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玄吗?我觉得我哥哥已经很了不起了。]她的口气很骄傲。

他十九岁时,以一把普普通通的缅刀破了沈扶风的双丝剑,从此名动天下。扶风,武林第一世家的当家人;双丝,唐时铸剑大师遗下的神兵利器,却被他用[一衣带水]剖成两半,从剑尖劈至剑柄。据观者说,那一劈真可使天地低昂,山色沮丧。沈扶风自此不再用剑。

她并不知他种种事迹,但在他心中,她的一句话便胜却人间无数仰慕。

5

[哥哥今天要做云英面?]

嘉树翻着从藏书楼里找出的食谱。[你不要太兴奋,乖乖坐等就可以了。]他其实很头疼她跑到厨房来帮忙,尤其担心她切菜,经常心不在焉切到手指。

她抢过书来看,津津有味地,[把莲、藕、菱、芋、鸡头、百合、慈菇、荸荠和肉烂蒸,凉了以后在石臼中捣成细茸,加上糖、蜜再蒸,然后再放到石臼里捣匀,冷却成块以后切片。似乎很好吃,郑文宝真是个吃家。可是哥,这做法太罗唆了。]

[好吃的当然费功夫。观音奴,你别动刀子,帮着洗洗菜就行了。]

[哥哥又嫌弃人。其实我真的很想学做菜,以前有阿婆,现在有哥哥,但要是哥不在旁边我怎么办,对着柴火粮食眼巴巴地饿死呀。]

嘉树不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夜来知道这说明他担着心事了。[哥哥怎么了?你这几天一直都不开心。]

[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的。观音奴,我必须离开汴京了。]

[为什么?]她手里的藕掉到地上。

[我少年行走江南时,曾得到姑苏慕容戬的照顾,现在他家中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那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

[所以今天要做好东西给我吃。]她低头洗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

嘉树的云英面做得很出色,两个人吃起来却都味同嚼蜡。

[哥哥,你还回不回来啊?]

[当然,事情完了就回来。]

[哦。]她想了想,问:[哥哥家里还有别的人吧?你都不去看他们吗?]

他诚挚地道:[我家里只有一个妹妹了,我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回来看她的。]

夜来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嘉树不懂这么刚强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泪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温柔地拭去她流下的每一颗泪珠。

她和泪带笑。[怎么一个人太高兴也会哭呢?我没事的,哥。]

[没事就好,我现在送你到千足寺去吧。]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然而少女眼中星子般又冷又亮的光芒很快就熄灭了。[好的,哥哥,我就去那里。]

6

耶律嘉树出汴京三十里又折回,归时城门已闭,而他自然如入无人之境。到她窗外,尚在凌晨,暗蓝的天幕上缀着四五颗星,露水湿透了他的鞋子。

秋天温淡的阳光照着她窗户,她睡眼朦胧地推开窗,见到他却没有欢喜激动,只是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观音奴。]

她惊讶地抬头,碰碰他发热发烫的手,深深地吸气。[我还以为是幻觉。哥哥……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应该一个人走掉。我……很担心你。我记得你说过想去江南,你还想去吗?]

[和哥哥一起?]她摇头,[我什么事都不会,拖累到你怎么办?]

[你不是拖累,是我妹妹。]

喜悦从她的眼睛一直漾到唇边。[那哥哥在路上一定要用力教我内功和刀法,这样哥哥去到任何地方都不必再担心我,而我也不用可怜巴巴地寻求和尚的庇护了。]

他从未见过她长发委地的样子,如此娇柔秀美,令人疼惜,然而并不是那种藤一样攀附着树木石壁才能生存的女子。他心里说:[观音奴,你这样好强,却不知道我愿意保护你生生世世。]

1

若耶冷冷地问:[慕容戬呢?]

嘉树道:[他不来了。这一战,我代他。]他仍病着,人瘦衣肥,精神却好了很多。

林裳抿紧嘴唇,想:难怪昨天遇到他两次,也是来熟悉决战环境的。

十年磨一剑,出手时仇人却退缩了。若耶难以维持风度,声音尖利起来,[小裳,慕容老狗不敢堂堂正正地应战,咱们就上门去跟他清算。这笔血债,今天一定要他做个交待。]

慕容府的管家楚观江怒视若耶,[十三年前的今天,老爷与林大侠在此地一战,小人与夫人都在场。老爷胜了林大侠,凭的可是自己本事。战书是林大侠下的,武林中决战也向来是生死自负,请夫人说话检点些。]

若耶眼中出火,[小裳,听见了吗?他说你爹技不如人,死得活该。既然如此厉害,慕容戬今日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要别人替自己赴约?]

