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不求回报、不计代价地疼爱我的人,只有爹娘而已。失去他们后,我几乎厌食而死。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把全部感情放到一个人或一件事上,必须不依赖任何人地活下去。]她的笑容迷茫,他看着刺眼刺心。[像这样和哥哥在一起,我……不知道是我想错了,还是我做错了。]

夜来爱上了嘉树却不自知,伤他极重极深却不自知。

有一种爱情,是不必用灵魂和自由作交换的,嘉树正是这样爱着她,无限忍耐,无限包容。如果她想飞,他就给她翅膀;如果她累了,他就是她的憩息地。他不知道这样的爱也会成为负担。

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成了不断涌出喜悦和希望的泉眼。现在,泉水枯竭,他的心痛得绞成一团。他把夜来告别少年时代的感伤当作了最彻底的拒绝。

她想听他反驳,想听他说永远永远都会对她这么好,他却沉默着,岩石一般。

[哥哥,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个人说呀说,像个傻瓜。]倾诉却没有回应,对这喜欢沟通的女孩是很悲哀的事。

[回去吧。]他送她回船,冷淡更甚于寒冰。

她一个人睡在舱中,辗转反侧,泪湿衫袖,却不知他的态度是自己造成。

他在舷上,瓶酒未尽就已大醉。耶律嘉树从来潇洒,从不让人牵绊,何必这么守着她?不如行也,不如行也,却又为何恁地放不开,舍不下?

6

第二天弃舟登岸,一路行去,彼此无言,竟隔膜了许多。

夜来先忍不住,[哥,昨天你喝酒了?脸都是青的,少喝一点么。]

她声音嘶哑,他禁不住转头瞧她,才发现她眼睛肿得什么似的。[你眼睛怎么了?]

[哥哥和我生分,我哭了半宿。]她不懂掩饰。

他想:[是我和你生分还是你和我生分?]却又心疼她哭成这样,问他:[胸口痛吗?]他最怵她这种不要命的哭法。

[痛。]她垂下眼睛,[哥哥觉得我这样很傻而且很烦吧。]

[你这样,我比你还难过。]

[真的?]她眼睛发亮,嘴角微弯,[有多难过呢?]

昨夜隐忍的绝望尽数涌出来,他想问她我难过你就欢喜成这样?你不要我爱你,你不在意我的一片赤忱,但你怎能这样冷心冷肠?千百句话在心里烙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看到她吓得惨白的脸,他淡淡一笑,抹去嘴角的血迹,说得轻描淡写:[没事儿,只是练功时岔了气,吃一丸药就好的。]

两人本来并骑行在官道上,她忽然勒住马缰。[哥,我是不懂事的妹子,你若是恼我了,一定说出来,别尽让着我。]

[没有的事儿。]

[我小时候跟伙伴吵架,输了从来都不哭的。哥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明白哭了也没用。可跟爹娘争执时,我却哭得不遗余力,哭到痛彻心扉,因为我知道他们心疼我,会比我更难过。]她温柔地看着他,[对哥哥,我也是这样的心情呢。像我这么自私和任性,哥哥可不能惯着我。]她把他比作和父母同等重要的人。

他空洞而茫然的心,轻易地被她打动。[用伤害自己来让关心你的人难受,其实很残酷,以后不可以再这样。]

她的眼色像水波一样柔软媚人。[夜来最听哥哥的话了。]从马上伸出手去,扣住他的手。

他心痛复心醉,自知爱她成病,既然已无药可医,也就只能这么病下去了。

7

乌瓦白墙、绿柳掩映的江南小城。

嘉树牵着马,与夜来走在街上。江南本多俊秀人物,像两人这样玉树琼花般耀眼的,却是罕见。路人钦羡的目光每每被刀气逼人的嘉树吓回去。

还没找着客栈,嘉树却停步,[观音奴喜欢吃炒栗子吗?]

