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只听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

  温黛黛道:“但自始自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铮,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

  温黛黛闭目不答,惟见泪珠潸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艰辛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

  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见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洁,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见不着他了?”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远去了。”

  第三十五回 各怀异心

  原来她夜宿柴房,日间到院中半个时辰,有时根本见不着云铮,纵然见着,云铮也不理她。温黛黛眼泪暗流,只得忍住,半个时辰一过,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闷无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约摸二十日,竟将一房粗柴,根根劈为细枝,一双纤纤玉手,却已生满粗茧。她日渐憔悴,云铮精神却日渐焕发,面色也日渐红润,瞧他练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进。

  而云铮虽不理睬,温黛黛却不肯放弃这半个时辰,日日痴守在旁,瞧着云铮红润的脸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欢喜,但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她平生虽常以虚情假意,骗过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却又不知怎的,竟无法,也不愿流露出来。

  这一日她苦等到黄昏容她入院之时,用清水拢了拢头发,抱着另一个希望进到院中,只望云铮今日对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后,竟突然发觉云铮已走了。

  她又惊又骇,又恐又怨,不顾一切,冲人方丈室中。无色大师似乎早巳知她来意,沉声道:“你来了么,好好,且坐下来,听贫僧说几句话。”

  温黛黛见到五色大师,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泪。无色大师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温黛黛流泪道:“他……他为何不对我说一说?”

  无色大师轻叹道:“他走时老衲也曾问他,可要见你一面,他也曾考虑许久,却终于决定还是不见的好。”

  温黛黛道:“他……他为何如此忍心?”

  无色大师缓缓道:“无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无情。只是万物众生,俱都有情,是以众生苦恼。”

  温黛黛痛哭道:“大师慈悲,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五色大师叹道:“常春岛。老衲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温黛黛道:“常春岛在哪里?”

  五色大师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寻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头,半途便会……”突然动颜一笑,道:“何处是地头,何处不是地头,咄,老衲又着相了。”双掌合十,口念佛号。

  温黛黛道:“大师要他去常春岛,为了何事?”

  五色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缓缓阉起眼帘,不再开口。

  温黛黛知道再问亦是枉然,垂首一礼,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门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门,那小门已“砰”的紧紧关上。这道门多日来总是虚掩,如今却关得严丝合缝,温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实是难如登天,心下不觉更是凄凉萧索,踏着荒山乱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道溪流旁,温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饮。此刻夕阳满天,流水如金,映着她如花容貌,但夕阳转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温黛黛犹自临溪自伤,不禁凄然自语道:“人生又何尝不正如这流水一般,光彩转瞬即逝,我为何还要活在世上?难道真要等着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满心萧索,这时荒山共夜色苍暝,晚风伴流水呜咽,更使她生机渺然,仰天一叹,便待自去寻个了断。

  忽然间,只听身后一人缓缓道:“你真的要死么?”语声冷漠已至极点,温黛黛转身瞧去,顿觉一阵寒意由脚底直冲上来,原来她身后不及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卓立着一条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动之外,由头到脚,再不见有丝毫动弹,似是方自地中出现,又似亘古以来便已站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见她。

  温黛黛悚然忖道:“这……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转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当下壮起胆子,大声道:“不错,我要死了,你待怎样?”

  那黑衣女子阴凄凄道:“你年纪轻轻,口里说要去寻死,只怕不过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又不想死了。”

  温黛黛道:“这人生有何意思,我为何还想活着?”

  黑衣女子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伤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爱的人对不起你,将你抛下了不管?”

  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来管!”双手掩面,放足狂奔起来。

  哪知她方自奔出数步,突见那幽灵似的黑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挡在她面前,温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女子缓缓道:“我也是个伤心人,我也想死,你既决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温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试试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见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讥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给你看。”当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黄泉路上,还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随我来。”拉起温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温黛黛只觉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无这般冰凉,掌心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道,带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随她狂奔,脚尖都几乎沾不着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纱,在风中不住飞舞,整个身子都似御风而行一般,温黛黛虽是决心想死,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见前路山势更是险峻,两旁岩石嵯峨,有时下临绝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时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驻足道:“到了,就是这里。”

  夜色之中,温黛黛只见自己此刻存身之处,乃是绝壑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个寻死之处……”忽然间有许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身子不觉轻轻颤抖……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还来得及。”

  温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狰狞面容,云铮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声道:“我为何回去?”

  闭起眼睛,纵身跃下。身子方一悬空,头脑立觉一阵晕眩,耳边似乎听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错,是……”下面的话还未听到,便觉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怀抱中。

  温黛黛又惊又骇,又是奇怪,过了半晌,才敢睁开眼来,只见六个同样装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头顶上不及十丈高处。原来这“绝壑”自上看下,虽是黑黝黝见不到底,却只是因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发觉这绝壑深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妇人道:“你可受惊了?”语声虽极为冷漠,但显见已有些关怀之意。

  温黛黛挣扎着落地,怒道:“我已决心求死,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戏弄我这苦命的人?”

