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中午,何安下在药铺,摇着蒲扇给药炉扇风,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何安下猛回头,见是赵心川。

赵心川穿着第一次教拳时的新衣服,慢慢蹲在药炉前,说:“差不多了,今天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他调转身形,用后背对着何安下,说:“你摸摸我的后背。”何安下双手按在他的背上,感觉衣服下有什么在蠕动。赵心川:“每条肌肉都要摸到。”何安下脸色慎重地摸着,感到他后背每一条肌肉都像一条蛇,在盘爬缠绕。

赵心川:“其实太极拳只有一招,就是你摸到的动势。那些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一类的招式,只是我们招揽学生,养家糊口用的。好,你得到了真传。”

赵心川站起身来,说:“我们师徒此生不会再见面了,为了你独自修炼能有信心,给你留下个见证。”他转身,背对着何安下。

何安下眼睛一花,仿佛看到赵心川后背衣衫上有了水波的涟漪。整个药铺一震,一扇玻璃窗“嘎吱”一声,裂出道缝,却没有崩碎。

赵心川哼了一声:“这才是太极拳。”没有转过身来,径直向门外走去。何安下依旧坐着,没有站起送别,直到赵心川的背影在门外完全消失,方轻轻唤了声:“保重,师父。”

6、天女

何安下晚上不再去竹林,而是关上门板,在屋里练拳。一晚练到子夜时分,却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见是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中年人,一脸官气,一字一顿地说:“大师看上了你这所房子。你三生有幸了。”

中年人身后,站着四个肩披红布的黑壮和尚,高鼻深眼,不像汉人。一个戴着黄色五角冠的瘦弱僧人站在水边,轻声说了句:“打搅了。”何安下吃了一惊,这声就像是在他耳边响起。

这伙僧人来自蒙古草原,受浙江省长杨希丁邀请来杭州讲学,为首僧人叫旷西达雷,据说已修到梦幻成就,可以潜入到任何人的梦中。他瘦弱白净,不像草原的粗豪人种,反而更像是江南文人。

药铺分为上下两层,楼上成了旷西达雷的住所。四个黑壮和尚不住店中,而是在水边搭建了一个蒙古包,入夜后蒙古包的布幔会微微震动,那是他们在低吟“瓦拉波拉南雅舒哈”的咒语。

每当有念咒声起,蒙古包外的水边会游来许多鱼,仿佛朝圣。这招鱼的奇迹,引来杭州百姓的狂热崇拜。旷西达雷住在这里,因为他正在修炼一种叫“幻光成就”的法术,要依靠月光。西湖如一个表盘,在夏季时分,药铺的位置正对月亮升起地方,二楼可以得到直射的光。

何安下每晚睡在楼下,总是不能入眠,楼上住着一个能随意潜入自己梦中的人,令睡眠变得恐怖。他坚持了三天,终于在第四个夜晚,响起了鼾声。

他梦到店主、名医崔道融、双眼皮的夫人,他们叫着“救我!”忽然脸上的肉飞速堕落,呈现出雪白的骨头。这些骨头瘫在地上,但他们的喊叫声却越来越大,这时旷西达雷出现了,他低声念诵着咒语,地上的骨头化成了道道银光,一一融入月光之中……

何安下满头大汗地醒来,向着头顶的地板跪拜。他相信,那三个死去的灵魂已经被旷西达雷超度。他们三人到达月光禅境,消灭恩怨,没有痛苦。

何安下对着楼上跪拜,虔诚之极,然而这时隐隐地响起一声女性的呻吟。幻听?何安下看着头顶的地板,见一片四尺长的地方在微微地颤动,那是旷西达雷床榻的位置。

佛经上记载,修到罗汉程度的人,会有天女来供奉。旷西达雷已是罗汉?崔道融和夫人的死,是何安下心底的阴影,他希望刚才的梦境是真实的。

何安下轻轻打开店铺的门,经过蒙古帐篷时,听到念咒声已变成了沉重的鼾声。在月光的照耀下,远处的灵隐寺隐约可见。

如松长老每晚睡觉前,总是念一声“阿弥陀佛”,整夜沉浸在这一句佛号中。他早已没有了梦境,只有这一句音声。这晚感到“阿”字音忽然变大,仿佛雨天惊雷,他眼皮一张,醒了过来。

窗前有一个人影,如松唤道:“谁呀?”