[喜欢,不过我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他笑起来,[我还帮你吃了五个馄饨呢。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来。]

[不用了,哥哥,在街那头呢。]

[今天是八月十五吧,可以当赏月的消夜。]

两人心中同时浮起一个温柔意念: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等人有些无聊,发现街对面有家绒线铺,夜来走过去,想买一条丝线来系嘉树的金环,免得放在衣囊中弄丢了都不知道。

苗条的老板娘抬起头,眼睛顿时瞪得滚圆,放出异样殷勤的光芒。

夜来不喜欢她夸张的态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红丝线吗?]

她赶紧换官话来应酬夜来,[这些都是呀,二十文一支,姑娘尽管挑。]

夜来不会女红,货色的好坏却是一看便知。[这种三流货色顶多值五文钱。]转身要走,却被老板娘一把拉住。

[姑娘既是识货的,我这里可有君家的精细丝线,进里间看看吧。]

夜来顿时动心,想真有江南君家的丝线,那是一定配得上她哥哥的金环了。

8

嘉树回来时不见夜来,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慌。

他运气叫她,与传音入秘不同,长街上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唤[观音奴],转头时却一个人影不见,这种白日见鬼的事情很是吓到了几个胆小的。

他找遍了小城,但一无所获。沿着寂寂无人的长街走着,一年中最圆满的月亮洒下清辉,他却木然。再回到原地,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伊人却已杳杳。

他宁愿她是自己离开的,宁愿她是厌倦了和自己在一起,这种想法虽然令人痛苦,却能缓解烧灼神经、啃噬心灵的焦虑。

他在分手的地方等了她三天三夜。世间不相干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而他像荒漠中的最后一棵树,最孤独的伫立,最绝望的守望。

他离开时没有回头。没有这个女孩,他仍会喝酒,仍要拔刀,仍然流浪,只是他不会笑了。她问他:[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以前没有人问过,以后也不会有。

1

江南本就是繁华之地,宋室南渡以后,城市的奢华之风没有收敛,反而见长。所谓[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固然不少,誓要把享乐进行到底的达官巨贾也是所在多有,——时局不稳,更须及时行乐,醉了今朝酒。

所以流花船,江南最有名的销金窟,生意也越来越好。能够接到若耶夫人的帖子赴她的四季花会,都是富豪榜上数得着的人物,为时人所艳羡。

今年若耶夫人的菊花会移到了船上,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布置珍稀罕见的品种,只用大如圆盘的金菊装饰了满船满舱,令人耳目一新。

[赵公子请。这位留步。]迎宾的侍童拦下了与赵大吕同来的中年男子。

赵大吕满脸不快。[瞧你这孩子长得挺机灵的,怎么这等没眼色。我带个朋友来也不成吗?]他是江南最大钱庄的少东家,已经获邀七次,却从未出过手,是把钱看得极要紧的人。若耶不信自己赚不到他的银子,所以这次又给他下了帖。

小侍童赔笑道:[我怎么敢得罪公子的朋友?实在是流花船的规矩大,没有帖子不能入内,求公子别难为小的。]

秦铮听到这边喧嚷,看出那中年男子一脸沉稳富贵像,手上的汉玉扳指更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当下道:[赵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流花船的上宾,岂有不欢迎之理?小孩子不懂事,两位别往心里去。哦,这位爷不知如何称呼?]

[伊远。]

[赵公子、伊爷,这边请。]小侍童恭恭敬敬地招呼二人登船。

赵大吕摇着折扇,[今年的布置有些意思。我平素总觉得这菊花带些贫寒气,如今这气象,倒不负了古诗里‘黄金花’的美誉。]

伊远无意赏花,问道:[听说这次有一位北方美人?]

赵大吕摇头,[北地胭脂不够细腻婉约,我是不喜欢的。嗯,这酒是窖了十八年的北府兵厨,是也不是?]见伺候的小丫头钦佩地点头,他满足地合上眼,叹道:[好酒啊。]

2

[大倌,素馨姑娘不肯上妆,也不肯换衣裳,还把首饰都扔河里去了。]

秦铮摆摆手,[罢了,你们下去吧。]走过去劝夜来道:[姑娘是聪明人,不要不识时务。]

夜来不回头,也不出声,像一尊玉雕。秦铮叹了口气,知道劝也没用,退出帘外,正见到一脸怒气的若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