  那黑袍妇人叹道:“正因你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才要如此。”

  温黛黛道:“为什么?”

  黑袍妇人道:“因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决心求死,还算不得真正命苦。”

  温黛黛道:“所以你们便要试试我,是么?但你们……”

  黑袍妇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们都已死过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们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

  温黛黛心头一寒,转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袍妇人冷冷道:“你已死过一次,还想活么?”

  温黛黛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后退两步,道:“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为何要我加入你们?”

  黑袍妇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抱不平,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这段经过,温黛黛已说得较为详细,只听得铁中棠惊心动魄,听到这里,忍不住叹道:“难怪她们行事说话那般冷漠,原来她们人虽未死,心却早都死了……后来呢?你可曾……”

  温黛黛接口叹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们。自此我也身着黑袍,面蒙黑纱。我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但她什1却不许我问她们任何话,只说:“我的心既已死了,还管那么多事作甚?还问什么?”我只得跟着她们走,路上只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们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这里。”

  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她们此刻要去哪里?”

  温黛黛叹道:“回去……若不是车子里有两个奇怪的病人,我们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远再见不着你。”

  铁中棠微微——笑,道:“你们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见你,却不知路途走法。”

  温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铁中棠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却知你们要回常春岛。”

  温黛黛心头一震,道:“常春岛……原来是常春岛。”她忽然想起云铮要去之处亦是常春岛,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见她神情,奇道:“你莫非还不知常春岛这名字?”

  温黛黛凄然道:“她们只说回家,始终未说家在何处。我有时甚至以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铁中棠默然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总……”

  突听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箫笛之声,温黛黛面色大变,道:“她们已在催我回去了。”

  铁中棠急忙道:“我跟着去可使得?”

  温黛黛皱眉沉默半晌,叹道:“好吧!但我们要在前面一间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会启程,到时你再来吧,只是行藏须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们发觉,就不好了。”话未说完,人已去远。

  铁中棠无意间遇着温黛黛,知道了许多事故,这其中虽然不乏令人伤心之事,但究竟欢乐多于悲苦。尤其是闻得云铮不但已经伤愈,而且又得当代第一高僧无色大师之亲炙,此事更令铁中棠满心欢喜。他暗道:“此刻距离四更还早,我为何不去小饮数杯,也算替三弟祝贺。”当下放开脚步,向方才那酒铺走去。这时街道两旁人群已散,店铺中却还有人在谈论着圣女圣迹,铁中棠远远瞧见那酒铺招牌,脚步更是加紧。

  突然间,他眼角瞥见两条极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铁中棠却已看清这两条人影一个正是沈杏白,还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铮。这两人他都极为熟悉,那是万无看错之理,但这两人怎会把臂而行,显得颇为亲热,却是铁中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惊又骇,顿住脚步,脑海中思潮闪电般转动:“他两人怎会走到一处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语,骗得我三弟相信了他,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想到云铮性情之热诚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奸猾,沈杏白纵然蒙面将云铮卖了,云铮也未必知道。一念至此,铁中棠掌心不觉流满冷汗,抚额暗忖:“天幸我竟不迟不早,撞见了他们,总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必已直闯而入,但铁中棠思虑周详,知道云铮对他误会极深,他若是闯了进去,云铮非但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说不定立时便要向他翻脸也未可知。虽在如此为难的情况之下,但铁中棠脑筋仍是动得极快,突然闪身掠入了一条暗巷中,在角落里寻着个无聊穷汉,道:“你可愿意发笔小财么?”

  那穷汉正自穷得发霉,闻言自然大喜,跃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无论干什么,爷台只管吩咐。”

  铁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脱下这套衣服。”

  片刻之后,铁中棠穿着那穷汉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半串制钱,自暗巷中走出。他虽不精易容之术,但学人神情,却是惟妙惟肖。但见他也斜着眼睛,左手伸在右胁下抓抓摸摸,一步一个呵欠,走人了酒铺,“叮”的一声,将半串钱都掼在柜台上,嗄声道:“掌柜的,给咱来一文钱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经意一扫云铮与沈杏白,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大模大样坐下,活脱脱是那副有了半串钱便浑身发痒的穷汉模样。

  那掌柜的生怕钱上还有虱子似的,用两根手指将钱拾了起来,皱着眉摇了摇头,喃喃道:“天生的穷命,连六文钱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样,只会要酒,哼,还要好酒!怎的天下的穷光蛋,都是这种臭脾气……小二,先给穷爷来两角好酒。”铁中棠听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终是不敢面对云铮与沈杏白两人,背着身子坐定。只听那沈杏白不住劝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铮的马屁。过了半晌,云铮忽然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常春岛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实说,这不是好玩的。”

  又听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来骗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