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嫔抱着“嫔奴”,远远立在另一边角落中,面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动,手掌不住轻抚怀中的“嫔奴”。

  大厅中寂无声响,意味十分沉重。忽然间,只听门外一声清喝:“阴夫人到!”

  两个少女左右掀起了门帘,一个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带着些说不出的阴阴鬼气的白发老妪,缓步走了进来。她容颜虽老,眼波却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肩上,右手拄着根乌黑的铁杖。在她身后,却是一双极为夺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长身玉立,英俊飒爽,女的明艳照人,身材婀娜。

  铁中棠、水灵光一见这几人,几乎惊叹出声来,原来他们竟是“鬼母”阴仪和她的门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那英俊少年看来虽无缺陷,其实却又聋又哑,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称“无音夺魂,辣手郎君”。

  只见“鬼母”阴仪走入厅来,目光在她妹子阴嫔身上轻轻一扫,微一颔首,立刻便转向麻衣客。这姐妹两人多年未见,但这样便算打过招呼,当真比陌生人还要冷淡,水灵光不禁瞧得大为奇怪。她自己多情多意,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只听“鬼母”阴仪冷冷道:“阁下虽然号称‘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闯来,只怕阁下也未想到吧?”

  麻衣客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阴家姐妹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这些年来,我早已见怪不怪了。”

  “鬼母”阴仪冷笑道:“这样最好!”缓缓坐下,再不开口。

  麻衣客道:“你此番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来坐坐的么?”

  “鬼母”阴仪道:“不坐坐又怎样?”

  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别的事,就请快说。”

  阴仪道:“自是要说的,只是此刻还未到时候。”

  麻衣客奇道:“要等什么时候?”

  阴仪道:“等别的客人来齐了。”

  麻衣客面色微变,道:“还有什么别的客人?”

  阴仪冷笑一声,闭口不答,易清菊、聋哑少年双双立在她身后,那跛足童子更是寸步不离,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四下乱转。

  麻衣客回头盯了阴嫔两眼,阴嫔却抬起头不去看他。突听又是一阵铃声响动,一个少女匆匆奔入。她手里捧着张素色拜帖,神色也显得十分惊异,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来了。”

  麻衣客接过拜帖瞧了瞧,变色道:“请进来。”

  过了半晌,只听一阵脚步之声响动,走人一个长衫老人和一个劲装佩剑,英气勃勃的少年。铁中棠、水灵光又不觉吃了一惊:“他父子怎的也来了?”原来这老、少两人,正是李洛阳和李剑白。

  只见李洛阳大步而人,抱拳一揖,沉声道:“多年不见,兄弟时时未忘阁下,不想阁下具柬相召,在下见了帖子,虽出意外,但也不敢不来。”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讲究账目清楚,阁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气,要与兄弟算算旧账了。”向阴仪微微一揖,转身坐下。

  麻衣客面沉如水,沉声道:“什么帖子?”

  李洛阳诧声道:“自是阁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于今日赶来崂山,阁下莫非自己却忘了么?”

  麻衣客道:“你怎会寻得此谷的通路?”

  李洛阳道:“这更怪了,阁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标,在下又非瞎子,怎会瞧不到?”

  麻衣客冷“哼”一声,默然半晌,朗声道:“外面若有人来,莫再敲铃,也莫再通报,请他们只管进来就是。”

  两个少女应声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来齐之后再唤醒我。”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已宛如睡着了一般。

  水灵光悄悄一拉铁中棠衣袖,道:“李洛阳怎会也来了?瞧他神情,还似与麻衣客结有冤仇似的。”

  铁中棠叹道:“今日之事,的确奇怪,我也猜不透。”他两人只是在帘外窥望,是以别人并未瞧见他们。

  水灵光又道:“瞧这情况,李洛阳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这麻衣人发出的,那么,又有谁会代他发帖子呢?”

