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打下的是竹林中的老鼠,因常年吃竹笋,而肉带清香,是广西名菜。青年夹了一块吃下去,示意何安下也动筷子。

何安下试着吃了一口,便禁不住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两人无话,把一锅肉尽数吃完,青年整肃衣领,坐得腰杆笔挺,说:“你已吃过天下美味,此生足矣。抱歉,你的性命我要取走。”

何安下:“你是彭乾吾的人?”青年:“我是他第七个孩子。父亲是太极拳一宗的掌门,要处理许多俗事,练武时间少,武功难有进境,不退步已是难得了。”

彭乾吾败给了徒弟赵心川,自己是唯一的目击者,彭家杀自己,是要维护名誉。想到自己得了赵心川真传,倒不惧彭家,何安下不由得嘴角泛笑。

青年接着说:“但太极拳的顶尖人物,还在彭家。彭家有一个人超过了彭乾吾,也超过了赵心川。”何安下:“谁?”

青年:“我。”

青年手中的筷子点在桌面中央,桌子立刻单腿立起,桌上盘碗开始滑动。何安下跳开,退到门口。

当盘碗即将滑落时,青年筷子划动,桌子恢复平正,悬空的三条桌腿逐一落地,盘碗在桌面边沿停住。

青年一笑:“我父亲得了太极拳的柔劲,赵心川得了太极拳的刚劲,而我无刚无柔。老兄,来吧。”

何安下走近,一拳击出,却感到青年忽然变得遥远,自己则像跌入了水中,身体失重,慢慢地沉下去。

其实何安下是飞速跌出了门。

青年走出门来,笑道:“哈,你身上有太极拳的拳劲,想不到赵心川传给了你点真东西。我会让你死前,充分体会到太极拳拳劲的。”

何安下:“我想受你一百拳而死。一拳打死人,谁都可以作到,一百拳打死人,并不容易。”青年冷笑:“我倒想试试。”

何安下挣扎而起,挥掌向青年劈去。青年一抬左手,何安下的掌便凝固在青年手腕上,拉扯不开,似乎是粘住了。

青年右手捋了下鬓角,何安下被打了出去。

跌倒在地时,何安下感到四肢疼痛,但并没有受内伤。他想,看来青年中计,没有下杀手,如果能逃到岳王庙,便是有救了。

何安下摇晃着站起身,作出再次出击的姿势,青年露出惬意的笑容,何安下却转身就跑,奔出五十米后,跳上一座石桥,上了熙攘的大街。

今天正是秋季庙会。何安下混入人群后,感到安心,放慢了脚步,却听得身后响起惊叫声,回首,见人群中闪出一道缝,越裂越大,正向自己而来。

这道人海裂缝中,不断有人被抛起。想不到青年竟然在大街上施展武功,毫不避讳,何安下知道他对自己下了必杀之心。

青年追入岳王庙,穿过大殿,见何安下钻入了后院的一间小土屋,这是庙里打杂人员住的房间。

何安下进屋后并不关门,青年稳住脚步,挑开布帘,踱步入门。

室内光线昏暗,只在后墙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户。何安下站在墙角,喘着粗气,屋中坐着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两米长的粗重木杆。

老者声音低沉:“关门吧,屋里进了苍蝇。”青年反手关上门,冷静站立。老人单手握着大杆子,在室内挥动起来。室内狭隘,而杆子挥洒自如,像是在极其宽阔的地方舞动,没有一丝懈怠。

杆子猛地扎在了后墙那扇小玻璃上,然后慢慢撤下。玻璃上有了一星秽迹,是一只死去的苍蝇。

玻璃并没有破碎。

青年凝视着窗户,缓缓道:“彭家的开山祖师彭孝文,传过一个外姓徒弟,叫周西宇。彭孝文死后,他拜祭灵堂时,遭到了彭家整族人的围杀,因为彭家的东西要留在彭家。此人翻墙逃走,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老者并不回答,反问:“听说彭家的第三代,出了个天才,可以和彭孝文媲美,但他是外族女子所生,即便武功再高,也不能继承彭家的正统。你知道他今后的打算么?”

青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向老人作了个揖,退出小屋,却没有关门。老人紧盯着门口,如临大敌,过了半晌,一颗石头飞了进来。

石头打到后窗玻璃上,却突然卸力,滑落在窗台。

玻璃未碎。

门自外面关上了。

老者长呼口气,叹道:“彭家的东西还在彭家。”转头对何安下说:“你可以回去,他不会再难为你了。”

何安下道声谢,推门而出,见阳光将后院泥地打得雪亮,中山装青年已走得不知去向。

9、目击

第二天,何安下提糕点盒到岳王庙,老者在擦楼梯扶手。何安下递上糕点盒,老者未理,何安下便将糕点盒放在台阶上。

老者低声说:“上次那盒还未吃完,如果是谢我昨天救你,便不必了。”何安下不走,老者侧头看他,两眼发出刀锋般的光芒:“想求我的武功么?”

何安下摇了摇头,说:“想求你去了我心中的恶念。”

老者向何安下伸出手,让何安下将他扶起来。老者站好后,眯起眼睛,示意何安下说下去。何安下说他腰部长疖子时,心中升起了一个恶念,疖子破裂后恶念消失了,便以为是生理影响了心理,而昨日他死里逃生,回到家后,却恶念丛生,想上街杀人、破室强奸、拦路抢劫……

老者的眼睛不知在何时合上了,许久方睁开眼睛,说:“恶念,是么?”此时自楼梯走下一个少妇,香气淡雅,穿着得体,一看便知是规矩人家女子。

何安下侧身让路,少妇却不再走了,两脚停在上层台阶就此不动。何安下惊异抬头,见老者正与少妇对视,少妇两眼呆滞,两腮红润。

老者道了句:“跟我走吧。”少妇点头,“嗯”了一声,老者走下楼梯,少妇小步跟随。

他俩直走到后院,老者站在门口,推开屋门,少妇款款走进去,然后老者关上门,对几米外的何安下说:“这是恶念吧?”

