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奁应了一声是,花钿却细细描绘:[窦三娘说这女子懂巫术,我也觉着是。少爷在女孩子跟前那么腼腆,就说我和宝奁姐姐伺候他吧,也是好久才习惯的。可一见这女子,少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伺候少爷这么些年,从没见少爷这么开心过。]

若耶转身走了,袖子被劲气所激,帆一样鼓起来。

宝奁心头发寒,忍不住责备花钿:[没见夫人气得眉眼都变了,还说那么多,成心给少爷添乱不是。]

花钿翘起嘴,[人家是有一句说一句嘛。]

2

锵的一声,林裳拔出刀来。胭脂般的刀色在灯光下流转,令人目眩。[秦大哥,你别难为我。]

秦铮被逼退了一步,震惊地道:[小裳,这是姑母的意思。]

[她是我带回来的,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啪啪两声,林裳被重重地批了两个耳光,面颊顿时肿了起来。若耶收回手,神色森冷。[林家的刀是这么随便就拔出来的?竟敢为了一个贱人忤逆母亲,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处死赵佐木就是因为他染指货物,你自己却要坏了这规矩,将来如何御下?]

[她不一样。]林裳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她就觉得说不出的投缘。也许她前世真是我姐姐,所以今生见面时这样欢喜。请娘不要为难她,也别再骂她贱人。娘,我只是想留她在身边,这也不成么?]

若耶全身发抖,手上镯子丁丁作响。[我本是要定了她的。也罢,阿铮,你去请老爷的牌位来。]

夜来坐在床沿,拉拉林裳袖子。[乌贼,你天天叫我姐姐,我现在心里也当你是弟弟一样了。我领你的情,父母恩重,你别和她争了。]

林裳不回头,咬牙道:[你不懂,流花船那种污秽地方,你怎么去得?]

若耶森然道:[既然你这么维护她,我就成全了你们。九月初一,你若成功,这女孩子就是你的,从此随你心意;若是败了……我就用她来给你殉葬。]

[娘怎能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扯到一起?]

若耶指着林圃的牌位,[父仇不共戴天,你若不能手刃仇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莫非你根本就没有把握?莫非你陶醉在儿女私情里忘了这血海深仇?莫非你手中的刀是用来杀自己母亲自己兄弟的,为了这不相干的人?]

林裳淡淡道:[她既是不相干的人,无论我成功与否,都该好好活着。]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以后再没人约束你;要么接受这赌约,放手一搏。]

留住夜来,不过是件小事,林裳没想到母亲的反应竟然这样激烈。他自然不能为了她去弑母,但又怎能拿她的性命做了赌注,一时踌躇难决。

夜来想,好狠的女人,逼得人无路可退了。意气激扬,站起来道:[乌贼待我如此,我不会让他为难。他赢了当然好,输了我也没有怨言,一死而已,胜过风尘里迎来送往,出卖色相。]

林裳凝视夜来。[你真的愿与我一起生,一起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这样还能怎样?你若不拘禁我,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啦。]夜来笑眯眯地跟他谈条件,[你要是赢了,还我自由吧。]

林裳微笑道:[我还帮你找哥哥。]

[记着,这是在你爹牌位前立下的约定。离九月初一还有三天,你好好静心,这女孩就羁押在阿铮那里。]若耶脸色发青,摔门而去。

秦铮拍拍林裳的肩。[小裳,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

[她脾气不太好,你要让着她。她喜欢吃辣的菜,还有水果。晚上会做恶梦,要准备好安神汤。]

秦铮忍住笑道:[是。]

[乌贼,哪有人像你这样罗唆的?顾好自己的事吧。]夜来接过宝奁递来的冰毛巾,给他敷在脸上的伤处,微笑道:[我喜欢用刀的人,我希望你赢。]

林裳握紧手中刀,轻轻叫了声:[姐姐。]

林家刀,武林中号为鬼刀。鬼,不是指邪气,而是指它沉重的招式。每一式都直指死亡,没有两败俱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人喜欢与林家人对决,那是以命相搏,绝无后路可退。九月初一的决战,不但背负着父亲的血仇,还承载了这女孩子的命运,他只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3

——那女子缓缓走来,一回眸一低头,尽是风情。眉眼也不见得有多端丽,只是姿态柔媚,体态风流,宛如江南的烟山嫩水,一见眼迷,再见心迷。郁里说过,有一种女子纵然不言不语也可动人,就是这一种了。最难得是她的丰姿媚态出自天然,毫无矫饰。这是我在北方不曾见过的美。

——秦铮又带回了一个女孩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鲜润明媚一至于斯,最细腻的粉,最深邃的黑和最娇嫩的红,调尽世间颜色也画不出来。但我讨厌她的眼神,如此傲慢,像看一个物件似的看着我。我倒很想知道,入了流花船后,她还能这样看人否?