“抄经书的人。”何安下答道。

何安下坐在院子中央,脸颊迎着月光。如松长老走出禅房,看到何安下的脸,便不再走近,席地坐了下来,两手合十,低垂双目。

二十分钟后,如松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温和地说:“你的困惑,我无法解答,但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故事。”

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当时的如松还是个刚入灵隐寺的年轻和尚。灵隐寺在宋朝时出了一个济公活佛,他一生饮酒,在灵隐寺中的济公塑像也拿着一个酒杯。有好事的信徒,参拜济公时,会往雕塑的酒杯中倒上酒。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酒杯一定会空,济公显灵的消息在杭州传开,从此日日有信徒给济公雕像倒酒。为了维护佛门尊严,如松到了济公殿,指着济公的雕像吼道:“你生前混蛋,死后还要耍混蛋么?”

他骂了一个下午,从此信徒们就再也不敢给济公雕像倒酒了。更奇怪的是,雕像酒杯中的酒第二天没有消失,直到一年后才自然地挥发干净,“济公戒酒”的消息传遍杭州,人人都知道灵隐寺出了个法力比济公还大的如松和尚。

讲完这个故事,如松一笑:“其实我知道济公酒杯里的酒都是庙里和尚偷喝的。”何安下“噢”了一声,起身向如松深鞠一躬,走出了院门。

第二天早晨,何安下给帐篷里的僧人送早点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他一直以为那是蒙古的檀香,而现在他有了别的想法。上午十点,何安下在第一副食店买了一包炒熟的黑色芝麻,到了西湖边随手撒下,很快便有鱼接连不断地游来。

芝麻在水色中很难被发觉,鱼类仰头吞噬芝麻的动作,正像是信徒一伏一仰的跪拜。

晚上十点钟,何安下贴着墙面,听到墙外有摩擦声响起,他单手按在墙上,突然用掌根一击,随后听到了一声女性的尖叫。何安下用手锤了下墙,懊恼地哼了声“果然如此”,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女子倒在地上,二楼的窗口垂着一条白布软梯。何安下隔着墙体击飞了爬墙的人,那是“敲山震虎”的太极拳劲道。何安下将女人扶起来,是一张清秀虔诚的脸,何安下:“回家吧。”女人一捂脸,小跑着离开药铺。

何安下抬头向二楼看去,只见旷西达雷站在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一抖,将软梯抽了上去,然后关上窗户。

何安下看着药铺后的湖水,和五十米外的公路,想到旷西达雷之所以不住城中豪华公馆,偏要住这里,是为了女人夜访方便。

天亮时,旷西达雷带着四个蒙古僧人搬离药铺。旷西达雷是在五月十六日离开杭州的,在九月十一日,杭州城中贴出一张省长杨希丁签发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说,一个南方汉人雇佣四个青海牧民,冒充密宗活佛,诈骗钱财、诱奸女信徒。看到通缉令,何安下反而十分失落,因为这说明旷西达雷超度亡灵的梦境只是自己的妄想,那三个死去的人仍没有着落。

自己或对,或错?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何安下行至初到杭州时睡觉的大槐树下,倒身躺下,闭上双眼。

他知道,一切已不能重来。

7、恶念

也许是那一日在地上睡觉,受了邪寒,何安下的右腹部生出一个疖子。旷西达雷走后,为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连日来疯狂练拳,但越练越对这个身体感到茫然。

发现疖子已经晚了,用拔毒的鱼石脂涂抹,没有效果,只能等着疖子慢慢长大,待长成一个瘤子,再开刀割下。

十天后,疖子部位有了痛感,稍一活动便会恶心呕吐,他知道,那是自己的一小块肉在溃烂。这块腐肉,令他无法练拳,也无法安眠,入夜后便在杭州街道上行走,总是不自觉地走到岳王庙前。

岳王庙在湖水旁,大片的水轻响着,似乎和深邃的夜空有着微妙的应和。何安下上观天,下观水,渐渐感受到一股巨力加注在自己的腰际,疖子暖洋洋地痒起来,似乎便要好了。

不知站了多久,巨力猛地撤去,腰部再次痛起,何安下跌倒在地。趴在地上,眼见岳王庙的台阶,忽然升起一个邪念。

强忍着腰部疼痛,翻入岳王庙。内殿的门均未上锁,他推开偏殿,见牛皋像前有个深棕色的捐款箱,摇晃了一下,感到里面毛票银元有一大团,便抱了出来。

抱着重物,令腰部更为吃紧,痛得深入骨髓。越痛,心中的邪念越旺盛,竟感到极为过瘾。何安下抱着捐款箱,直走到山门,想到自己的偷窃行为冒犯岳王,不由得大笑了两声。

山门的门闩为两层,一根横贯的长栓,一条两尺的短拴。何安下抱着捐款箱,左脚一抬,挑去了长栓,但短栓镶在木架中,不是脚能挑开。

何安下紧抱钱箱,不愿放下,单脚抵在短栓上,蹭了两下,无法打开。引得他心下发狂,明知不可,却停不下来,脚拨得短栓“哐啷”作响,如笼中困兽一般。

他两眼血红,脚跟抬起,便要一脚踏实,将短栓踹断,破门而出。此刻身后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唉,年轻人,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

