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鞭老人“哦”了一声,失笑道:“好丫头,原来话已说在前面了,既是你的朋友,老夫自不能难为他们……但他们也该前来参见于我才是。”

  他目光逼视着云翼,云翼目光也逼视着他……他目光虽较锐利,但云翼目中那一股威严肃杀之气,却更是难当。

  两个威猛的老人,面面相对,虽然一个华服锦袍,一个衣衫破旧,但那凌人的气势,却是一般无二。只因两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份,都有着宁折不屈的刚强,两人目光相遇,似已磨擦出火花。

  雷鞭老人身形一闪,已到了云翼面前。他身法之快,端的令人吃惊,但云翼非但面色有如铁石般毫无变化,就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

  雷鞭老人厉声道:“叫你参见于我,你可听见?”

  云翼胸膛起伏,闭口不语。

  雷鞭老人怒道:“你这老儿莫非是聋子不成?”

  云翼突然暴喝一声,道:“老夫为何要参见于你?”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声如雷霆,连雷鞭老人都不觉吃了一惊,瞬即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若不肯参见,老夫便要你的好看。”

  他这一生之中,委实极少有人敢和他动手,只因别人纵然不知他的身份,也要被他气势所慑。何况,他那双闪闪生光的眼神,他那有如洪钟般的语声,便已告诉了别人他内力之深厚。

  哪知云翼又自暴喝一声:“好!”

  “好”字出口,雷霆般一拳已自击出。这一拳招式并不奇特,掌风亦不惊人,但气概却是并世无俦。

  雷鞭老人又吃了一惊,急退三步,喝道:“好老儿,你竟敢胡乱出手,你可知老夫是谁?”

  云翼喝道:“你若非雷鞭,也不配老夫出手了。”

  这边他两人拳来语去,那边云九霄却不住以眼色向温黛黛示意,显然是要她将这两人劝阻。哪知温黛黛却有如未见,只是含笑旁观。云九霄又惊、又怒、又急,又不敢出手相助——云翼与人交手时,却是死了也不肯要人相助的。

  云九霄却不知温黛黛早已摸透了雷鞭老人那吃硬不吃软的脾气,正是要云翼以刚强来折服于他。只因她深知云翼武功虽然不及雷鞭,但那一般刚猛强傲的气概,却或许还在雷鞭老人之上。

  铁血大旗门的刚强,本是天下无双。

  云翼喝声出口,雷鞭老人果然纵声大笑起来。大旗门人本是热血奔腾,满心激愤,此刻却不禁为之一怔。

  只见雷鞭已笑道:“常言道:雕鹰不与燕雀共飞,麒麟不与狐鼠同林,我家温黛黛的朋友,果然都是角色。”他伸手一拍云翼肩头,又道:“来来来,你我两个老头儿,今日倒得交上一交,且随我前去,痛痛快快的喝上几杯。”

  温黛黛心念一动,突然道:“你老人家可是有个酒葫芦?”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道:“不错。”

  温黛黛道:“那葫芦此刻是否有酒?”

  雷鞭笑道:“若是无酒,老夫要个空葫芦作甚?”

  温黛黛道:“葫芦此刻在哪里?”

  雷鞭大笑道:“小丫头,你这话倒是越问越奇怪了。老夫既不能学那些矫情作态、自命风尘异人的老疯子,终日将葫芦提在手上,自然只有将葫芦挂在壁上了,却不知你问这些又为的是什么?”他虽然饱经世故,却实也猜不透温黛黛问话之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含笑不语。

  雷鞭老人奇道:“你若有话说,为何不说?”

  温黛黛道:“我的话此刻是不能说的。”

  雷鞭老人更奇,道:“要等到何时?”

