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极其骄傲的男子,越在爱的人面前,越不会低声下气。只是在灰黯中想起他的明媚人儿被险恶人世一点点吞噬时,会有说不出的痛悔:我的小女孩,你欢喜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我不求你爱我,但我该当好好守着你,到你长成的那一天。我怎么会让你这样走掉啊!

爱她以前,他爱的是刀,汗水和着血浸润到刀中,练出绝世的刀法。今时今日,也只有在练刀时他才能忘情,感到一种悠悠忽忽的快乐在刀风中沉浮,生命在无限地伸展,就仿佛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5

寒山寺的院墙外,蹲着一位为人算卦解签的瞎子,灰色布衣与灰色院墙融成一片。他窝在那儿,不知延揽生意,来往的香客也都视而不见地从他身旁走过。

嘉树走到瞎子身侧时,却忽然止步。他感觉到了瞎子身上的气,异样诡秘,丝网一般在空气里絮絮而动。

瞎子笑了。[公子算命?]

[我不信命。就算世事真有定数,也是天定,你算得出?]

[我在开封时,曾解过一位小姐的八字。我算定了她在十六岁夭折,公子却逆天而行,把她救了回来,有这回事么?]

凌厉的刀气突破丝网,迫得瞎子不能呼吸,急喘道:[公……公子。]

救夜来的事,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嘉树敛住凛冽的杀意。[你是谁?如何知道的?她在哪里?]

瞎子大口吸气,一一回答他问题:[我只是个算命的瞎子。我看见那小姐的命星在公子头顶闪耀。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一定在离公子很近的地方。]

[你若有一字虚言……]嘉树的手放到瞎子所倚的石头上。

石头化为齑粉,近旁的凤仙却安然无恙,艳红花朵在萧萧冷风中摇曳。瞎子跌坐在地上,平静地道:[我只说我看到的。]

嘉树盯着他深陷的空无一物的眼眶。[你还看到了什么?]

瞎子感觉到了他刀一般冷锐的注视。[公子救了那位小姐后,两位的命星就连在了一起。因为她的命星易位,连带着公子的命运轨道也变动了,我确实看不出未来的走向。]

沉寂,尔后瞎子听出他的声音忽然有了热度。[她平安吗?快乐吗?能够长长久久的幸福吗?]

瞎子淡淡一笑。[这就取决于公子和她了,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树在瞎子身侧放了块碎银,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瞎子感到他的寒冷刀气中溢出和煦之意来,不由叹了口气。[堪不破爱欲也好,纵然多受折磨,却不似我活得这般无趣。]

[苏州西南十里,有塘名横。横塘北端,有桥名枫。枫桥之西一里,就是夜半鸣钟的寒山寺。三个名字,印在书卷中已是重重叠叠的诗情画意,和哥哥携手同游的话,会有多美呢?]

枫桥下流水嘤嘤,如同夜来的细语。嘉树站在桥上,手抚微凉的石块,在虚空中依稀见到她的笑容。

甲板上,林裳望见桥上人的背影时,顿觉一片至寒至冷的肃杀之意罩住了自己,胸口像压上了千钧巨石。林裳不能动弹,鞘中刀却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

然后,桥上人侧过头来。林裳看见了他的脸,纵然清减憔悴,仍使观者惶然失色。林裳还看见了他温柔的眼神,像一片羽毛般落到少年心底,留下莫名的刺痛。

小船穿过桥洞,渐行渐远。林裳不敢回头,脊背微汗。

横塘秋水明澈,碧绿的波映着岸上艳红的枫树林、深红的槲树林以及横山上的朱塔。树林的尽头,夕阳火一般静静燃烧。

横山脚下,是春秋时吴国遗留下来的故城。嘉树站在这废墟的最高处,俯视着断壁残垣、离离乱草。

少年从红叶匝地的秋林中走出来,清艳秀丽,令这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红都失却颜色。但嘉树只看到刀,以及绚烂中的杀意。

