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萍又是一惊,颤声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过这样的苦,为什么还要对他亲生的弟弟和儿子如此狠心?”

  阴素仰天叹道:“这就是‘铁血大旗’无情的传统。他们代代相传,都是如此,而且……”她突然幽秘的惨然一笑,接道:“而且据说‘大旗门’每一代弟子,都有过我这样差不多的悲惨的事。”

  这又是件惊人的秘密,众人更是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阴嫔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我从来未曾听人提起,大姐你……你却又怎会知道?”

  阴素神情更是幽秘,缓缓道:“我自然知道……想来你们日后自也会知道的,知道得比现在还多。”

  阴嫔诧声道:“为什么?”

  阴素一字字缓缓道:“只因这常春岛,便是……”

  突然间,山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钟声,响彻云霄。两个乌衫少女,手提着青竹篮,自袅娜四逸的钟声余音中,踏着碎步奔来,遥遥便呼道:“婆婆,又劳你送饭了。”

  阴仪大奇道:“给谁送饭去?”

  阴素还未及回答,乌衫少女轻轻跃在船上,嫣然笑道:“你们才来,怎么就跟婆婆这么熟了?”

  她两人白不知她们原来就是姐妹,阴素也未说出,她面容又恢复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饭,你们也该走了。”

  少女笑道:“对了,你们先让婆婆送饭去,回来再聊天,否则若是让人饿着了,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们才来没多久,我们也正好闲着,吃过饭,让我们陪你们到各处看看好么?”

  阴仪、阴嫔只含笑称谢。

  她四人心中虽还有无数疑问,这常春岛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门”幽秘的历史有何关系?阴素如此急着送饭,究竟是为谁送饭去?但此时此刻,她们四人纵有满腹疑问,也只有留待阴素回来后再寻解答,四人打过招呼,便径自去了。

  骄阳仍盛,波平如镜,海面一片黄金般光彩。忽然间,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声唤道:“婆婆,婆婆。”

  阴素回应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边若是有个叫铁中棠的人,要到这里来,求婆婆好歹载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当铁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来她随鬼母同赴帝宫,虽然在宫外留守,没有瞧见铁中棠,但却已得到铁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将鬼母与她姐妹一齐带回常春岛后,她又辗转听到铁中棠要到常春岛来。

  阴素皱了皱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门下!”

  阴素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惊喜道:“不错,婆婆你怎会认得他?”

  阴素“哼”了一声,道:“他已不会来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为何不会来了?”

  阴素道:“他已落入海中,连尸首都寻不着了。”

  冷青萍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阴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时晕倒在海岸上。

  阴素看着她身影倒下,不禁苦叹道:“幸好铁中棠已死了,不然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过了半晌,喃喃道:“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无情无意的人,方才嘴里也还在骂大旗弟子没有良心,但转眼之间,为何自己也对大旗弟子如此关心?莫非那姓铁的也和云九霄少年时一样,真有令少女着迷的地方……唉!幸好铁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

  但铁中棠却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边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汹涌,重列着千百块怪兽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处。海边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险恶。岩高不止百丈,铁中棠显然体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气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他方才被一拳击落海中,云铮拳势虽重,但铁中棠现在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势飞起,所受内伤并不重。

  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险些一头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应变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虽被礁石尖齿扯下一角,身子却堪堪自礁石边滑了下去,而掌石相击,他身子又正在坠落之际,这一震之下,竟使他昏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

  是以云铮与温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飘扬的衣袂,却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当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凉,过了半晌,铁中棠便已醒来。

  他体力全失,只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边。

  这时云铮与温黛黛已又乘着阴素的渡船寻来,铁中棠一时不愿与他们相见,便隐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铮、温黛黛苦寻不着,失望而返,铁中棠又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方自层层礁石间爬到岸边。此刻铁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剧。目光动处,突见一艘船笔直向自己存身之处驶来。这渔船顺风破浪,来势快得异乎寻常。

  铁中棠虽还猜不出这艘船来历,但他行事素来仔细,何况此刻体力如此不支,凡事更应谨慎小心。他见那渔船方向来势丝毫未变,身形一闪,寻了个石隙躲了进去。石隙前还有方怪石遮挡,正是天生绝妙的藏身之地。

  渔船驶到近前,竟在那星罗密布的礁石外缓缓打住,铁中棠便已发现,船上掌舵的竟是那与温黛黛同来寻找自己的白发婆婆。她年迈苍苍,一人操舟往来海上,已是十分令人惊奇之事,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这老婆婆竟然去而复返,却又不知是为的什么?

  只见她俯身拾起一团绳索,打了活结,脱手抛出,那绳团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第四十回 斯人独憔悴

  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双手,各各提着只竹篮,身形飞掠在峥嵘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急,足以惊世骇俗。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浪花,飞激四溅。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白发龙婆,凌空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岩。

  铁中棠又白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断然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缓缓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中传了出来。无底洞口,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实是大为犯忌之事,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石。

  只听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望了。”但隐约听来,却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来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婆子定是来自常春岛的。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俨称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他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恨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实是诡秘之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抓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分量亦是极为沉早,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将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钦佩。

  铁中棠白铁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出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道。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帝王之威。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浸浸然直逼铁中棠眉睫。

  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只见他发髻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铁中棠紧抓着铁板,只要他身形一动,便可将铁板阉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又一动,大声道:“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意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生,泫然欲泪。那人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难将他抓住。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决不皱一皱眉头。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只见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已极。尤其是那副锁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个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人,正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会错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