嘉树看着林裳,[慕容不能赴约,想必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替他接下了你的帖子。你是否愿与我一战?]

未容林裳开口,若耶抢道:[你是不相干的人,小裳不必与你动手。]她是江湖中历练多年的老狐狸,怎肯让林裳与这看不出武功深浅的人动手。

[想杀慕容戬,先得胜了我。]

林裳充盈的杀气需要一个人来宣泄,即使对手不是慕容戬。他慢慢地拔出胭脂,[黄州林裳请教。]

[契丹耶律嘉树候教。]

若耶心头大震,咬牙退到一边。这一战一触即发,她已没有能力阻止。

神刀出鞘,刀光宛若一场大雪崩,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胭脂却似一只火凤凰,在风雪中振翅飞起。

嘉树潇洒舒展而林裳优美灵动,在旁人眼中这是一场异常华美的比试,只有身处其中的林裳知道其中压力。嘉树的刀气汹涌如海,林裳的招式与其说是反击,毋宁说是惊涛骇浪中的挣扎。

三十招后,林裳懂得,这人根本是在戏弄自己。他没有杀气,甚至没有敌意,似乎只想看看自己的刀法。林裳的刀势一缓,他的刀也缓下来。三尺外,他的神情淡漠而从容,使少年愤怒难平。林裳放弃了正面的近身搏击,犹如绕树蝴蝶般展开攻击,圈子渐渐拉大。

若耶神色凝重,扣紧了手中的杏叶镖,心道:[这傻孩子想用‘怒射天狼’。]

第七十四招,林裳横削,被嘉树反手震出。借着他这一震之力,林裳在空中的身体忽然绷得笔直,整个人犹如一支怒箭向嘉树射来,而胭脂就是锋锐难当的箭镞。林裳全身衣服尽裂,皮肤烧灼的痛感如在炼狱,但他劈开了嘉树的刀气,胭脂径直往嘉树的咽喉刺去。

与此同时,若耶的杏叶镖出手,封死了嘉树闪避的所有角度。若在平时,这些镖自然难近嘉树,此刻却乘虚而入。

嘉树微一侧身,手中刀斜斜挑起,划了一个五尺为径的圈。林裳感到对手汹涌的刀势忽然平伏,胭脂像是刺入了虚空,刺入了柔软的春水。林裳一刺之力,就此消解。

——雷景行若在场,定要赞赏自己得意弟子的这一式[谢家池塘],不但领悟了平之如水的要诀,而且如池塘生春草的写意画,开阔清新。

射向嘉树身侧的三枚杏叶镖被他用左手夹住,而一刀刺空的林裳却迎着余下的六枚镖而去,惊得若耶面色如土。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林裳力已用竭,慢说用胭脂挡镖,便是穿透一层薄绢也难。

好林裳,拼着受了这喂有剧毒的飞镖,双足立定,身子后仰,以一式[吕布倒提锏]刺向右后方的嘉树。这一刀角度之刁钻,速度之迅捷,实在匪夷所思,没人料到林裳在前方遇袭、背部受敌时还敢用这样的招式。

嘉树不闪避,迎上去接了剩下的六枚镖。嫩黄色的杏叶镖被黏力吸附在那把寻常的白刃钢刀上,镖的棱角泛着幽蓝光泽,说不出的好看。

林裳的快刀何等诡谲,却只刺中嘉树左臂。尝到了英雄血的胭脂,在阳光下泛出透明的艳红。

嘉树眼中微含笑意。[你可以刺我胸口,为什么突然变招?]

林裳凝视着刀尖的血珠。[我娘出手相助,已不是公平决战,我本该立即罢手的,却克制不了心中杀意。]

血珠滴到他鞋面上,这有洁癖的少年却毫无感觉,继续道:[你替我接下杏叶,我想收刀,但为时已晚,还是伤了你手臂。]他露出颓败的笑容,[其实以你出刀的速度,接了镖后仍有足够的时间回刀杀死我,而我充其量可以刺进你心口半分,虽伤却不致命。]

[我若回刀,离你咽喉有六寸,杀你的时间自然是够的;但离你的刀有四尺七寸,想格开你的刀却是万万不能。]

林裳霍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方才若不变招,我现在大概已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