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满天,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这兄妹两人都在暗中盼望,这一路能平安无事,水灵光能找着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们互相宽恕、互相了解中渐渐消失。

  但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会太过无事。水灵光的绝代风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这实在都要吸引人们的目光。易挺与易明也不觉学得小心起来——竟已将那华丽马车遣回,也不骑马,只雇了辆普通大车代步,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这一日已近崂山,他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却令车夫越过即墨,早早便在个小小的山村歇下。鲁人本少奸恶,山村之中更是民风淳朴。村人虽暗惊于这远客的风姿与华贵,但也只当是自己这小村中的极大荣宠,对他三人只有客气恭敬,绝非冷淡嫉视。

  晚饭过了,生性好动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着水灵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去照料。何况在晚饭时吃着白鸡喝了几杯村人新酿的米酒,兴趣本也颇高,一路聊聊说说,不知不觉已走出村外。

  突见山麓旁一片灯火闪烁,其中虽有人影出没,但却寂无声息,风吹长草,四野看来充满了神秘诡异。易明忍不住又动了好奇之心,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咱们去瞧瞧好么?”

  她不叫易挺而叫水灵光,只因得知水灵光性情温柔,必会跟她去的,水灵光一去,易挺也只有去了。水灵光果然颔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劝阻时,她两人已去得远了,易挺也惟有叹息一声,撩起衣袖,大步跟随而去。三人目力俱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长草之间,竟蹲伏着许多条人影,动也不动,也不出声。

  易挺变色道:“小心了,这……”

  话犹未了,突然间,一条人影不声不响地自草丛窜了出来,左手里黑乎乎的似乎拿着盾牌之类的武器,右手里似乎提着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轻声叱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易挺大惊之下,拉着易明、水灵光倒退三步。

  只见那人影竟扑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轻轻笑道:“捉到了……捉到了。”

  易挺双掌已蓄势待发,却已看清此人乃是条村汉,他手里的“盾牌”只是个竹箩,长矛却是木棍。

  那人抬起头来,认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来瞧热闹么,但这里可危险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险?你捉的是什么?”

  那人也不答话,将竹箩掀开了一线,以木棍在里面拨了两拨,竹箩中突有一条毒蛇窜了出来,但下半身却又被竹箩压住。夜色凄迷灯光闪烁之中,只见那毒蛇昂首作态,红舌闪吐,看来十分狰狞可怖。

  第四十五回 夜半歌声

  易明惊呼一声,顿觉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满了诡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将捉的蛇拿给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轻轻一敲,毒蛇红信一闪,又缩回竹箩之中。

  易明厉声道:“深更半夜,来捉毒蛇,显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问问他究竟是何来路?”

  那村民立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客……客官请慢动手,小人半夜来捉毒蛇,只不过贪得几两银子。”

  易明道:“什么银子?哪里来的银子?说清楚些。”

  那村民战战兢兢,颤声道:“前两天山上来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龙伏虎之威,而且还能生吃毒蛇,据说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面前发下心愿,要吃满十万条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终日便以毒蛇为餐,还出了一两银子一条的高价,来向小人们收买毒蛇。”

  他说的虽近神话,但易挺等三人一听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个行迹诡异的外门高手。

  易挺皱眉道:“那活佛长得是何模样?”

  村民惶声道:“小人们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终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庙里参禅打坐。”

  易明道:“你们瞧不见他,如何拿得到银子?”

  那村民道:“小人们捉了毒蛇,只要装作一箩,送到山神庙前,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便会发现那竹箩已飞回小人们的桌上,竹箩里毒蛇已不见了,却装满了佛爷赐给小人们的银子。几天以来,从未错过。”

  易明还想说话,却被易挺使了个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还有何吩咐?”

  易挺道:“这就是了,你们快去捉蛇吧,咱们也该回去安歇了。”一手拉着易明,转身大步而去。

  水灵光见到易明居然竟抛下如此奇秘诡异之事不再过问,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觉有些惊奇,忍不住笑道:“今儿天气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灵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气,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嗤”一笑,道:“你当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么?小时他的调皮捣蛋,当真是人人见了都要头大如斗,如今他虽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可也装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过是要躲开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条路,偷偷绕上山去。”

  水灵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总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触水灵光的目光,而且被水灵光瞧上一眼,脸就有些红了,只是水灵光心有别属,却全未在意。三人绕了个弯子,果然再次觅路上山。

  易明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兴奋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样,长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灵光见她一遇着新鲜的事,便像个孩子似的,心中不觉暗暗地笑,其实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数十条毒蛇之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无法忍耐,脚步也不觉越走越快了。

  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与有趣,竟无一人想到,此行实是步步危机,充满凶险。那“活佛”既然僻处在半山废庙之中,自是一心要隐迹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窥探他的秘密,他怎会轻易放过?他既以毒蛇为粮,想必早已练成了一种极为毒辣的外门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难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窥人,荒草之间,虫声啾啾,荒山在夜色笼罩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凄清幽秘之意。易明脸蛋儿虽是火热的,但手足却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语道:“莫要害怕,这草里不会有毒蛇的。”

  她叫别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却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窜出来,在脚上咬一口。水灵光暗暗好笑,突然轻呼道:“蛇!”

  易明“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扑到水灵光怀里,面上已吓得全无一丝血色,颤声道:“蛇……蛇在哪里?”

  水灵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来你是个坏东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称了我的心。”

  突听易挺沉声叱道:“噤声!”

