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张口结舌地看着街对面的秦铮,然后拔足便跑,奔向两百尺外的慕容家。长着一双天足的女孩子在街上狂奔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景观,路人纷纷避让。

秦铮旋着手里的铜板,并没即刻出手拦下夜来。夹在若耶和林裳之间,他是两头难做人。

夜来自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天香酒楼门口站着的年轻人,那么欢喜地跳过去抓住他的手,叫道:[哥哥,我好想你。]

沈无咎在二楼临街的窗口看到了夜来,她奔跑时鹿一般敏捷生动的美丽吸引了他,这位以风流著称的沈公子当即从窗户中跳出来,追了过去。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主动投怀送抱。抱紧夜来,嗅着她的幽香,他陶醉地,[好妹妹,哥哥也想你啊。]

耳畔传来街市的喧闹声,夜来恍惚地看着他,如在梦境之中。他轻轻抚摸着她面颊,[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呢?我没有理由忘记你的,小心肝儿。]

夜来清醒过来。没错,他长得跟嘉树一样,连声音都相似,但嘉树是不会用这样轻薄的腔调说话的。沈无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大耳括子,刚才还小鸟依人的少女变成了一丛荆棘。[我不过是认错人而已,你竟然这样厚颜无耻地……]厚颜无耻地什么,夜来说不出口,突然记起后有追兵,她拔足又跑。

他一出手就扣住了她,[你还想走?你走得了吗?]无咎暴怒,不单为了她的放肆着恼,更为自己傻到不知闪避而上火。堂堂沈家大少爷,居然被一个小女子随随便便地掴耳光,传出去会笑死很多人。

无咎扬起手来,却没有打下去。方才还水光潋滟的眼睛,现在冒着火,绝不示弱地瞪着他,真是大胆而倔强的女孩子,无咎第一次遇到。

秦铮大步走过来。他看出沈无咎已经对夜来动了心,自然不会将她拱手让人,拉住夜来的另一只手,[素馨,怎么到处乱跑呢?害我好找。]

夜来想到嘉树就在不远处,开口要大叫哥哥。秦铮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点了她哑穴,对无咎点点头,[抱歉,沈公子,我要带她走了。]

无咎挑起眉,[她是你们流花船的姑娘?]

[没错。]秦铮拿住夜来的麻穴,不过看来像是扶着她的样子。[对了,九月初六的菊花会,欢迎公子莅临,素馨也会出场。]

无咎看着他带走夜来,嘴角扬起一丝冷笑。[若耶夫人和秦大倌都是精明的人,竟没看出这姑娘的来历。]

沈约搓着下巴。[这姑娘气质清华,确实不像烟花女子,但我也看不出她的出身。]

[你没见她方才奔跑的样子?她学过神刀门的轻功‘一苇渡’,不过时间不长。而且,她把我认成了耶律嘉树,看得出她跟耶律嘉树的渊源很深。]

[神刀门的武功很少现于江湖,难怪流花船瞧不出来。武林中对神刀门武功有研究的,也只有公子您哪。]

[耶律嘉树和林裳一战的资料整理出来了吗?]

[整理出来了。]

[流花船的菊花会,你派个稳当的人去,不要暴露身份,不惜任何代价买下这姑娘。]

[是。]

1

嘉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父亲收藏的一幅仕女出行图,唐朝周昉所画,孔雀式的华丽长裙遮去了大部分马身,而那些佻达的丰腴女子侧坐马上。

夜来与她们不同,她像男人一样跨坐在马鞍上,姿态挺拔,控缰娴熟,看得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十二世纪的汉族女性,裹脚已是常事,所以她的样子有点惊世骇俗。

她左顾右盼,自以为发现了行人关注的焦点:[现在到了宋的地方,哥哥戴的金环太引人注目了,没准人家还会把咱们当成金国的探子呢。]

他不惧。[没关系,我从小戴到大的。]

[现在是两国对峙的非常时期,何必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耽搁行程呢?]

[你担心吗?]见她点头,他取下来交给她,[你替我收着吧。是……她留下来的。]

夜来立即反应过来,[是你娘留下来的?]

