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历沧桑,听了这断断续续几个字,便已将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却不禁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日后娘娘柔声叹息道:“你本当那男子对你无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来却又偏偏遇见了他,又发觉他并非无情,于是两人山盟海誓,再难相弃,是么?”她娓娓道来,无一句不是说人温黛黛的心底。

  温黛黛红生双颊,悄然颔首。

  日后娘娘叹道:“我这里尽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却决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兴。”

  温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谢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决不忘记。”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欢喜,那男子必定是个多情人……唉!多情虽然烦恼,但世上多几个多情人总是好的。”过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温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无色大师派来的弟子?”

  语声中显见又有惊诧之意,温黛黛道:“他……那男子虽因无色大师之命而来,却非少林子弟。”

  她说出了个“他”字,又觉甚是难以为情,急忙改口,四下却已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温黛黛与日后娘娘说了这一席话,已知这位武林前辈实在是善体世情,放任自然,既温和,又慈祥的妇人,绝非她昔日想像中那种愤世嫉俗,矫情做作之辈,是以听得少女们敢在她面前笑出声来,倒也不觉惊异,只是更觉难以为情,面上红晕,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门下?唉!你莫怪我问得噜苏,但你既来此一趟,我便不免对你多加关心。”

  温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两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厉吼一声:“什么?”语声森严凌厉,与方才竟已判如两人。

  温黛黛心头一震,颤声道:“他……他是大旗门下……”突听“咯”的一旨,半截如意“当”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将手中如意折了。温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吓得簌簌地发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听了“大旗门”三字,为何如此发怒。

  只听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过了半晌,突又厉声道:“大旗门下!你怎能对大旗门下如此痴情?天下的男人纵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对‘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温黛黛又惊又疑,这同样的话,她已自那摇船的老妇人口中听过一次,语句纵然不同,意思却完全一样。她实不知这常春岛上之人,为何对“大旗弟子”如此愤恨?那老婆子听了云铮乃大旗门下,却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这爱恨之间,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实是令人不解。只是温黛黛心中虽有千万疑团,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来。只觉日后娘娘似已长身而起,在四下走来走去,一阵阵脚步声围着温黛黛打转,每一脚都似踩在温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脚步之声才自停顿,日后娘娘厉声道:“带那大旗子弟上来。”杨八妹恭应一声,转身掠下。温黛黛更是说不出的惊惶,说不出的关心,不知她们将云铮带上来后,要将他如何处置。

  第三十九回 生死两渺茫

  云铮上得峰巅,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见个身形纤弱的青衣妇人,背负双手,面对着大海。这妇人身材既不高大,体形亦不奇特,衣着更非鲜艳夺目,全身上下,可说绝无丝毫抢眼之处。

  但山峰上如许多人,云铮却偏第一眼便瞧见了她。这平平凡凡的妇人身上,竟似含蕴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纵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绝色少女,但她却只是个背影,便已足够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再也不会瞧到别人身上。云铮虽瞧不见她面貌,却也已断定她便是常春岛之主日后娘娘。

  这被武林传说犹如神话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铮心里不觉泛起一阵难言之激动。只见她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互绞,根根指节,全都苍白,心中竟似也充满激动之情,却不知为了什么。

  云铮躬身抱拳道:“大旗弟子参见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谁之命来的?”语声虽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双手之动作中,无意间泄漏了心中激动,是以连语声听来都似有些颤抖。

  云铮道:“弟子乃是奉少林无色大师之命前来。”

  日后娘娘突然厉声道:“你既奉无色大师之命前来,便该以少林弟子身份觐见,知道么?”

  云铮怔了一怔,也不知她为何暴怒,只得称是。

  日后娘娘道:“无色大师令你前来,是为何事?”

  云铮道:“无色大师令弟子转禀娘娘,说是江湖动乱已久,也该让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纠缠数十年,几乎将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牵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时也该作一了结,望娘娘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体无辜遭劫之苦,更该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积年仇杀,逼得流离颠沛,苦不堪言,有时连亲人尸首都难收葬,惩罚也该够了,是以但请娘娘得放手时且放手,早些将此公案……”

  突听日后娘娘大喝一声:“住口!”只见她双手互绞得更紧,甚至连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也想教训我么?”

  云铮道:“这番话全属无色大师所言,弟子只是将之一字不漏,转禀娘娘,至于所说的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声,仍似薄怒未歇,厉声道:“无色也未免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凭什么他来管这闲事?”

  云铮瞧她如此模样,心里既惊且奇,垂首不敢言语。

  又过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渐渐平息,但仍未回过头来,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来,只是说这几句话么?”

  云铮道:“就是这些话。”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他,此事既非我种因,亦非我能了结,我一向只是袖手不问,此后还是袖手不问。”说着说着,她语声又自激动起来:“无色若想将此公案了结,不妨自己设法,莫再寻着我。”

  云铮道:“是。”

  云铮这才转首瞧了温黛黛一眼,只见她满面惊惶悲痛之色,目中泪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着他。两人目光相遇,温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两行晶莹泪珠。她眼波中竟充满惜别之情,也充满了悲痛,似是在哀求着云铮:“你快走吧,莫要管我……”两人心有灵犀,情意互通,云铮一眼瞧过,便知日后娘娘拒绝了温黛黛之请求,心里只觉一股悲愤之气直涌上来。

  温黛黛见他面色突变,目光似又闪亮了火光,大骇之下,颤声道:“你……你万万不可在……在此……”

  但云铮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拦他不住。温黛黛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铮已挺胸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云铮,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称大旗弟子?”

