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愣了足有二十分钟,一人叹道:“树苗成长要六年,而只给了我们十六个小时,怎么办?”一人回答:“昨晚,我完成了一把组装手枪,可称得意之作,十六个小时后,你我用它自杀。”

当鱼鳞巷武器库陷入前所未有困境时,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向离杭州最近的山——天目峰。两个特务不敢打开查老板脚上的铁砣,就雇了六位轿夫,轮换着抬滑竿,登山共用去六个小时,至山顶天已大黑。

雾气浓重,遮住日月星辰,令天空像一匹陈旧大布,无丝毫深度。天目峰多雨,两日内必有惊雷。滑竿摆在一处空场,查老板脚套铁砣坐于其上,无人搀扶便无法站起。其余人缩在山崖下,听着午夜狼嚎,感到周身越来越冷。

凌晨三点,何安下惊醒,见天空骤然深广,遥远天际划出一道闪电。接着雷音滚滚,自远而近,猛然巨响,山下莽莽树林中窜起一簇火,一棵千年古树遭了雷劈。

闪电光中,可见查老板闭着两眼,起伏胸膛,做着深呼吸。再睁眼,癫狂的眼神已变得恬静,他低喝一声:“好了!”

沈西坡慌忙跑去,问:“啊,好了?这就是接天雷了么?”查老板:“你以为我怎么接雷,用手?”沈西坡不好意思地笑了。

查老板:“雷是阴阳相交的现象,阴阳相交,化育万物。感受打雷后的空气,可补充人的元气——这就是接天雷。”

查老板神态温和,语言清晰,完全是个正常人了。抬他下山时,何安下问走在后面的特务:“他是怎么疯的?”

特务:“你也看到了,七年来他跟狗关在一起。狗要在晚上进食,所以室内有极亮的灯泡。他心怀夺妻之恨,本就抑郁,晚上又不得睡眠,关了两个月后,一夜我去喂食,听到他狂喊‘灯泡’,就……”

何安下:“他是被你俩逼疯的。”特务声音颤抖:“千万别这么说,七年来,我俩伺候一条狗和一个疯子,才真是痛苦不堪。”

前方,沈西坡跟在滑竿旁,抓着查老板搭在滑杆扶手上的胳膊,不停嘱咐轿夫注意地面,要慢些稳些。他在扮演京剧名角的跟班,全情投入。

回到西湖别墅,已是上午十一点,两特务做出一大锅鸡蛋炒米饭。沈西坡道:“七年来,你们就吃这个?”特务一咬牙,小跑而去,一会儿拿出了两个铁皮罐头,摆在桌上:“这是俄罗斯黑鱼籽酱,值一根金条。”

他的豪情激发了另一个特务,那特务也小跑而去,一会拿来一瓶葡萄酒,摆在桌上:“这是六十年陈酿,产自法国图贝庄园,三根金条。”

沈西坡赞道:“对了,人就该活出个人样!”两特务经不起鼓励,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桌上不知有多少根金条了。

一顿美餐。

十一点,两个戴老花镜、穿灰布中山装的人,送来了一根枪杆。枪杆长两米九,后粗前细,通体油亮,泛着浅浅红色,绝非十六个小时可以制作完成。

沈西坡轻声问查老板合不合用,查老板摩挲枪杆,一脸珍爱之色。沈西坡笑道:“从哪搞的?”

原来两个技师在绝望中,想到灵隐寺的侧殿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秽迹金刚塑像。一千八百余年前,佛祖在印度莎罗双树下逝世,其心脏化为一个凶相的金刚力士,等于佛祖死去,但他的心脏仍在世间跳动。

秽迹金刚有八臂,第三只右臂拿着一杆月牙戟。在记忆中,戟是按照真兵器标准制作,戟杆是从三千根树苗种挑选出来的。

查老板手中的枪杆顶端,有两道白色的印痕,那是原来戟头的位置。戟配有月牙形倒钩的枪头,是中国独有的兵器,佛祖的死后化身用汉族的兵器,预示着佛法将在印度灭亡,在中国兴起。

两技师中的一位拿出一个黑木盒,道:“这是原本的戟头,要不要安上?”

