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她心中悄悄涌起了这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句。她忘记了诗是谁人作的,也记不起这字句是否与原诗一样。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残诗竟在她心中留连不去,她仔细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觉一种销魂之意,直泛心头。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伤,听在水灵光此刻伤心人耳中,更是声声断肠。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声传来处走了过去。她却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是难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见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的水灵光突然出现在月下——月光下的水灵光,更有一种出尘绝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觉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

  哪知水灵光竟纵身掠出了墙。

  易挺一惊,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转处,却又停下了脚步,微一沉吟,便去唤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跃而起,大呼道:“蛇……”转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却不禁皱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听见哭声,一个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着嘴,皱着眉头,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还要睡……”话未说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连忙拉住了她,强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说不定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受气,我一个男子汉,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为何要是你妹妹,我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时,水灵光已走得远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终于发现了她,提气纵身,赶了过去,本待埋怨几句,但瞧见水灵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灵光见她来了,凄然一笑,道:“你听。”

  易明这时才觉出那哭泣之声,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动了,皱眉道:“谁家的女子受了欺负,咱们去瞧瞧。”

  哪知这哭泣之声听来虽近,其实却极遥远,只因这山村之夜,委实太过静寂,是以远处的哭声听来也极清晰。水灵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却不禁越走越快,到后来两人索性施展开轻功身法,飞掠而去。这里已是崂山,山脚下,有一点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声便是自香火处传过来的。

  水灵光与易明赶到近前,星光下,但见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却有两个黑衣素服,身材纤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们的面上,竟蒙着块黑纱,似是不愿被人瞧见她们的面目。

  易明停下脚步,又皱起眉头,道:“原来她们不是受了别人欺侮,只不过是自己在这里啼哭而已。”

  水灵光黯然道:“瞧她们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知那人听得见她们的哭声么?”说着说着,她早已又是满眶泪珠。

  易明暗叹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却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为他如此伤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灵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却令别人为他如此伤心,他不是混账,便必定是个呆子。”

  她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但那两个黑衣女子悲恸之下,竟似谁也没有听到。晚风似也在伴着她们的哭声呜咽,在这凉夜中混成一阕断肠的乐章。水灵光本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连认都不认得,你却又陪着人家哭个什么?”

  水灵光流泪道:“她们哭她们的亲人,我哭我的伤心事,大家都是伤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着眼睛道:“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灵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伤心人,都能到这里来,尽情痛哭一场……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易明道:“你们都有人好哭,我……我却连一个能为他哭的人都没有,我……我岂非比你们还要可怜多了?”说着说着,她越说越觉伤心,终于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哭的声音,比别人都大。

  朦胧的星光,映照着四个痛哭着的少女……婆娑的树影,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舞着柔枝。这是何等美丽,却又是何等凄凉的图画。

  四个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两个黑衣少女突然回过头来,抽泣着道:“姐姐们……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 “你们哭得如此伤心,却为何要我们不哭?只要你们不哭,我们也自然不会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道:“我们……我们又怎能不哭?但姐姐们若无什么真的伤心事,还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伤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道:“一个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为人牺牲了多少,但却从无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牺牲了一切,但却连他的兄弟亲人,都不能谅解他,他的师傅,也将他当个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无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个最最亲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却是死在这亲人手上。”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叙出了个惨绝人寰的事,再加上这少女们凄婉的语声,又有谁能不为之断肠?

  易明更是听得痴了,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若真是这样的人,我……我也要为他哭的。”

  垂首哭泣着的水灵光,突然抬起头来,反手抹了抹脸上泪痕,颤声道:“你……你们说的是谁?”

  黑衣少女们转过头,望向她。星光映着她那苍白、憔悴,但却美绝人间的娇靥,满天星光,都似乎没有她一双眼波明亮。黑衣少女们竟也似痴了,良久良久,说不出话。

  水灵光道:“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黑衣少女,突然痛哭着一齐扑在地上。

  水灵光花容更是惨变,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声地断续着道:“我们……我们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灵光颤声道:“谁?……究竟是谁?”

  黑衣少女道:“铁……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铁中棠?”

  水灵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声道:“铁中棠?你……你说的真是铁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铁中棠牺牲的更多?……除了铁中棠外,我还会为谁如此悲痛?”

  水灵光全身都颤抖起来,有如风中之枯叶,口中却大呼道:“你骗我,铁中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该死的,但却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骗你?”

