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我想,也许我小时候见过你,因为我爹喜欢结交辽国大臣。]

她急急转移话题,他却当了真。[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到过我爹的城吗?种满了槐树,开花时一片茫茫,比下雪还好看。]辽国的皇族和大臣有自己的私城,称为投下军州,在政治上和财政上都有很大的独立性。

[我去过的!像白色的海一样,香得叫人晕倒。]她扁扁嘴,[我从小到大只被爹娘打过一次,正是在那里,因为我弄丢了爹送给娘的玉璧。]

嘉树眼神温柔,心底有四个字如车轮滚滚辗过:缘分天定。他想,原来我十五岁那年就遇到了观音奴。这些年,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原来就是为的这一刻。

他摊开的掌心中,赫然一块宝光莹然的羊脂玉。夜来认得玉璧上母亲结的穗子,大为愕然。[就是这一块!你怎么会有?]

[那天我在后院练刀,却被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打扰。我从没见过这样闹的小孩,又是笑又是叫,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那头,那头跑到这头,搅得我一个头有两个大。于是我用刚练成的‘一衣带水’割断了她系玉佩的丝绦。]他说话时,仿佛闻到了槐花盛放时的郁郁甜香,见到春阳在小女孩的衣襟和头发上留下的美丽光影。

[你用刀割我的玉佩,我怎么傻得不知道呢?]夜来侧着头回想。

嘉树微微一笑,轻弹刀鞘,钢刀出鞘寸许。他手掌一横,刀光突然暴长,削下了窗外横斜的一支石榴花。他跃出窗外,接住花枝,递到她手中,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夜来拿着火红欲燃的石榴,叹了口气。[你不要跟我说是刀法,这根本是妖法。]

他却有些后怕。[当时我胆子也忒大,要是劲气拿捏不准,就会伤到你了。]

她斜他一眼。[已经伤到了。娘用藤条打了我十下,紫红色伤痕一条条凸出来,火辣辣的,我到现在都记得。]

[这个,还你吧。]

[哥哥替我收着就可以啦。]

他的掌握成拳。他知道璧是定情的信物,却开不了口问她怎么不拿回去。[你……你们怎么会到辽国去呢?]

[我爹是个商人,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比如,他把宋国的丝绸和茶叶运到辽,又把辽国的药材和毛皮运回宋。辽的铸币一直不够用,爹就把宋的铜钱偷运过去。宋国官员想了解辽国高层的动向,爹就把情报卖给他们。]

嘉树想岂止是个商人,有这样了得的爹,难怪观音奴不同寻常女子。

[在金国灭掉辽以前,爹带我们回到汴京,买下了这所宅子。风水先生说这是凶宅,大不吉,爹却不在意,最后……]

嘉树不愿提起她悲伤往事。[唔,你相信风水吗?]

[在信与不信之间吧。]她微笑,懂了他的体贴。

3

尽管这座古宅被洗劫过,遗留下来的衣物器皿依然精妙得不可想像。嘉树虽然出身辽国贵家,仍然为之惊叹。他记得初遇夜来时,她所穿的罗衣柔软如淡紫云霞,现在才知她已是尽量朴素。

夜来的伤稍有好转,便不肯整天躺着,翻出父亲遗下的衣服,定要嘉树换上。[哥哥,你穿那样的衣服要热死的,换这件舒服一点。]踮起脚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他任她摆布。[正好,你跟爹的身量差不多。]看出他脸色不大好,赶紧补充:[爹没穿过的,是新衣服。]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不是计较衣服的新旧。

[很早就想这样称呼你了。我没有兄弟姐妹,连堂兄弟表兄弟都没有,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哥哥呢。你不喜欢就算了。]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他不要她难过,违心地道:[我也想有观音奴这样的妹妹。]

[真的?]她眼波流动,[哥哥,哥哥,哥哥。]

一声一声宛转叫来,叫得嘉树心中三分醉意七分惘然。对着天真的夜来,无论如何说不出真心所求,而聪敏如她,偏偏对他无法克制的爱意反应迟钝。

长啸一声,挽着她飞掠过广阔的庭院。夏夜的暖风贴在脸上,他的衣衫飘扬,而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鼻端。是夜来喜欢的游戏,他也可以借此发泄心中郁闷。

[哥哥,我们去那边。]她遥指荷塘对岸的小楼。

他在疾行中转身,飞越荷叶田田、暗香浮动的池塘,落在小楼的回廊上。

[要是我会轻功就好了,可以跟哥哥并肩而行,不用哥哥拉着我这么麻烦。我也想学刀,这样就可以对那些欺负我的人还以颜色。]

嘉树想:[做你的哥哥已经很痛苦,又何必想出师父这种吓人名目来折磨我。我会保护你周全,哪里需要你跟人动手?]他淡淡道:[学武功不好玩,又艰苦。]

[我觉得好玩,我也不怕吃苦。哥哥,答应我嘛,哥哥。]她在他耳边软软叫着,[不过,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哥,不想叫你师父。]

嘉树招架不住地叹气。[神刀门武功的传承,本来就没有规矩,只讲缘法,你……做我的小师妹吧,师父会答允的。]他感觉得到她潜藏的烈烈刀气,刚强不屈,宁折不弯,略一思忖,[观音奴可以练弯刀。]

[为什么?]