查老板抚摸着枪杆顶端的白色印痕,道:“兵器贵在简洁,戟可扎可钩,功能多了,必不能精深。我只要一个枪头。”

另一个技师拿出第二个黑木盒,打开,里面是只铁枪头,寒光闪闪。技师:“岳王庙里岳飞雕像所持的枪,也是按照真兵器规格制作的,这是我们卸下的枪头。”

沈西坡含笑道:“你们竟可从寺里庙里随便拿东西!怎么做到的?”一技师谦虚答道:“不值一提。在武器库供职前,我俩是行动组的一线特务。为了不扰民,请尽快用完,我俩好还回去。”

两技师出了别墅后,沿着西湖边慢慢行走了半个时辰,方减去了心头的压力。以下是他俩的对话:

“我俩没被难倒!”

“想不到,古代的兵器也需要组装!”

27、贼刀

半田幸稻所用的刀为中空铜杆,长一米六,刀头薄窄,仅三十厘米,更像一把匕首,与中国宽大的刀型迥异。

当他持着这样的刀,到达比武地点时,查老板的眼神再次癫狂。他盯着查老板的长枪,慢慢拧动手中铜杆的底部。拧了六下后,铜杆被卸下一截,于是他的长刀缩短成一米。

半田幸稻:“刀法的原则是避实击虚,专破狼牙棒、锤子、斧头等重兵器,让过这些重头,直接砍人身,所以刀贼。”

查老板:“枪可以破刀,因为枪虚,枪杆越长越可以生出变幻。”

半田幸稻:“遇到你,我很荣幸,世上懂古兵器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日本的剃刀正是破枪的,剃刀之法与一般刀法避实击虚的原则正好相反,叫做打实不打虚,不理睬你枪法的变幻,只要你耍枪的力量稍一用实,让我有了着力处,我就进身砍断你的枪杆。”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半田幸稻缩短刀杆是为了近距离砍杀,只要他钻进了长枪里,枪头不能回护,长枪的强处就成了弱点。他宣称以长兵器较量,等真比武时,却要以短击长。

半天幸稻故意将自己的刀法说出,摆出稳操胜卷的姿态,是为了扰乱对手心神。这是日本传统做法,比武前先斗口才。

查老板眼神躁乱,看左看右,再也不能专注一处。他脚上还锁着八寸立方的铁块,连躲避也不能。

半田幸稻意识到已是最佳时机,持刀冲了过来。查老板的枪慌忙扎出,他灵敏地滑步闪开。枪头扎进地里,他大喝一声,抡刀向枪杆砍下。

刀砍在枪杆上,却并不把枪杆砍断,而是刀头一侧,顺着枪杆滑向了查老板。刀如擦水而飞的燕子,当它扬起的时候,便会劈开查老板胸膛。

半田幸稻几乎闻到了血腥味,这一刀势在必得。但枪杆却突起变化,如弓背般隆起,半田幸稻的刀头失控,擦水低飞的燕子被一个浪头打到水里。

半田幸稻急抽刀,但比刀头回缩之力更急的,是枪杆的追击之力。枪杆压住刀头,打在他的脖子上。

半田幸稻跌出,躺在地上以手捂颈,鲜血顺指缝喷溅而出。他的刀切开了自己的血管。

半田幸稻:“没有道理呀!在刀法上讲,无论如何都该是我赢你。”

查老板:“中国有一句老话——功大欺理。功夫大了,可以超出常理。我比你功夫大。”

半田幸稻长叹一声,松开捂脖子的手,登时血如利箭,射起两尺来高。血箭散落,半田幸稻死去。

他俩比武的地点是在一片草坪上,草坪由松树林包裹。中统封锁了一座公园,以供比武。松树林下,停着一辆黑马车和一辆黑轿车。两个日本特务将半田幸稻的尸体抬上马车后,马车便驶走了。

轿车开着车窗,赵笠人坐在里面。他叹口气,对站在车窗外监管查老板的两个特务说:“以后,不要把他再和狗关在一起,锁在后院花房吧。还有,今晚开一罐俄罗斯黑鱼籽酱给他吃。”

车外还站着沈西坡与何安下,沈西坡向轿车行了个军礼,赵笠人点点头,摇下车窗。

轿车开走。两特务向查老板走去,何安下也要赶过去,沈西坡却拉住他。沈西坡眼神异样,何安下远望过去,发现查老板更为异样。

查老板端枪静立,暗运腰力,枪杆起了剧烈颤动,频率快如马达。跑过去的两特务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查老板猛然大喝一声,抡起枪杆,砸向两脚间的铁砣。

“咔嗒”一声,铁砣上的锁被砸裂,铁砣花开般翻开。查老板两脚一纵,跳出铁砣。他走出一步,便摔倒在地。七年脚套铁砣,乍一脱开,任何人都会不适应行走。他爬起,以枪撑地,缓慢而行。

走出十步,他加快速度,渐渐狂跑起来,一眨眼便出了草坪,钻入松林。

草坪中站着的两特务回头,无助地望向沈西坡,喊道:“这!怎么办?”