嘉树点点头。四岁以后,他没有再叫过母亲,他的语汇中已经没有这个称呼。

夜来知道这是嘉树重要的东西,撩开面纱把玩,见到金环内侧刻着一只飞鹰,羽翼上用契丹文镌着他的名字。

某书生哎呀一声,从驴背上摔了下去。

[观音奴,你还是坐马车比较好。人家另眼看我们,并不是因为我的金环。]

[是因为我?]她总算觉悟,[可是我比较喜欢和哥哥一起骑马,前几天待马车里把我闷得够呛。]

[那就别管这些人怎么看我们,他们的想法对我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你骑得舒服自在。若真有什么麻烦,我不会让你受窘为难的。]嘉树微笑,心想我以为自己会爱上温柔恬静女子,但是我的观音奴,爱说爱笑爱哭,脾气又急,性子又烈。

夜来心折,转头,在乱世中一张张仓皇、迷茫面孔里,看到他的脸。那瞬间的感觉,就仿佛见到滔滔巨浪中的砥柱山。她想:拥有人所没有的力量,人所没有的自信,这是一个英雄,我认得出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嗯?]

[黄河的气势固然很大,但河水中央有一座山叫砥柱,却不畏激流冲击,巍然屹立,这不是更了不起吗?]

[是啊,那又怎样?]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好像砥柱山。跟哥哥在一起,我很安心,去到哪里都不怕。]

他眼睛里光彩焕然,[如果你是个男子,又做了官,一定是个佞臣。因为你太会说话,哄得人心里太过欢喜。]

[你又不是皇帝。]她咬着嘴唇,慢慢道:[你的意思是,我在拍你的马屁啰?]突然出鞭,抽了他的坐骑一记,[那我就真的拍了。]

嘉树的马猝然窜起,为了避让右边的夜来左边的行人,闪得颇为狼狈。

她的笑声洒落在官道上。他不恼她,只觉身外秋光也从萧瑟变为明媚,忍不住说出久藏心底的疑问:[为什么观音奴在经历那些事后,还是活得这样快乐和容易满足呢?]

[因为我遇到了哥哥呀。]

他的心跳顿时加快。

[由生入死,又由死入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历。没有哥哥,我现在已经化为无知无觉的腐土,而这世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记得我。这样无声无息消逝的人,]她在马上侧身,看着自己在他眼中的影像,[世上有很多吧。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真的?有个人在梦里都能把枕头哭湿,现在不会了吧?]

[爹娘和阿婆不在了,无论我如何哀痛也唤不回来,我不想再徒劳无益地悲伤。我是爹娘的女儿,我的血管里面淌着他们的血,我将把这血脉延续下去。而且我这样热爱他们,除非我死,否则他们一直在我这里。]她把手放到心口上。

[如果我先你而死,希望你也能这样记着我。你的心是我的桃花源,我想在里面住一辈子。我的观音奴,我会等你长大,等你爱我如情人,相伴如仙侣。]他在心里说。

2

上路九天后,夜来宣布要剪掉自己的长发。

[不行,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太可惜了。]

[哥连这种事情都要管我?我要剪得像小女孩那么短。]

[你要把自己弄成那样子也得有个理由吧。]

[长头发太麻烦了,每天得提前半个时辰起床梳理,而且洗都没有办法洗,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以后我们晚半个时辰上路。洗头么,今晚在客栈我帮你洗。]

[你试过以后就知道麻烦了。]

店小二送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到天字三号房,他不是不好奇的,但那全身散发酷烈刀气的男子让他绝了窥探的念头。

夜来不安地从镜子中看着嘉树为自己冲洗头发。[哥哥,真的很麻烦对不对?用剪子喀嚓一下就清爽了。]

握着她丰美的发丝,他根本爱不释手,对她的话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哥,虽然你不讲,我也猜得到你是快意恩仇、叱咤风云的人。让你做这种事情,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这样好不好,以后你洗头发换我来帮你。]

他笑道:[那我们就讲定了。说真的,观音奴,一个人若是天天都刀来剑往、快意恩仇,其实也无趣得很。]

她嘴里含一颗糖渍梅子,递给他一颗,[哥。]

他闪开,[不要。]

她偏要勉强他,[尝一下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