  温黛黛道:“要等到见着盛大娘时。”

  雷鞭老人摇头笑道:“这丫头之精灵古怪,有时连老夫都难免要上她的当。咱们且莫理她,且去痛饮三杯。”他又自一拍云翼肩头,转身大步而去。云翼瞧着他背影,迟疑半晌,终于亦自大步相随。

  这两人不但身材仿佛,气势相当,性情本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若是惺惺相惜,倾盖论交,亦非奇事。只是雷鞭老人夭矫纵横,笑傲江湖,他既未将天下人瞧在眼里,举止自较洒脱,自较不羁。而云翼颠沛流离,忍辱负重,一身担当着铁血大旗门之安危存亡,一身担当着数十年连绵不绝的血海深仇。

  在如此情况下,他看来自是满面秋霜,不苟言笑。

  一行人,自大草原中斜穿而过,草浪深深,不见人踪。但雷鞭老人却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他面色亦已突然沉下,似是又听得什么异常的响动。

  温黛黛暗笑道:“这里哪里有人,只怕连鬼都没有一个,难怪别人要说他终日疑神疑鬼了。”一念至此,忍不住脱口道:“你老……”但她话未说出,嘴已被雷鞭老人掩住。

  只听老人在她耳边道:“那边有人在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些什么,咱们且去瞧瞧。”

  他施展的正是江湖秘技,“传音入密”之术,除了温黛黛外,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这时众人耳边也响起他传音的语声说道:“众位且在此静候,勿言勿动,老夫与她去去就来。”

  这细如游丝般的语声,竟能使云翼等四人,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云翼、云九霄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在心中暗赞道:“果然好功夫,果然名下无虚。但四下既无人影,亦无响动,他突然带温黛黛走了,是为的什么?”

  温黛黛亦在心中暗道:“那边哪有什么人说话,你老人家只怕听错了,咱们不去了吧!”但她嘴被掩住,话自无法说出。

  也就在这时,她身子竟腾云驾雾般离地而起,只两闪又落入草丛,但却已远离云翼等十余丈。雷鞭老人身形起落,绝无丝毫声息发出,温黛黛正在暗中惊服他轻功之佳妙,耳边却已听得左方有轻微人语。雷鞭老人竟未听错,这里果然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说话。这轻微得有如虫鸣般的语声,他相隔二十余丈竟已听到。

  温黛黛更是惊服,同时猜疑:“这是谁在说话?莫非司徒笑等人,也在密商着什么诡计?他若也邀约黑星天来陷害盛大娘,那就更妙了。”

  只见雷鞭老人面色凝重,已在倾听,但温黛黛却只能听得些模糊的语声,根本无法听出字句。她着急之中,灵机一动,当下将耳朵贴在地上,恰巧那边两人也是伏在地上说话,她便听了个仔细。

  只听一人道:“到了此等隐秘之处,纵有人,你我也可惊觉,但兄台还要伏在地上说话,兄台也未免太谨慎了。”听他语声,此人想必亦是少年,但温黛黛却从未听过他的声音,也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又听另一人道:“龙兄有所不知,家父耳目之灵敏,敢夸是天下无双,你我只要稍有大意,他纵在数十丈料,也立时便会发觉的。”这语声入耳,当真更是大大出了温黛黛意料,她实未想到在这里窃窃私语的,居然会是雷鞭老人之子。他又有何秘密?为何要偷偷在这里说话?还要瞒着他爹爹!这姓龙的少年,又是何许人物?

  姓龙少年已问道:“兄台要向小弟说的,莫非不能被令尊大人得知?”

  雷鞭之子道:“正是不能让家父知道。”

  温黛黛偷眼一瞧,雷鞭老人眉宇间已现怒容。她心中虽然好奇,却又不禁为这少年担心,只因这少年对她和云铮,都有过一番相助之情。

  龙姓少年已叹道:“小弟虽不知兄台有些什么事要瞒住令尊,但只要小弟能对兄台有效力之处,小弟决不推诿。”

  雷鞭之子道:“小弟只不过要问兄台一件事。”

  龙姓少年显然有些惊奇,道:“什么事?”

  雷鞭之子轻叹道:“这件事小弟积存在心中,已有数年之久,当真是令小弟寝食难安,而小弟又无法以自身之力解决。”

  龙姓少年道:“兄台但说无妨。”

  雷鞭之子道:“彩虹七剑,近年名声流传极广,而墨龙蓝风,侠踪更是遍于四海,是以小弟想向兄台打听个人。”

  温黛黛这才知道这龙姓少年乃是“彩虹七剑”中的人物——这少年正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龙坚石道:“不知兄台要打听什么人?”

  雷鞭之子道:“此人是个女子,乃是小弟之总角之交,但这数年以来,小弟竟得不到有关她的丝毫消息。”

  龙坚石奇道:“她既是兄台好友,兄台怎会不知她下落?”