沈西坡没搭理他俩,低声对何安下说:“赵笠人的恶报到了。”一拉何安下,带着他跑入松林。

出了松林,见查老板冲下山坡,持枪站在路中央。赵笠人的轿车从盘山道拐出,略一停顿,便加速,向查老板撞去。

查老板将枪头放低,脊背如猫扑食般高弓而起。沈西坡惊叫:“他竟要挑赵笠人的汽车!”

车与人瞬间贴在一起……何安下与沈西坡都看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结果:轿车侧面贴地,滑出二十来米,撞倒一棵衫树;查老板浑身血迹,躺在路中央。

何安下与沈西坡跑下山坡,见查老板的双腿已断,断骨刺破裤子,挺出一截。他满脸是血,不辩五官,也不知死活,但他的手仍紧紧握长枪。二十米外,赵笠人正艰难地要从轿车里爬出。

长枪的铁枪头被震断,不知飞到何处,木杆断裂处,锐如枪尖。何安下急抄长枪,但拉扯不开。何安下吼道:“我帮你报仇!”

查老板手指松动,何安下一把将枪抽出,向轿车跑去。此时赵笠人已将小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何安下一枪扎下,木头尖穿破车窗玻璃,将赵笠人钉在车中。

沈西坡跑来,见枪杆贯胸而入,赵笠人绝无活命可能。沈西坡:“查老板的事,与你无关。”何安下:“我看到了,就与我有关。”

沈西坡:“快逃。三年内不要回杭州。”

何安下:“彭家七子的夫人,不能出事。”

沈西坡:“你的药铺会被查封,我安排她离开。”

何安下抱拳作揖,转身跳下山坡。

十五天后,中统总部下令,秘密枪决了一个叫沈西坡的内部人员。

二十四天后,河北省易县的彭家老宅,遭到不明武装袭击,枪声响了一夜,老宅两百六十五人无一生还。

三个月后,西湖边出现了一个失去双腿的乞丐。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在清醒时会扒着湖边围栏唱几句京剧。常有顽童用石子、泥巴打他,引得他两手撑地追赶。他又老又丑,却对孩子们说,他是上海第一扮相。

十一个月后,乞丐在春节的前两日冻死在街头。有人说他真的是上海扮相第一的查老板,有人说他从没有疯过。

以上,是三年后,何安下重回杭州听到的事情。

28、直至身毁始甘心

不料又入山了。逃亡中的何安下想起十六岁入山做小道士时看到的一副对联:为蛾不点灯,为鼠留碗饭。

不点灯,为防飞蛾扑火,剩饭是留给屋中老鼠的。入山修炼的人,必会生出这样的慈悲,因为山中寂寞,作伴的只有飞虫、老鼠。

他那时觉得,瞪着透亮眼睛的新生老鼠,便是天下最美的动物。而今天,他却杀了个人。

那是恶人,死有余辜——枪刺赵笠人的一刻,何安下如此想着,极其坚定。现在,对自己的想法却渐失信心,他是恶人,但他毕竟是人类,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动物忌讳同类相残,动物中最毒的药,便是同类的血肉。狼吃狼肉,烂肠烂胃。在猪饲料中混入猪血,猪吃了会生瘟疫。为何人类相残,却只有“独处时心慌”这一点点惩罚?

何安下穿林越岭,随着疲劳程度加深,身上的动物本能也被激活。他感到三十米外有一个人始终不即不离地跟随着自己。没有任何声音,也不见踪影,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存在。

何安下入的是天目峰,越过查老板接天雷的地点,向更深处行去。他多次猛回头,身后却并无人影,也没有草木晃动。地心引力在山中变得巨大,万物沉甸甸垂着,罕有向上的动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