太极拳的高级打法名为“目击”,不必动手,以目光震慑住敌人。老者三十七岁遭到彭家围杀时,已达目击境界,能令追到近处的人瞬间恍惚,所以能有翻墙逃走的空隙。

他隐姓埋名,三十九岁在岳王庙作杂役了,四十六岁,想到一身武功永无施展余地,患上了失眠症。五十一岁时,他发现了目击的另一个作用——目击不但可以震慑住敌人,还能震慑住女人。

他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在岳王庙中玩过两百个女人。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老者沉吟道:“这是恶念吧?”何安下垂头,老者:“我也曾经少年,是心高气傲的武术天才,自诩日后是宗师级人物,不料老了却做了流氓。”

老者挥手打开门,说:“今日心境不对,你叫她走吧。”室内昏暗,女人端坐在床,呆若木鸡。何安下走入,女人呼吸加速,两个圆圆肩头耸起,这是张开双臂拥抱的预兆。

何安下快速出手,按住了女人的肩膀,道了声:“出门。”女人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向前,行出门去。

何安下随后出屋,站在老者身旁。那女人径直向前,直走了二十多步,两个肩膀一松,缓缓转过身来,左右看看,是疑惑的表情。

她恢复了神志,快步向前院走去。

她的背影肩丰臀满,脖颈长长。老者眯眼望着,喃喃道:“好女人。”阿安下受老者影响,也感美极,不由得点了点头。

女人走出两人视线后,老者正色起来,道:“小兄弟,我如果是受人追捧的一代宗师,便不会有这副色鬼样。所以恶念不是来自内心,而是不得志的生活。”

老者的结论是,想消除恶念,先要改变生活。

何安下自岳王庙走回药铺的途中,一直在揣摩自己的生活。“我丰衣足食,房屋宽大,并无一样不好。难道……需要生活中添加个女人?”

此念一起,惊出一身冷汗。

10、别后休洗莲花血

药铺的生意较好地维持着,何安下坐在柜台里,平静地称药收钱,但时常会有一念:“我这辈子,就站在柜台里活下去了?”

不知这一念是善是恶。身前的柜台和身后的药柜子,构成一条一米宽十米长的空间,狭隘且没有生机。何安下可以容忍狭隘,但不能容忍没有生机,但他的生机是什么?

是那个在岳王庙中的女人么?她去了哪里?

一日黄昏,何安下刚装门板关了店,便响起敲门声。何安下重新打开门板,看到了那个岳王庙中的女人。

她发髻规整,脂粉清淡,完全不记得他,开口说:“先生,你这里有药么?”何安下:“什么药?”她支吾半天,一咬嘴唇,终于说出:“怀孕的药!”

说完,面色不改,耳朵却红了起来。

何安下强作平静,请她入门。中国的药铺不单卖药,还配有诊病的坐堂先生,在柜台外设有一张小方桌。何安下自任坐堂先生,引她坐于方桌旁。

她乖乖地撸起袖子,露出白藕一般的小臂,枕在桌面。

何安下伸出三个指头,搭上女子手腕脉搏,却感到自己的脉搏汹涌澎湃,叹了声:“不好!”吓得女子失色,惊叫:“先生!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生小孩么?”

何安下缓过神来,见她楚楚可怜,也不管有没有摸清脉象,安慰道:“你脉象温润深厚,正该多子多孙。”

女人眼光闪亮,说她出嫁三年,仍未有一男半女,不知遭受婆婆多少白眼,而丈夫对她也日渐冷淡。

何安下听得一阵心慌,匆忙给她开了副药,送出店门。她离去的背影,肩丰臀满,脖颈长长,正是那日岳王庙后院的景象。

何安下不由得唤了声:“小心!”音量低微,走出几步远的女人却听到了,转身诧异地看着他。对视着她一双秀丽眸子,何安下喃喃道:“你去过岳王庙吧?”

女人一笑,说她去求子。何安下大惊:“岳王是抗击金兵的英雄,你怎么好向他求这事?”女人:“他帅嘛!”

何安下不由得笑了,女人笑得更为灿烂,走回来,说:“他死后做神,神要管大小事的。”何安下:“做神这么麻烦?”女人郑重点头,说:“不但岳王管,佛祖也管。”

她后天要被送入灵隐寺的观音殿中,在轿子里坐一夜,以求菩萨保佑怀孕。她的丈夫和佣人则在大殿外守候,从大殿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轿子。她眼角一红,说:“菩萨要不帮我,我就万劫不复了。”

何安下不知说什么好,任由她走了。

弹指三日,天色转黑后,何安下坐卧不宁,喝茶至夜半,终于起身出门。

灵隐寺庙门关闭已有两个时辰,何安下自庙后菜园潜入,直至如松和尚房舍。室内熄了灯,何安下轻敲窗棱,响起如松低沉的声音:“哪个?”何安下:“抄经书的人。”

如松开门,并不请何安下入屋,道:“今晚何事?”何安下:“只想问佛祖开悟的经过。”如松“咦”了一声,就此沉默,半晌说:“这是大事,请进。”

入屋落座,如松叹道:“因为一颗星星。”佛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发了不开悟不起身的誓言,在第七天夜晚,身心放松时,抬头望见一颗明星,就此开悟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