  铁中棠瞧了瞧那边的阴嫔,沉吟道:“只怕是……”一句话还未说完,大厅中又走人四五个人来。

  这几人装束各异,行踪奇诡,瞧那举止之间,武功却俱都不凡,虽是同路而来,却又彼此各不相睬。几个人瞧了瞧大厅情况,分别落座,口中各各喃喃低语,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语气却都不善。

  几个锦衣少女捧上茶来,“鬼母”等人默默接过四杯。一个华服大汉冷笑道:“俺是算账来的,喝什么鸟茶。”伸手接过茶杯,将茶俱都泼到地上。

  另一个枯瘦道人冷笑道:“这位施主说的不错,贫道喝了这茶,只怕就要归天了,喝不得……喝不得……”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茶全都泼到地上。

  李洛阳微微笑道:“若说他多行不义有之,若说他下毒害人则绝无此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华服大汉怒喝道:“你这是替他说话么?”

  喝声未了,只听门外哈哈笑道:“咱们都是来寻他算账的,自己先打了起来,岂非可笑得很。”笑语声中,又有两人掀帘而人。

  只见这两人,俱是身材魁伟,丰髯广颡的大汉,赫然竟是霹雳火与海大少。铁中棠见这两人现身,不觉更是吃惊。“天杀星”海大少目光一转,大笑道:“妙极妙极,来的似乎都是故人,怎的主人却不待客,反而睡起觉来。”

  李洛阳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来齐,一齐接待。”

  海大少笑道:“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华服大汉:“想不到你老兄也和这主儿有些过节,妙极妙极。”

  霹雳火哈哈笑道:“看样子这里只有老夫一人是来瞧热闹的了,这几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见引见。”

  海大少道:“鬼母夫人与李兄你是认得的了。”他伸手一指那华服大汉,道:“这位老哥你若不识,实是你孤陋寡闻,委实教俺失望得很。”

  华服大汉瞪眼瞧着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霹雳火道:“这位兄台究竟是哪一位?”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个个说来也麻烦,反正这里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

  那同路而来的四个奇装异服之人,俱都霍然长身而起,面上各现出惊诧之容,彼此对望了一眼。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动,如今见到海大少竟似已识破他们的来历,是以俱都为之耸然动容。

  华服大汉厉声道:“俺不认得你,你怎会知道俺?”

  海大少哈哈一笑,还未答话,只听外面一阵步履之声响动,高高矮矮,走入六七个人来。帘后的水灵光突然捏紧了铁中棠的手掌,自语道:“他……他们也来了。”铁中棠点了点头,双眉皱得更紧。

  原来此番来的这些人,竟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与那武功高绝,但却败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

  大厅中又是一阵骚动,认识的人,互相招呼,只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谁也不理,自管大咧咧坐下。海大少大笑道:“俺与各位都认识得久了,想不到各位竟与俺有个共同的仇人,今日竟会走在一路,看来世界当真是小得很,一根绳子,便可将这些平日各无关连之人,忽然拉到一处。”

  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台莫非是旧恨?”

  海大少笑容突敛,沉声道:“不错!”

  就在这时,麻衣客霍然睁开眼来,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却生似在每个人面上都盯了一眼。众人一齐顿住语声,数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面上。这些目光强弱虽不同,但却都充满怨毒之意。

  只听麻衣客缓缓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来的么?”

  那枯瘦道人阴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处寻你?”

  麻衣客冷然一笑,霍然转身,闪亮的眼神,已盯到阴嫔身上,缓缓道:“想来帖子必定是你代我发的了?”

  阴嫔神色不变,笑道:“虽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鬼母”阴仪冷冷接道:“三妹传给我消息,我发的帖子,路标也是我一手包办的,你此刻明白了么?”

  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铁中棠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叹忖道:“她平日看来对这麻衣客那般多情,不想竞在暗中将他的新仇旧怨、冤家对头全都找了来,显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毁人亡,才遂心愿,却不知她与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爱转恨,竟一至于斯……”

  水灵光也不禁悄声轻叹道:“好毒辣的女子!”