[你表面比谁都柔和,其实脾气倔得很,容易走极端,一旦招式用过了反而会伤到自己,练弯刀比较有转圜的余地。]

夜来的父亲也曾这样品评她的性格,所以她服气之余禁不住说:[哥哥太可怕了,我在你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了。]瞧她笑吟吟的,哪里有半分怕的样子。

他转身打量屋子,问:[这是什么地方?]他接不了她的话,因为忽然想起了为她换药时的旖旎光景。

[哦,是藏书楼。幸亏那些女真人不抢书。]

他推门进去。月色下满璧满架的书,比当日父亲府中所藏还多。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书?]

[《庄子》缥缈奇变,意气放旷。《史记》高古简妙,描摹入神。汉人的书里面,这两部最好。]

[怪不得,哥哥的刀法是道家风格呢。]

他不知道她如何看出来这点,但她确实说出了神刀门武功的精髓。

[观音奴爱看什么样的书呢?]

[《世说》啦,大晏小晏啦……我喜欢的书杂得很,乱七八糟的,]

嘉树想,观音奴喜欢的是魏晋风度、承平气象,可知她虽然遭遇战祸,却仍是长于富贵安乐,不懂人间疾苦的。他忍不住借小晏的词来浇自己块垒:[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对他而言,也就只能讲到这种程度了。

夜来感觉不出他的深意,自得其乐地续下去:[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续完了还要取笑他,[哥哥是契丹的英雄,怎么也读这种缠缠绵绵的词啊?]

是铁打的铮铮汉子,却被这小姑娘笑得耳廓发热。他想,你啊,也不是不解情事,为何对着我时一脸懵懂?又可爱,又可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压住心底的情潮,若无其事地问她:[这些书,观音奴都看过?]

[那怎么可能。商人之家,读书不能做官,不求显达,不过是喜欢而已。喜欢才会读,只读喜欢的。]在官本位和重农轻商的社会里,商人的地位很低,思想反而更开放,所以养出夜来这样的女儿。

4

夜来完全康复时,秋意已浓。池里的荷花大半衰败,脉脉的香气却越发勾连不去。与她在这荒凉宅院里消磨光阴,他已忘却人间事。

[哥哥在想什么呢,这样专心。]

[没有。]嘉树把信函纳入袖中。[练完功了?出了汗怎么还站在风口上。]

夜来吐吐舌头,倚到他身侧。[那哥哥替我挡一挡。]

嘉树抬手抚摸她头发,心中一缕柔情摇曳难定。[九十九种变化都记得了?]

[当然。]她拔刀演示,姿态轻盈,宛若夏日晨风中的秀逸荷花。刀光日光交相辉映,衬着她容颜,端的明艳无双。他意动神摇,但见人而不见刀,只得闭上眼感觉。气流变化中听她的劈、刺、挑、削,果然有练刀的天赋,但裙裾飞扬中一股不平之气冲天而起,失之于躁。

[观音奴练刀时一定想着那些让你愤恨的事吧?这样你永远都不会懂得‘一江春愁’的精髓。刀客必须心如赤子,不恨不怒,无畏无惧,这样的心融入刀法才能发挥到极至。我七岁学‘一江春愁’,十七岁才懂得它的精义,一招使出,好端端的人也会变得满腔怅惘,有如江水绵绵不绝。直到二十三岁,我才做到不被‘一江春愁’激发出来的情感控制。]

夜来心里嘀咕:你的嘴才不笨呢。

[当你做到这一点时,所学的九十九种变化还能衍生出新的变化,对敌时可以随机而发,自由率性。]

[我懂了,这九十九种变化不过是个‘药引’而已。但是哥哥,为什么神刀九式的名字都跟水有关系呢?]

[因为师祖他爱过一个姓水的女人。]

[噢,原来如此。]她的笑容慧黠,[难怪哥哥要到十七岁才会懂得‘一江春愁’的精髓。第一式‘一江春愁’我已经懂了。那第二式‘一衣带水’说的是两个人心曲互通,却不能够在一起,于是乎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讲的是这种伤感对不对?又或者咱们师祖爱得百折不回,不管阻碍重重,隔着大江大海他也只当那水窄如衣带。]

他禁不住微笑。[不是你想的这样。‘一衣带水’的招式很简单,就像在画一字,可以横着、竖着、斜着。轨迹自何处始,自何处终,也都随你心意。它的奥妙变化全在内力,你现在还学不了。]

[哥哥已经把九式都学会了吧。]

[神刀九式,每一式都是一个台阶一种境界,一个人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全部领会和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