  云铮狂笑道:“云某已将少林门之事交待,自当还我本来面目。云铮生为大旗门下人,死为大旗门下鬼,为何不敢自称大旗门下弟子?大旗门武功纵不如你,但这‘铁血大旗’四字说将出去,无论在何处都要比‘常春岛’响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极,嘶声道:“你……你敢……”

  温黛黛痛哭着扑到她足下,痛哭着道:“娘……娘娘,他……他还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见识。”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还犯不上为他动怒……好吧!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事要请教的?”

  云铮大声道:“我且问你,温黛黛既不愿留在此处,你凭什么要强迫于她?难道这也算救苦救难么?”

  日后娘娘道:“谁要强迫她留在此处?”

  云铮不禁怔了一怔,心气顿时平了,他只道自己猜错,反觉有些讪讪的难为情,讷讷道:“既是如此,黛黛,咱们走吧!”

  日后娘娘道:“谁答应你带她走的?”

  云铮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说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无论要去何处,我都不会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却是万万不可。”

  云铮怒道:“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寻个归宿,纵是嫁于市井无赖,贩夫走卒,俱无不可,却万万不能嫁给大旗门下。”

  云铮怒喝之声更大:“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门男子,俱是无情无义的畜生。”

  云铮一跃而起,怒骂道:“放……谁说的?”

  他虽然终是不敢骂出“放屁”两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说绝无仅有。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只道娘娘决不会再放过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动手,竟连头也未回,却向温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温黛黛轻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临走之前,却要发下重誓,今生今世,决不和‘大旗门’弟子交谈一言半语。”

  温黛黛道:“我……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我留在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这里,也得发下重誓,从今而后,永不再对‘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温黛黛身子一震,颤声道:“这……这……”突又伏地痛哭:“我不能不想他,我实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岛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这常春岛上。”说到这里,不但云铮悲愤交集,热泪盈眶,便是“常春岛”上的少女们,也觉日后娘娘所行,委实太过不近人情,都不禁对温黛黛生出了同情怜悯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泪来。

  温黛黛以手捶地,嘶声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你……你不如让我死吧!”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来你只有死了。”

  云铮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厉喝道:“我大旗门与你有何仇恨……”喝声中竟已飞身扑上,一掌击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们齐声惊呼,花容大变。

  只听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无礼。”反手一挥,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铮胸膛。

  云铮一拳还未击出,便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竟是不能抵挡,狂呼一声,凌空跌出三丈开外。温黛黛惊呼着便待扑上去,但日后娘娘长袖轻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刹时她已无法动弹。云铮武功虽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冲劲,却是天下无双,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扑上。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铮再跌再起,但三五次过后,他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远远跌了开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这才知道这号称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后娘娘,武功确是神奇不可思议,自己纵然再练十年,也未见敌得过人家。

  一时之间,云铮但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一声,目中流下泪来,只听日后冷冷道:“凭你这样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来,只看你有没有决心死的勇气?”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我死么?那还不容易,云某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铁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愤化作失望,更觉了无生趣。要知云铮性情激烈,冲动时从来不顾生死,此刻又怎会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声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万丈绝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处,竟又拦住了他。

  云铮怒道:“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跃下也未必会死。若是决心想死的人,往那边跳去。”

  她竟未回头。云铮狂笑道:“温黛黛,我生不能陪着你,死后却再也无人能阻我与你相见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边那万丈绝壑下,只有那充满悲愤的狂笑声,却仍在人们耳中激荡。

  半日前云铮将铁中棠击下断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断崖下,他只道这一死不但可救得温黛黛性命,还可洗清他的罪疚,临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却未想到他这一死,可叫活着的人如何忍受?

  何况,这铁血大旗门下的两大弟子,是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气,最有前途的两大高手,他们的性情虽是极端不同,但一个是机智百变,临危不乱,一个是热情充沛,临难不苟。这两人正都是下一代热情少年的典范,铁血男儿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他们负担。但如今,他两人竟在一日中相继死去,这对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损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温黛黛身子虽然不能动弹,但心却已碎了,含泪的眼睛,望着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谁也指叙不出。只见日后娘娘竟霍然回过头来,那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满是泪痕,缓缓道:“将温黛黛送入留云馆,好生看着她。”语声中竟是充满关怀亲切之意。

  温黛黛却真想破口大骂:“你既将他逼死,为何还要流泪?”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两个少女走过来抱起了她,她无助地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们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叹,轻轻道:“不想大旗门下,竟终于有了个为情而死的男子……”她面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无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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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麓,留云馆,窗明几净。

  这时正有四条人影,飘然而出,掠向海滨。

  海滨,渔船上,静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