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盘膝而坐,仰望苍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静坐。苍天,碧海,衬着苍苍的白发,当真有如吴道子彩笔下的绝妙图画。

  留云馆中掠出的四条人影,远远便顿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着她。四人身法均极轻灵,谁也未曾发出丝毫声息。那老婆婆虽未回首,却已觉察,突然沉声道:“过来。”

  四条人影齐地一紧,对望一眼,终于掠了过去,却原来正是“鬼母”阴仪、阴嫔、易冰梅与冷青萍。这时阴仪那经常阴沉的面容,竟又现出激动之色;阴嫔嘴角常带的娇笑,也已无影无踪。老婆子缓缓转身,面对着她们,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瞬也不瞬,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嫔突然颤声道:“大姐……”

  老婆子缓缓道:“三妹。”

  阴嫔身子一震,突然疯狂般掠上船头,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睁睁瞪着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缓缓道:“不是我是谁?”

  阴嫔轻呼一声,双膝一软,扑地,跪在船板上。

  阴仪整个人却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头,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阴仪道:“三十年不见,不想终是还能见着大姐一面。”

  多年来艰辛岁月,似已将她心肠炼成如铁石,虽在如此激动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笔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过得有时是那么慢,但有时又觉得三十年只是一转眼的事。”

  阴仪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临走的时候,还替你们梳了次头发,想不到……现在……你头发都白了。”

  阴仪垂首道:“大姐头发也白了。”

  老婆子惨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转眼间,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头。”缓缓自怀中掏出把破旧的梳子,梳子上还嵌着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鲜艳而时髦。但如今,这梳子也正和她们姐妹一样,虽还残留着一丝动人的痕迹,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发黄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着梳子,半晌半晌,惨然笑道:“你还记得么?这梳子就是昔日我为你梳头的那把。”

  阴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头。阴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阴仪头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了。阴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姐姐的脖子。阴仪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姐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妹。一时之间,三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三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阴氏三姐妹,终又回到一处。”

  阴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这艘船,竟不认得大姐了。”

  阴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姐只怕已气得不理我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是昔日的异人阴素?”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迹。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惟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它那里骗回半分青春。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惟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它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惟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个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阴氏三姐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阴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姐去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阴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姐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阴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她们毕竟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阴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梅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海水中。

  阴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的……”

  阴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阴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

  阴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阴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阴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姐姐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姐姐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阴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阴嫔长长叹息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上了那些臭男人的当。”她轻轻闭起眼帘,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姐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道:“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姐妹练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扑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地昏倒了。我们三姐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脸色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动。但那时我不过只觉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姐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爱上了他。”

  说到这里,阴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地出神。

  阴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二姐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少。大姐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所无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姐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将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我们。何况,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也不会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姐妹不会将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了。

  “从那天之后,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阴素却已悄悄流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阴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姐永远忘记他。但大姐怎么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地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梅忍不住又问道:“后来怎样?”

  阴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姐。”易冰梅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阴素身上。

  只见阴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梅、冷青萍齐地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阴素仰望苍天,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丝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苍老的面容,都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轻轻道:“那一段日子,我们过得真是美,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连他都似乎将一切事都忘记了。但是……但是有些事却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伤。

  “他们门户为了复仇,要远赴塞外,而他们门户的规矩,是绝对不许带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阴素惨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阴素道:“他们离别了妻子,为的只是不愿练武时分神,更不愿他们下一代受到丝毫母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训练自己,训练他们的儿女,训练的严格与残忍,真是教人看了动心。他们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身子,还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心肠,若是母亲在那里,就不会狠下这个心来。只因我后来不顾一切,还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这些,我虽然心狠,却也不禁看得流泪。”

  阴嫔诧声道:“大姐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阴素垂下头来,眼泪又是汩汩流出,道:“我一生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掌门人赶了回来。只因我总是不死心,无论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罪,有时甚至被打得遍体都是伤,但只要我伤一好,我还是追了去。他们食粮本少,有好的都给了孩子吃,要孩子长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们,更是寻不着吃的。有时我一饿就是一两天,饿得连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挠了出来,用火烤了吃。我求他们只要让我跟着,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尽了各种法子,说尽了各种好话,甚至……甚至下跪。但……但他们还……还是不动心,还是要赶我……”

  易冰梅、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如此强烈的情感,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阴嫔更是泣不成声,颤道:“难……难怪大姐你……你如今竟变得……变得如此苍老了……”

  阴仪突然大声道:“大姐你既是受了这么多苦,就该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们真把你杀了。”

  阴嫔道:“你就从此不追了么?”

  阴素默然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阴嫔顿足道:“大姐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见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阴素流泪道:“他……他也没法子,除非他竟敢背叛门户。”

  冷青萍心念一动,突然颤声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辈,是否‘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阴素道:“你……你怎会知道?”

  冷青萍流泪道:“我……我大姐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辈的完全一样,只怕还……还要惨些。”

  阴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姐也是在堡中救了个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爱上了他,而且还为他生了个孩子……”

  阴素道:“后来怎样?”

  冷青萍流泪道:“后……后来此事被‘大旗门’的掌门人知道,我姐夫就……就被他们五马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气,道:“那大旗掌门,就是我姐夫的亲生爹爹。”

  阴素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嫔恨声道:“那大旗掌门,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他胸膛剖开瞧瞧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阴素缓缓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样,他也爱上了个女人,这女子却和他仇家有些关系……”

  她骤然间说出这从来无人言及之武林隐秘中的隐秘,众人都不觉吃了一惊,脱口问道:“真的?”

  阴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却真狠得下心,将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绝壁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问道:“你……你那……”

  阴索道:“我丈夫云九霄,就是他亲生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