恨声道:[乌贼,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

他欺近她,[你怎样?]

夜来幽幽叹息,眼泪掉下来,[我这样孤苦伶仃,你就忍心欺负我么?]张牙舞爪对他没用,所以换一种法子,谁知道话一出口,自感身世,竟真的伤心起来。

夜来对林裳凶惯了的,他几曾见过她这种模样,胸口一热,柔声道:[姐姐,我不会欺负你的,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你说这种话不怕闪着舌头?每天把我盯得死死的,不就是为了把我卖掉吗?]

[谁说要卖……姐,你把你卖给我吧。]

[你去死吧。]她踹了他一脚。

他不躲闪。[真的,姐姐,我是说真的。]

帘幕外,秦若耶看着林裳与夜来言笑晏晏的样子,指尖微微颤抖,怒气勃发。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小裳亲近的女孩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