回头,见山门台阶下站着一个拿着长把笤帚的老者,他身材魁梧,头顶头发全部掉光,腮部宽大,长满了短须。

老者将笤帚伸上台阶,在短栓上一扫,短栓听话般抽开。然后笤帚抵在门上,向后一撤,竟产生强大吸力,沉重山门“吱嘎嘎”打来,黑漆漆的湖面展现在何安下眼前。

何安下只觉心慌,抱着钱箱跑出岳王庙,奔出二三十米后,方喘上一口气来,回头见老者站在庙门口,暗叫了声:“惭愧!”心中清澈起来,滔天恶念竟然没了。

他想把钱箱抱回庙前,却感到一股杀气袭来,本能地周身一紧,腰部疖子部位像被捅了一刀,再次痛起来,痛得跪在地上。

老者拿着笤帚走近,用木柄把何安下扶在钱箱上的手挑开,一脚踢起钱箱,用笤帚托住,一路托回了岳王庙。钱箱重二十余斤,笤帚则是用柔软的高粱穗绑扎的,本不具支撑之力。

山门关上后,何安下腰部的疼痛便止住了。

他知道,老者做出追击气势时,自己的疖子是全身最脆弱部位,首先受了刺激。揭开衣襟,见疖子已破裂。

何安下手捂伤口,跑回药铺,缩在床上,挤出了疖子中的脓水,足有一酒杯之多,敷好药后感到周身轻松。

岳王庙守夜的老者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日,何安下买了一盒糕点,去了岳王庙,见那位老者正在擦楼梯扶手,他跪在台阶上,动作迟缓。

何安下叫了声:“老先生。”他回转头来,两眼无光地瞥了一眼,然后撑着扶手,费力地站起,昨夜的英雄豪气不剩半点。

他的下眼袋很重,呈青黑色,这是长期失眠的症状。何安下说了句:“多谢。”把糕点盒送上,老者面无表情地接过,然后转身蹲下,继续擦扶手。

何安下明白他不会和自己交谈,于是冲老者背身作揖一下,就此离开岳王庙。

经过二十天休养,腰部伤口愈合,何安下重新开始在竹林里晨练。但不知是腰部疖子的脓血未尽,还是那夜在岳王庙突然萌生的恶念死灰复燃,每当他将太极拳练至刚健,便感到一阵恶心,难以抑制。

一日,他练拳时瞥见身后竹枝上攀着一只小猫般大的黑色动物,毛色油亮,登时恶心到极点,于是跺脚发力,在地上印出一个脚印。而那只动物并不惊走,攀在原处。

他心中一凉:“这是幻像,一定是我心中恶念所显现的。”他决定不理它,专心致志地练拳。练一会后,还是忍不住又向竹枝瞥了一眼,动物仍在。

何安下转身,收住了拳势。他长呼一口气,感到神志清醒,再次回身,想看看那只动物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他的视线没转到动物处,便停住了,因为竹林中蹲着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中山装青年低头摆弄着一块石头,攀在竹枝上的动物三分像老鼠七分像兔子,一双绿眼痴迷地盯着中山装青年,犹如老鼠见了猫或者兔子见了鹰。

何安下心头一惧,青年能够震慑住自己身旁的动物,自己却毫无感觉,这该是怎样的武功?

青年抬头,对何安下一笑,似乎是抱歉的笑意。何安下也笑了一下,青年手扬起,石头飞出,正中那只动物的鼻梁。

动物自竹枝跌下,身形一松,伸展开的身体比在树枝上长了一倍,就此瘫倒死去。青年走上去,拎起动物尸体,欣喜地说:“杭州真是好地方,能把鬼东西滋养得这么大。”

何安下知道遇到了非常之人,没搭青年的话,向竹林外走去。青年却追上来,问:“能否借你家的炉灶用用么?”

青年眉弓棱角犀利,眼窝深陷,面色黝黑,是广西一带人的相貌。何安下点点头,说声:“可以。”

竹林光色转暗,顶部竹叶响起瑟瑟之声。两人走出竹林,见石板路上有了零星湿痕,天空呈铅灰色,偶露惨淡黄光,即刻便是一场暴雨。

8、彭家的东西

雨停了一个时辰后,中山装青年从厨房捧出一锅炖肉,热气腾腾,却无香气。香气已尽数收入肉中,一流的厨艺方能如此。

肉裹着厚厚的一层皮,皮上还有着未刮净的白色毫毛。青年注意到何安下的表情,笑道:“野味的精华全在皮上,老兄,你知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