  雷鞭之子叹道:“不瞒兄台说,她与小弟,本有婚姻之约,怎奈……唉!她母亲却与家父素来不睦,是以……”

  龙坚石道:“是以便将婚事拦阻,是么?”

  雷鞭之子道:“正是如此,是以她忿然之下,竟一怒出走了。唉!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出走时竟未通知我一声,这几年也未曾给我捎封信来。唉……她性子是那么刚强,这几年江湖中,必定吃尽了苦了。”低沉的语声中,充满了款款深情。

  温黛黛暗道:“难怪他不肯娶我,原来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那女子却未免有负于他,非但不告而别,也不肯与他稍通音讯,而他……他心里虽然伤心、失望、着急,却丝毫没有埋怨那女子,反而只是为她担心,如此看来,他原来也是个痴情人……也是个痴情人。”一念至此,她不禁对这雷鞭之子生出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也不觉将自己情怀触动,想到他总算还是有个可以思念的人,而自己却如孤魂野鬼般,连个可以思念的人都没有了。

  龙坚石似也听得颇为感伤,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不知那位姑娘姓什么?”

  雷鞭之子道:“她便是‘烟雨’花双霜之女花灵铃。”

  龙坚石失声道:“原来竟是‘烟雨’花二娘之女。”

  雷鞭之子道: “不错,不知兄台近年来可曾在江湖中听见过她的名字?”

  龙坚石道:“未曾听过。”语声微顿,又道:“她既是花二娘之女,又是兄台的知心人,那武功人品,自是可想而知,这样的少女若是在江湖走动,不出两个月,声名便该震动四方,但小弟既未听人说起这名字,只怕她已……”

  雷鞭之子截口道:“以她的性情,万万不会在深山巨泽之中潜伏得下去的。小弟与她相交多年,这点已可断定。只是她纵在江湖行走,也必定改变了姓名,她……她……她既已出走,自然不愿被花二娘再找回去。”

  龙坚石叹道:“若已改变姓名,就难找了。”

  雷鞭之子道:“但兄台不妨仔细想想,近几年来,江湖中可曾出现过词色冷傲,武功绝高,又喜着绿衣的少女?”

  龙坚石寻思半晌,道:“不曾。”

  雷鞭之子失望地叹息一声,道:“小弟终年追随家父,心里虽然着急,也不能出去寻找于她,但望兄台日后行走江湖时,为小弟留意留意,小弟委实感激不尽……唉!小弟虽有幸身为雷鞭之子,但……但也因如此,便连个朋友也难结交得到了……”一种寂寞萧索之意,溢然流露于言辞之间。

  温黛黛心头却突然为之一动,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在铁匠村里遇着的那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柳荷衣。她大喜暗道:“柳荷衣岂非既美艳又冷傲,岂非武功绝高,岂非喜着绿衣?她……她莫非便是花灵铃的化身么?”

  但闻龙坚石慨然道:“兄台之托付,小弟必不敢忘。”

  雷鞭之子道:“小弟先此谢过,兄台,若是……”

  雷鞭老人突然沉声道:“你还未说完么?”

  草丛中那两人,这一惊显然非同小可,两人俱都从地上跳了起来,雷鞭之子语声惊惶,道:“是……是爹爹么?”

  雷鞭老人厉声道:“还问什么?还不过来!”

  草浪突分,龙坚石与雷鞭之子垂首走了出来,温黛黛心房怦怦跳动,更是为这两人担心。

  雷鞭老人凝目瞧着他爱子,只是缓缓道:“你还在想着她?”

  雷鞭之子垂首道:“爹爹明鉴。”

  雷鞭老人道:“她对你不告而别,这数年来片纸只字也不给你,花二娘更是将你视为蛇蝎,但你还在想她?”

  雷鞭之子咬了咬牙,垂首道:“是。”

  雷鞭老人突然狂笑起来,道:“好,雷小雕呀雷小雕,不想你倒真是个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我倒对你佩服得很。”

  温黛黛已听出这老人狂笑声中的愤激之意,那雷鞭之子雷小雕,头垂得更低,更是不敢说话。

  雷鞭老人笑声果然突地顿住,大喝道:“还不跪下!”

  雷小雕噗的跪了下去,龙坚石只好陪他。

  雷鞭指着温黛黛道:“你可瞧见了她么?”

  雷小雕道:“瞧见了,孩儿正在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