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看到在走廊二十步处,躺着两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知死活,应该是降妖失败的道人。彪形大汉进了屋,便没有丝毫声音。姑娘们招呼何安下坐在楼梯口的太师椅上,这是每一个降妖者上场前的休息座。

看着深幽的走廊,何安下闭上眼睛,回忆段远晨的传授。咒语为“摩诃般若般罗蜜”,只许默念,念时逆时针向左走圈,当走到第七圈时,便可以降妖。

何安下反复叮咛着自己,一定要相信,面临危险时这道咒语是你唯一的武器,不要放下武器。

不知等了多久,走廊深处的门“哐”的一声响,似乎是大汉撞到了门上。众姑娘都变了脸色,开锁的姑娘小跑到走廊尽头,透过门上雕花窗向里望去。

等开锁姑娘转回头来,何安下见到了一张扭曲的面孔,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她远远地招手,众姑娘都以期待的眼神看向何安下。何安下起身,离开楼梯口,向里走去。走了五六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走路的姿势和频率,很像刚才的大汉。

也许因为我跟他有着一样的心态?以表面威猛镇定,掩饰内心的恐惧。何安下这样想着,连忙跳了两步,改换步伐,快跑到走廊尽头。

姑娘开锁,何安下闪身而入。眼前是血肉模糊的大汉,身后响起扣锁的清音。

大汉躺在地上,胸口、脸上被抓了无数血道子,肚子一鼓一鼓,尚有呼吸。何安下迈过他,走入里屋。

外屋桌椅倾倒,零乱不堪,里屋则清洁静穆。木床蒙着浅绿色帷幔,床前的圆桌上摆着两个白瓷茶杯,一位衣着整齐的女人正站立沏茶。

她的手中是一个大红茶壶,上面没有花饰,壶的红色本已令人赏心悦目。她抬起头来,对着何安下浅浅一笑:“茶壶、茶杯不是一套,但我觉得红色与白色相配很俏,就凑成了一套。不好意思了。”

何安下明知她是妖孽,张口却搭上了话:“不不,很好,很好。”桌下是陶瓷圆凳,她招呼何安下坐下喝茶,何安下也就坐下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杯茶后,她笑盈盈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敢喝呢!狐狸沏的茶,不怕有毒?”何安下一惊:“你承认自己是狐狸精!”她掩嘴笑道:“是呀,就算我不承认,你也早认定我是了。”

何安下不由得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她挑起左眉,柔声道:“我觉得你人不错,快说说你要用什么法力来降服我?”

何安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她皱眉嘀咕:“这是什么法术,我怎么没听说过,到底灵不灵?”何安下:“要不要试试?”

她眼波轻动,喃喃道:“不要试了,肯定不灵。你现在心里是把我当做一个好女人,不将我看做妖,你的降妖咒怎么会灵呢?”

何安下愣住,急喝下一口茶,将茶杯在手掌虎口里转了两圈,道:“我的确对你有好感,我的法术使不出来了。你随便处置我吧。”

她眼如秋水,给何安下沏满茶,小指搭在何安下的手腕上,道:“我也拿你没办法,要知道我们狐狸用的是幻术,我伤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自己伤的自己。你如此坦然,我的幻术也不好用。”

何安下:“那怎么办?”她也是一筹莫展的神情,哀怨地说:“要不,再喝会儿茶?”何安下同意,她的小指移开,两人举杯饮茶。

一会儿,她说:“这么干坐着实在无趣,要不你向我提问,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都可以,我们狐狸知道的事可多呢,包你开眼界。”

问:“《红楼梦》到底有没有写完,后半部真本在哪?”

答:“红楼梦已完,曹雪芹未死。他将后半部故事都添加到前半部里了,《红楼梦》有循环读法。曹公没有病死,而是入昆仑山修炼去了。他坐船离开北京的,这在书中第一章明示出来了。”

问:“……中日会不会全面开战?”

答:“三年后。”

何安下凝视着她,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脸颊升起红晕,轻声道:“你再问问我别的,比如你的事。”何安下摇头:“不用,我只关心这两件事。至于我自己的事,多想想,就能知道。”

她站起来,一脸正色,道:“我没辙了,找不到你一点破绽。心无杂念的人,我们狐狸也尊敬。请受我一拜。”弯腰便要跪下。

何安下忙起身,扶住她双臂,慌不择言地说:“惭愧,我其实有个杂念……”随着何安下扶她,她抬起头,变了张面孔。

那是回忆中已模糊的相貌,但出现在眼前,便会认得真切。是她!灵隐寺求子的女人,在被褥腐如积雪的床上……

何安下怔怔地望着她,道:“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么?”她没有回答,将头探入何安下怀中。搂着她丰润的背部,何安下再问:“孩子是男是女?”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口,声音细小得几不可闻:“男孩。”

何安下霎时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所有的经历都有了意义。男孩,我要将道法、中医、太极拳、形意拳……我所会的统统传给他,让他长大后娶上海最时髦的女子为妻……

何安下头重脚轻,被她扶到床上。噢,我想得太远了,现在该好好待她!她的身体圆实滑腻……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松懈下来。她伏在他胸口,状如醉酒。何安下闻着她的香气,不知不觉睡去。

醒来,感到她的脸贴在自己脖子上,便伸手摸过去,鼻头精巧,鼻梁挺拔。她痴痴笑了:“醒啦,是不是担心自己摸到个狐狸鼻子?”