死亡的气息随着林裳华丽柔软如丝绸的刀气蔓延,在枫桥时竟与嘉树的刀起了共鸣。嘉树的刀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那一刻竟有了破空而出的动念。

嘉树知道,明日此地与自己对决的,就是他了。

6

林裳看着夜来莹白的手指在嫣红的刀身上划过。她的手穿越刀身散发的死气落在刀面,指甲犹如浮在血上的花瓣。这柄传说中象征死亡与不幸的刀,她只当作美丽的器物来欣赏,而这惯饮人血的刀在她手中竟驯如待抚的琴。

他禁不住想:是连刀也会喜欢的人呢。

[好漂亮的刀啊,有名字吗?]

[胭脂。]

[怎么叫胭脂呢?]夜来笑起来,[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据说铸这把刀时,把十八名少女投进熔炉才炼成。它的颜色就像少女绯红的脸色,因此取名胭脂。]

[啊。]她缩回手来,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我吓着姐姐了?]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我把你明天的决战瞧得忒也轻松了。乌贼,你有把握么?你会好好的吧?]

[姐姐放心,我会赢的。]

[杀得了仇人固然好,杀不了也不必勉强,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林裳想握她的手,忍住了,笑道:[姐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她翻了个白眼。[谁关心你了,我关心我自个儿呢。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少年听话地离去。

他研究慕容家的枪法多年,尤其当年慕容戬杀死父亲的那一式[君山一点青],更是烂熟于胸。与慕容戬一战,他有七成的把握,不须多,七成已是胜。

但今天在横塘遇到的那男子呢?站在吴国故城的苏台上,气势可以倾覆天下。若是与那男子一战,林裳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

1

嘉树把阿婆葬在夜来父母的墓旁。他掘土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的桃树下。他感觉到她在哭,眼泪滴进被阳光炙热的泥土里,但每次抬头看她,她都回以微笑,有时候泪水来不及拭去。

是被所有亲人弃绝的悲,以及与他相逢的喜。从这刻起,她便当他是家人,敬爱如兄,亲近如友,万千人中不同的那一个。

他抱着她离开这辟为墓园的院子,曾经的繁华随主人一起湮没在荒烟蔓草中。他感激那对长眠于地下的夫妇缔造了这孩子,真的,还是两个人比一个人好,爱着比寻觅好。

那么多鲜艳的绿在枝头闪耀,风吹过时宛如歌唱。死生契阔,并不要紧,一起经历的最美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嘉树了,因为命中注定,他会在1130年的春天爱上一个女孩。在充满绿树的古老宅院中,爱上名叫夜来的女孩,她会用契丹话说: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2

她孩子般的依恋让他欢喜,更让他烦恼。像一个需时间来解的迷,——感激和爱恋,到底是哪一个,费他思量。

他不善用言语示爱,也不敢惊扰这未展芭蕉,密密缄着的丁香结。情意郁结在他心里,越是说不出来,越是潜滋暗长,酽酽如酒。

她喜欢跟他讲自己的经历。她的成长,她的好恶,她在十六年光阴里的最有趣、最欢喜和最悲伤,他都一一知悉,印在心底。

说得多了,小姑娘也会闹别扭:[怎么都是我在说呢?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知道你,太不公平了。]

他不像她那样善于谈论自己,那是比练[神刀九式]困难得多的事。一边喂她喝下苦涩的药汁,一边解释:[我嘴笨,说不来。]

夜来呛住,又忍不住笑,顿时咳嗽连连。他在她心中几乎无所不能,想不出他会说这样的话。

他拍着她的背,忍不住问:[这有什么好笑?]

她侧过脸,依旧难掩笑容甜美。他觉出自己的傻,却又喜欢她畅快的笑。

[你可以跟我说你的爹娘、你的刀、你想成就的事业还有你喜欢的东西啊,可说的多着呢。]

[我爹十年前过世了。]

[噢,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像你一样会飞?]

[他是北院大王的右宰相,喜欢汉学,不会武功。]

[你娘呢?]

[我四岁的时候,跟着一个汉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