——当我看到息霜和她并立时,忽然懂了小裳的心情。息霜如水之柔,媚意入骨,她却像一泓阳光,明丽而温暖,难怪小裳这么喜欢。

息霜,如果我也为你拔刀,甚至不惜与姑母决裂,你会如何呢?

息霜,第一次见你,衣衫褴褛,赤着双脚,但已使集市中的一干男子失魂落魄。我想剜掉那些人的眼睛,我想把你珍藏起来,你却把我的心意踏在脚下。

息霜,为何姑母赞你风韵天成,将来必成绝代的名伎时,你笑得那样自得?如此自甘下流,为的是什么?

秦铮回过神时,却见夜来蹲在他最珍爱的那株萱草旁,还伸手摸了一下,惊出他一身冷汗。[别碰。]

夜来觉得有趣,[是你种的?忘忧花都是橙红色的,这棵怎么红得这样奇怪,像要滴出血来。]

[种着好玩罢了。]

夜来漫不经心地道:[你这里种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啊,连酩酊花都有。]

秦铮心中一凛:酩酊花的味道太醉人,我密藏在园中,她根本不可能发现,她怎么知道的?对了,三娘子说过,贵妃醉对她虽有效力,却不持久。

夜来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索性挑明了说:[宣和七年,汴京城出了件怪事,百花葛家的酩酊花被盗了,据说是世间仅余的一株。在它失窃之前,我有幸见过。]

[哦。却不知姑娘是百花葛家的什么人?]秦铮清楚,百花葛家从不将酩酊花示人,失窃之事也只有二三人知道。

[我不姓葛,跟葛家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相互试探,夜来倒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却把秦铮弄糊涂了。他怀疑她身上那种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清香有解药的效力。[你带的香料很特别啊。]

[我从不薰香。]夜来的母亲李希茗体弱多病,怀孕时尤甚,大巫女郁里给希茗炼制了很多安胎的汤药,其中就用过赛汗山天池中的金莲。所以希茗生产时莲香满室,此后这香味便与夜来如影随形。

[呃,你这味道是天生的吗?]

[是啊。哎,刚才走过去的那姑娘,你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吧。]她觉得只有这话题能让他不再探究自己。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正中靶心。隐秘的心事竟被这初次见面的少女看出,秦铮的脸冷下来,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惟有拂袖而去。

夜来撇撇嘴,[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若有一天喜欢谁了,也不会怕人知道。]

4

姑苏慕容府。

慕容夫人秀栀叹着气从木犀院中走出来,把手中的食盒递给院门外的丫鬟。[这些都不要了,让厨房重做吧。]

丫鬟接过去,禁不住道:[公子什么都没吃嘛,难道新请的北方师傅也做不出合心菜式?]

秀栀眉尖紧蹙。[他每天只是喝点薄粥,你吩咐厨房,在粥上多下功夫,把补品用进去,味道却务必清淡。]

内宅。

[耶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又不肯瞧大夫,到九月初一,他真能代老爷与林家那孩子一战么?]

慕容戬笑容悲凉,[他自己就是大夫,还去哪里找大夫?你别小看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他手中那柄刀也是神器一般。可叹我慕容戬纵横一时,现在却只能托庇在这年轻人手下。]

[当日林圃向老爷挑战,老爷也不曾退缩,今天这样委屈,是……顾着那人的情分吧。]纵然斯人已逝,秀栀仍是忍不住心中的妒意。

慕容戬缄默。

木犀院。

寒日的光透过浓碧的桂树洒下来,将树下的人笼在惨淡的幽绿中。嘉树动也不动地躺了半日,青衫上落满了碎金似的桂花。花香丝丝缕缕地薰得他厌倦,人却懒怠动一下。

宿醉未消,又续新酒。热辣辣的液体从喉管里流下去,却暖不了他萧索的心。其实醉了又能如何,醒着梦着都是她。

遇到她以前,一个人来去,心中安适,偶尔寂寞;遇到她时,生命忽然变成开满鲜花的原野;失去她后,心死而已,感觉不到摧肝裂胆的痛,只是万般都没了生趣。——他明白自己没得救了,要是知道痛,伤口总会结痂,总有好的一天。

不知道怎么就爱她如此了。观音奴,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不能忘却,不能剜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