何安下:“唉,你还是找到了我的破绽。”她:“可惜,你对你心中的女人是真情,我仍是无法害你。白被你合欢一场,吃亏的是我。”

何安下阵阵恶心,她观察到了,握住何安下的手,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圈,道:“你摸仔细了,这是十六岁女孩的身体,可不是狐狸身子。”

何安下:“我听说你昨晚和今早上糟蹋了三四个女人?”她撅起嘴:“狐狸成精后,就没有了雄雌。遇到杰出的男人,就是女人;遇到天生丽质的女子,就是男人。其实我们没有性欲,只是作弄一下,把事闹大的都是人。”

何安下劝狐狸精离开这个女人的身体,它不愿意,说还要等其他修行者来降妖,想多看看人类的丑态。何安下无奈,起身穿衣。

脚落地面后,想起“摩诃般若般罗密”的咒语,就口中默念,快速地逆时针转圈。躺在床上的它,猛地手脚并拢,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绑。

它翻了个身,但翻过来已不能挣扎,死死摔在床上。随着何安下走圈数量的增多,它身体变形,被越捆越紧了。

何安下走到了第七圈,它发出临盆孕妇般的哀号。生命的诞生是如此惨烈,生命的消亡也是如此惨烈。

它口吐白沫,断断续续地说:“何先生,我们狐狸修炼很难,猿猴进化成人有多难,狐狸成精就有多难。甚至更难,我们每两百年便要遭一次雷劈,被劈中便前功尽弃。我已八百岁,躲过四次雷劈,我不想再作回一只奔走览食的野兽。”

何安下:“昨夜,你曾显出狐狸嘴咬我喉咙。”

它:“那是在吓唬你,狐狸成精,是成为了气体。我早没了狐狸身子,那是幻术。”

何安下:“我无法相信你。”

它:“您是修炼的人,一定知道武当山有剑仙吧。剑仙的修炼法和我们狐狸的修炼法是一样的,都是看月看出的功能,只不过人是天地灵物,观月可成仙,我们狐狸只能成精。仙和妖都是气体,不过仙气纯,妖气杂。”

想起自己结识的剑客柳白猿,何安下知道它说的是实情,神色缓和下来。它观察到了,忙说:“狐狸成精太苦了,您就可怜我八百年修行,饶过我吧。”说完“呜呜”哼了两声,不是女音而是狐狸的叫声,那叫声如乞食的小狗,钩动人的恻隐之心。

何安下:“离开姑娘的身体!”它涌出大颗泪水,点头答应了。

何安下退步而行,反向绕圈。段远晨没有教过他解咒之法,但他觉得应该如此,降服狐狸精,令他对自己有了无比的信心。果然,他走顺时针的圈子,便像是解开了它身上无形的绳索。

它的身体在床上舒展开了,大口大口地呼吸。何安下倒行已至最后一圈,它叫道:“这一圈别走了,把这一圈留给我吧!”

何安下奇怪地看着它,它羞涩地说:“你的咒语神圣无比,我是劣根物种,七圈会要我命,一圈勉强能承受。你就把这一圈留给我吧,我时时感受其神圣,可助我的修行走上正路。”

何安下点头,停住脚步。它在床上向何安下连磕三个头,道:“大恩不言谢。等我修炼成功,一定投胎为人,长成天下最美的女子,以身相许,向你报恩。”

何安下慌了,急喊:“千万不要!”它认真地说:“我们狐狸不像你们人,是知恩必报的,我找定你了!等我。”

床上的女人身体忽然瘫软,西壁窗户“哐”的一声打开,一股紫烟飘了出去。

何安下知道它已走,心想:坏了。

35、达摩恩

回到段远晨的木楼,见段远晨在屋里供了一尊小铜像,铜像前摆了香炉,段远晨正将三株香插入。

铜像是个长须和尚,胡须羊毛般卷曲,细看其眼窝深阔,不是汉人。段远晨问降妖经过,何安下不敢细说,只讲自己进门便念咒,狐狸精化烟而走。

段远晨露出得意笑容,道:“有诚恳驽信之心,便是练形意拳的根器。”他说铜像是达摩老祖,南梁时代来中国的印度和尚,禅宗便是他开创的,学形意拳先须拜达摩。

何安下:“形意拳不是传自魏晋世家么,怎么要拜达摩?”段远晨板起脸,让他闭嘴先拜。何安下依言跪拜后,段远晨解释:“形意拳不是达摩发明的,但练形意拳的人要感念达摩的恩德。”