  他两人瞧得出神,一时间竟忘了自家的处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早已不知在何时,走得干干净净。等他两人目光回到大厅中时,厅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个身穿垂地黑袍,面蒙玄色乌纱的妇人。

  她们几人一排站在墙边,既不知是如何来的,也不知来了多久,厅中群豪,竟似全没有发现她们就站在自己身后。这其中只有麻衣客与阴嫔面对着她们,但中间却又隔了一群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一时间厅中情况当真紊乱已极,每个人都似与麻衣客有着极深的仇恨,都想自己亲手复仇。

  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惧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谁都不肯先打头阵,也不愿开口,是以厅中虽然人头济济,却只有麻衣客清宏的笑声在四壁激荡,掩没了天地间所有其他的声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响。

  阴嫔待他笑声渐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够了么?债主俱已临门,你笑也无用,还是想个法子还债吧!”她笑声虽无麻衣客洪亮,但尖细刺耳,听得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阵寒意,众人一惊,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

  麻衣客沉声道:“不错,债是要还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么,要如何还法,各位不妨划出道来。”

  铁中棠只道此番群豪必将争先开口,哪知仍然人人闭紧嘴巴,只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却更深了。

  麻衣客目光一转,冷冷笑道:“李洛阳、海大少,你两人武功虽不济,人望却不差,就先说吧!”

  李洛阳、海大少对望一眼,却咬紧了牙关,闭口不答。

  麻衣客目光转向那四个异服之人,道:“南极毒叟高天寿,你活了这把年龄,不妨说说与咱家竟有何仇恨?”

  一个身穿织锦寿字袍,身拄龙头乌铁拐,脑门秃秃,端的有几分南极寿星模样之人,身子一震,转首不语。

  麻衣客目光立刻转向一个身穿绿袍,手摇折扇,虽已偌大年纪,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他手摇折扇,顾盼生姿,一派自命风流,强作少年的模样,麻衣客道:“玉狐狸杨群,你又如何?”

  这“玉狐狸”竟然面颊一红,更不答话。

  麻衣客道:“快活纯阳吕斌,你说得出么?”

  那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开口,反而后退一步。他虽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装饰得像是花花公子。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三人都不说话,‘神力霸王’项如羽总该说了吧?”那华服大汉“哼”了一声,一拳击在身侧石墩上,只听“砰”的一声,那般坚硬的石墩,竟被他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为二。

  这四人名字一说出来,霹雳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为之色变,他们虽都未见过这四人之面,却知这四人行踪奇诡飘忽,脾气怪异绝伦,却又武功高强,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有千百兄弟,遍布江湖,杀人越货。这四人在江湖中独树一帜,便是少林、武当等派,也不敢轻易招惹。只是这几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动,是以今日突然出现,众人不禁为之动容。

  铁中棠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与麻衣客有着深仇大恨,又明明是为了复仇而来,此刻却不知为何不肯开口说话?

  这时麻衣客目光已扫向司徒笑等人,还未说话,司徒笑已摇手笑道:“咱们人多,咱们留到最后。”

  麻衣客哂然一笑,心里却在奇怪,不知这些胆小怕死的人,今日怎的敢闯入这里来,莫非有了什么靠山不成。目光转处,突然瞧见那少年秀士锐利的眼睛,双眉不禁一皱。此时“鬼母”阴仪已冷冷道:“他们不说,老身便代他们说吧!”

  海大少、项如羽等人一齐变色道:“咱们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愿阴仪多话的模样。

  阴仪冷冷笑道:“常言说得好,仇恨再大莫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各位与他虽无杀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夺去,这仇岂能不报?至于……这仇要如何报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面向上,不住冷笑。

  刹那间海大少等人都已变得面如土色。李剑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手掌紧握着剑柄,身子不住直抖。霹雳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叹忖道:“瞧他平日言语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骗了,但此人却又是个花蝴蝶,始乱而终弃,是以花大姑后来只得去做那买卖。”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从未娶过老婆……”

  铁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难怪他们方才不肯开口,想他们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白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家丑。”

  那“神力霸王”项如羽突然冷笑一声,瞪着“鬼母”阴仪道:“不错,咱们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与他有何仇恨?”

  “鬼母”阴仪面色一变,半晌无言。

  项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无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

  易清菊怒喝一声,与跛足童子、聋哑少年齐地抢出。跛足童子大声喝道:“霸王有神力,老婆守不住,不要脸,不要……”

  项霸王大喝一声,有如霹雳,一掌击了过去,口中喝道:“小鬼找死!”拳风虎虎,果然势不可挡。突见眼前一花,阴氏姐妹已双双挡在他面前,姐妹二人各各发出一掌,轻轻化解了他的拳势。

  “鬼母”阴仪回首叱道:“徒儿们,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