  水灵光、易明随着他日光望去,只见林木间,背山处,隐约已可看见一座庙宇的朦胧黑影。昏黄黯淡的灯光,自残砖瓦间透了出来,更增加了这废庙的神秘与诡异,当真有如神话中妖魔鬼怪的居处。

  三人不约而同,提气蹑足,伏身而行。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山下传了上来。三人心头俱是一跳,齐地在乱石树木间藏起身子。

  只见一盏白纸灯笼,自山下飘了上来,来到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青衣人,手里各各提着只竹箩。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走到庙门前,远远便停下脚步。四人轻轻放下了竹箩,一齐跪了下去,对着破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还似在喃喃默祷。

  白纸灯笼,火光荧荧,将这四人已骇成铁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异可怖,这时乳白色的夜雾,已自荒草间升起。夜雾弥漫下,寒风吹动中,一盏白纸灯笼,随风摇晃,四个行迹诡异的青衣人,面对着破庙跪拜。

  这又是何等奇诡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灵光的手掌,紧紧握住。她指尖已不觉有些颤抖,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头虽然充满恐惧,却也充满了兴奋。

  忽听破庙中有人缓缓道:“去吧!”短短两个字,语声出奇的低沉,却又出奇的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在人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头都不觉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数步,转过身子,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这时残破的庙门,突然“呀”的开了一线。一个头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须老者,自庙门里一闪而出,身手之轻灵,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两次,霎眼间,已将四只竹箩都提了进去,庙门瞬即阖起,发出“吱呀”一声,仿佛恶魔的叹息。

  接着,破庙中便传出一阵低语,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灵光耳边,轻轻道:“里面有两个人。”

  水灵光道:“另一个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样?”

  两人附耳低语,易挺也不知她两人在说什么,但瞧了水灵光一眼,他竟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赶紧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语道:“既已来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么人物?”

  易明不觉奇怪道:“哥哥的胆子怎的突然大了。”

  只听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个人屏息静气,一步步走过去,谁也未曾施展轻功,只怕风声惊动了庙中的高手。

  那破庙果然已颓败不堪,砖瓦间随处都有破隙。三人在贴近地面处各自寻了个较小的裂口,眯起眼睛望了进去。但见这残败的破庙里竟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神案龛幔,早已被抛出,庙中空无一物。惟有一盏孤灯,放在中央,发着昏黄的火光。闪烁的火光中,一个满身红衣如火的僧人,盘膝坐在迎门的一个蒲团上,寂然不动,宛如佛像。他身材极是高大威猛,一颗头颅,更是大如笆斗,赤红的脸膛,焕发着一种妖异而眩目的红光,甚至连头顶与双眉俱都是红的颜色,惟有一双目光,却是黑白分明,锐利如电。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狰狞古怪,只是从头到脚那一身妖异眩目的鲜红颜色,却委实红得慑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两眼,连眼睛都似已刺痛起来。再看方才提人蛇笼的那灰袍人,此刻盘膝坐在他身旁。瞧两人坐的方向,这灰袍人显见乃是那红衣僧的门人弟子。

  水灵光等三人也瞧不见这灰袍人面目,只见他双手不停,将笼中的毒蛇,一条条捉了出来。那般狞恶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变得生气全无,听凭他翻来覆去,随意摆布。顷刻间,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选了十余条最大的,放在笼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红袍异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这时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觉出将有一幕残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现,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只见这红袍异僧微一伸手,便将一条毒蛇攫在手中,接着,他竟张开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将蛇头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头一寒,但见这红袍异僧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壮的毒蛇,竟随着他胸膛起伏,渐渐萎缩了下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一条蛇皮空壳,血肉竟都已被那红衣异僧吸人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呕,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来。但那红衣异僧却似将这毒蛇视为天下无双的美味,不到盏茶功夫,便将六七条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

  他生吃毒蛇固然骇人,但这张口一吸便将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净净的内力,却更是令人可惊。只见他满身散发的那妖异红光,越来越是鲜艳夺目,目中神光,也越来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条毒蛇,他功力便更增进一分。

  易明又惊又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灵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灵光走了。水灵光点了点头,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还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转头,似有意,似无意,向三人偷窥之处瞧了一眼。

  三人心头俱是一震,而水灵光之震惊尤胜于易家兄妹,只因她已瞧出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认得的人物。幸好这时那红袍异僧低声说了句话,灰袍人便又转过头去。水灵光等三人,哪里还敢停留。三人不约而同,悄悄退步,转过身子,飞掠而出,直奔到回头瞧不见庙里灯光,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易明喘息着道:“好厉害!”

  易挺沉声道:“那红袍僧所练的外门毒功,显已登峰造极,他若发现了咱们,只怕咱们谁也休想活着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谁?你可认得?”

  易挺叹道:“江湖侠踪,我虽也颇不生疏,但此等显已隐居世外的大魔头……唉!我还是不认得的好。”

  水灵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却认得。”

  易明张大眼睛,道:“谁?”

  水灵光缓缓道:“他便是寒枫堡主冷一枫。”

  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犹自惊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枫?他怎会做了那魔头的弟子?”

  易挺叹道:“连冷一枫都肯拜他为师,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们还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谁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连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灵光‘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胆怯,但咱们此行为的只是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胆怯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水姐姐,你说是吗?”

  水灵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脸又红了,干咳两声,道:“明晨还要赶路,还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灵光一眼,逡巡着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后方自渐渐入睡了。

  水灵光却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她白日虽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静时,她当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纷生,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这一夜竟不停地做着噩梦,不时梦呓着道:“蛇……蛇……火……火一样的蛇……”

  水灵光轻叹一声,披衣而起,悄然推开窗子。窗外星月满天,夜凉如水,她口中却在低念着铁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