达摩渡过长江,到河南嵩山一山洞修炼,山中原有依五岳真形图修炼的人,五岳真形图就是形意拳。达摩与其交流,得知在汉文化而言,武功深厚便是仙术。

人的体质中最难改进的是筋膜和骨髓,练武者会利用药物来激发筋膜与骨髓,但某些药物须千年长成,不好采炼。

达摩说他有一道咒语可抵千年药材,传下了“摩诃般若般罗蜜”。其中“般若”之音影响筋膜、“般罗蜜”之音影响骨髓,长时间念诵便会有药效。

达摩省去了修炼形意拳的一个大麻烦,为感谢这份恩德,所以形意拳拜祖师前要先拜达摩,以示不忘外人之恩。

拜完达摩再拜祖师,形意拳不是具体某个人发明,而是上古流传下的,所以祖师没有具体形象,依旧向达摩像跪拜,但这次拜的是达摩像后面的虚空,这虚空便代表了上古至魏晋时代的无数先贤。

何安下:“此咒是练筋膜、骨髓的,也可以降魔么?”段远晨笑道:“持咒走七圈的降魔法是我随口编的,想试试你的心力,降魔不在于法术,而在于心力,心力弱,再高明的法术也不会灵。如你不能降魔,一定也不能激发筋膜和骨髓。”

何安下:“你拿我性命开玩笑!”段远晨瞪起双眼,大声道:“嘘!摩诃般若般罗密!”何安下霎时蔫了,只觉自己以前的所思所想都散碎不堪,一种简单明了的思维方式就此诞生。

半晌后,段远晨:“你还有何怨言?”何安下:“摩诃般若般罗蜜。”段远晨赞道:“骂得好。我正式教你形意拳。”

他带何安下山中行走。大家都在建楼装修,山中有多辆拉木料的马车。段远晨远远指着一匹马,道:“我为勾搭官员,自称是道家小天龙派祖师。什么是小天龙?”

他自问自答:“小天龙就是马。古代传说有九种动物可以修炼成龙,其中最便利的是马。马是龙种,古战场上的长枪马战之术称为‘龙技’。形意拳不但内含一根长枪,还内含着一匹马——我以前你向隐瞒了这一点,所以你虽知形意拳的玄理,却练不出形意拳的功夫。”

两人走近一匹拉车之马,马臀的线条圆满刚健,如天地间的神器。段远晨将手按于马臀上,道:“这个马臀要在人身上练出来,臀是人身最有力的肌肉,却往往被闲置。”

何安下:“臀肌的力量可能传到手上么?”段远晨:“这个道理,练拳的人不懂,不练拳的人却懂。”

段远晨曾陪一位官员去云南游玩,当地少数民族热爱大鼓,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被称为“鼓王”。鼓王矮小枯干,已驼了背,腰缠一片虎皮,抡着两只瘦如鸡爪的胳膊击鼓。鼓不是平置,而是鼓面竖立,三个鼓叠在鼓架上。

他打最上面的鼓时,需要跳起。以他的佝偻身形,蹦跳着击鼓,显得格外滑稽,然而打出的鼓音深邃辽远,那是壮年男子也望尘莫及的力量。

段远晨一听鼓音,知他是位无意中修成了武功的高手,便让官员吩咐鼓王去掉腰际的虎皮。虎皮撤掉,鼓王的裤子厚重宽大,布面的皱褶上,有着奔马的动势。

何安下:“老人的敲鼓之法,暗合形意拳拳理?”段远晨敬畏地点头,道:“马是天下最善于用臀的动物,形意拳是最善于用臀的拳术。本以为是独有的秘密,不料一个荒蛮之地的半死老头却参悟出这一道理,王者总有超拔绝卓之处。”

何安下:“如何练出这个马臀。”段远晨:“就是骑马的姿势。看马术高手的骑姿,脚不落马蹬、臀不落马鞍——脚不会完全插进脚蹬子中,而是虚点着;臀不会真坐在鞍子上,而是虚坐着。”

何安下平地做出骑马之姿,感到大腿内侧的一条肌肉弹簧般蹦起,臀肌中顿时有了痛感,如被狠狠扎上一刀。段远晨:“脚能虚点,是两大腿有夹裹之力;臀能虚坐,是裆部有兜卷之力。做到这两点,臀肌就调动起来了,里面的筋膜会腾起,肌肉纤维会如一地庄稼般重生重长。”

建房劳工将马赶走,去拉又一车木料。马臀一鼓一缩地远去,段远晨盯着看,道:“臀是通过调整两腿练出来的,等臀练好了,反过来以臀运腿,你便能在一步间迈出奔马的狂劲。那时,拳头才能真正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