  水灵光道:“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灵光轻呼一声,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将蒙面的黑纱,轻轻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面容,露出她满眶泪珠……

  她,正是温黛黛。

  水灵光身子摇了摇,全身上下,突然变得一片虚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只因她深知别人的话纵然会假,但这两人却是万万不会骗她的——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易明娇呼着抱着她,一面大叫道:“是谁杀死了铁中棠?是谁敢杀死铁中棠?快告诉我。”

  温黛黛垂首道:“他的义弟云铮。”

  水灵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铮……云铮……他在哪里?”

  温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灵光柔弱的心,哪里还能忍受这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打击?她一声惨呼还未出口,便已晕厥过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声道:“苍天呀苍天,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惨的事?难道你就不伸手管管么?”

  她却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惨的事此刻还未发生哩!

  铁中棠虽然未死,但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在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忍受。他的心,当真已磨炼得有如钢铁。

  他咬紧牙关,将一切不该想的事都自脑海中逐出,设法忘记——若非自己也有着一段刻骨铭心,椎心刺骨,连梦魂中都难以忘怀的悲情往事的人,决不会知道这“遗忘”两字做来有多么困难,多么痛苦。

  但坚强如铁的铁中棠却做到了。他将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都集中起来,不分昼夜,苦苦练武。他拼命折磨着自己,鞭策自己,决不让自己有丝毫休息,只因他只要稍有停顿,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类,确是种奇怪的动物。天下万物中,惟有人类心灵的痛苦,甚于肉体,也惟有人类能以肉体的折磨,减轻心灵的痛苦。

  夜帝,却终日石像般呆坐着。

  这幽秘的地窟陈设虽华美,但少了他豪迈的笑声,一切就变得黯淡无光,寂寞、冷清得无法忍受。那些可爱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有时她们面对铜镜,甚至已忘却了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她们也在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昼夜不息地清理着被她们炸毁了的秘道,清理着秘道中的碎石。

  终于到了一日,她们计算距离,已将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将整条秘道完全打通。这时她们的容颜已憔悴不堪,她们头上的青丝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们华丽的衣衫已破碎而褴褛。她们昔日那柔细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生满了粗糙的老茧,她们明媚的眼波,也充满了泪珠。但那却是快乐的泪珠,只因她们辛苦的工作,终将有报偿了。

  到了这一日,铁中棠也抛下了一切,参与她们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气。眼见地道已将打通了,这时他们心里的激动与兴奋,纵然用尽世上一切智慧,也无法形容。

  哪知,就在这最后关头……

  突然有一方千万斤的巨石,轰然而下,隔断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毁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使她们所有的辛劳,俱都化为泪水,使她们初露的笑容,又复化作眼泪。在这短暂如流星过目,却又漫长如永无止境的刹那里,少女们全身力量又复化做了虚空。她们一个个痛哭着跪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红,身子颤抖,须发一根根倒竖而起,那一双紧握着的铁掌中,握满了说不出的悲痛与愤怒。

  铁中棠呆望着那一方绝非任何人力所能移开的巨石,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真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但这时红尘中却已开始流传着一件耸动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将复出。”这消息是自常春岛流传出的,温黛黛自也知道。

  水灵光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温黛黛便简略地叙出了一切事发生的经过——她自是流着眼泪说的。

  水灵光、易明也是流着眼泪在听。

  只听温黛黛接着道:“他们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随他们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但……”她目光深深凝注着水灵光,道:“但我们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我们好歹也要为他们做出一些事来,然后才能死。我们的死要死得有价值,只因惟有我们死得有价值,才算对得起他们。”

  她这话虽是在说自己,却也无异是说给水灵光听的。

  水灵光目光凝注着天边最远处一点星光,喃喃道:“不错,要死得有价值……我万万不会平白死的。”

  温黛黛暗中叹了口气,道:“但那常春岛,我实也无法再呆下去,只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疯了。”

  这期间只有易明悲痛较浅,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闻说留在常春岛的人,从此便是断绝红尘,那日后姑娘又怎会答应你走的?”

  温黛黛道:“她没有答应,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睁大了眼睛,吃惊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闻说那常春岛有如龙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

  温黛黛道:“常春岛虽然一向纪律森严,但最近一阵子,却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岛也有些乱了起来。”

  易明道:“能使常春岛惊动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为了雷鞭老人要去寻仇?”

  温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娘娘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去还罢,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来。”

  易明皱眉道:“那却是为了谁?世上难道还有比雷鞭老人更强的人么?……呀!是了,还有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谁。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她并未说出此人的名字,水灵光却也已猜到,她只觉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兴奋与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