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耍儿之西城风云 作者:天下霸唱

第一部

天下霸唱长篇“江湖”小说。一段关于“热血青春”的故事,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老天津卫的时代印记。一群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用独特的方式鲜活地展现着自己的悲喜人生。他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打打闹闹;在腥风血雨的生活中为弟兄两肋插刀。他们代表了一个时代,却亦超越了那个时代。当浪漫的青春旅程逆流成不可挽回的血色印记,无常的命运将把他们推向何方?

西城风云 引子

1

1983年春节过后,春寒料峭。这一天晚上,北马路二中心医院门前,左侧有一间公厕,公厕门前是一盏路灯,灯杆儿下站着宝杰,再往西,下一根灯杆儿下是我。我对面是南项胡同,胡同口站了四个人,他们隔着一条北马路盯着我和宝杰。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正是“鬼龇牙”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原本就稀少,而我们要等的——头戴羊剪绒帽子的人一直也没出现。列位看到这儿,应该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吧?你也许猜对了,我们要拍羊剪绒帽子!那时候一顶剪绒帽子简直就是一个“大耍儿”的重要标志,当时出来混的标配是一件将校呢大衣、四个袋军褂、将校呢裤子、校官靴、军挎包,再加上一顶羊剪绒帽子。

宝杰在我前一根灯杆儿下边,负责观望和对帽子把关,黄色的,太旧的不要。虽然那时的路灯还比较昏暗,但还是能大概看清帽子的成色。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见有一位戴着成色好一点儿的羊剪绒帽子的人经过。我搓搓手,焦急地往宝杰那边看着,也只能看出他的大概轮廓和忽明忽暗的烟头,心中的不安促使我伸手摸了摸腰里别着的那把跟了我一年多的刮刀,顿时就恶向胆边生,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使我在原地不停地直跺脚,活动活动快冻僵的双腿,随时准备出手!

还真是有鬼催的,倒霉不分时候,等了一晚上没等到路过的,突然从二中心医院里晃晃荡荡走出俩人,正好其中一个,头戴一顶成色非常之好的羊剪绒帽子。宝杰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摔炮,我马上躲进路灯杆的阴影里。宝杰看着这两位离我越来越近,马上到我跟前了,他举手一摔,摔炮落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俩人一愣,回头往宝杰那边看,就在这一晃的工夫,我立马从黑影里蹿出来,眼疾手快地把那顶羊剪绒帽子拍了下来。

那俩人被摔炮的响声吸引,全然没注意到我在暗处已经出手把帽子扒了下来。二人一个愣神儿,我已经朝马路对面的南项胡同跑去,此时在胡同口的那几个人也转身进了胡同。老城里的胡同四通八达,胡同连着胡同,不在此处居住的人进来东绕西绕一准儿迷糊,在这种月高风黑的晚上,一般人是不敢往里追的,而这俩倒霉蛋儿也是浑不懔,居然追了进来。此时,刚在马路对面的那四位已经在胡同里恭候他俩了。我也转身回来,宝杰又从一个院门后把他那柄古巴刀提了出来。一共六大位,团团把这俩人围住。

这俩人一看这阵势就想退出胡同,可宝杰已经横刀堵住了他俩的后路,俩人只好站住了。被下了帽子的那位,明显已经让人看出有点虚了,但还得故作镇定,开口道:“怎么着哥儿几个?这是寻仇啊,还是劫道啊?”我把刮刀顶在了他的嗓子眼儿上,面带鄙视的神色对他说:“你要是识抬举,我只留帽子,你敢说个‘不’字,我留下你的命!”那位说:“哥们儿你话说大了吧,你真敢把我的命留下吗?”我一仰下巴,说道:“你想试试?”他旁边那个说:“哥儿几个算了吧,帽子你们拿走,我们哥儿俩是送伤号来二中心看刀伤的,官面儿上已经介入了,这要一天弄两场事儿,我们也顾不过来,不如这样,你们哥儿几个留个名号,让我们哥儿俩全须全尾儿地走路,我们先把那场事儿了结了,回头咱再说这场事儿,你们看怎么样?”我心说:怪不得这俩人大半夜的从二中心医院里出来,原来是送朋友来治伤!我一看是这情形,回答道:“真要是这样,我们也不欺负你们,我叫墨斗,等你们把屁股擦干净了再来找我,今儿个我不摸你,你走你的,名号已经留给你了,有想法随时来找我,我候着你!”我把刮刀收起来,示意宝杰让开路,看着他俩摇摇晃晃地走出胡同,消失在寒冷的夜幕中。

2

寒风凛凛,星光惨淡,我们六个人穿过长长的项南胡同、城隍庙、府署街,来到陆家大门的一座深宅大院。一个人跳墙进院儿,从里面打开大门,其余五个人陆续进了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大院里的邻居基本都已经睡了,这间屋子里却灯火通明,屋子里已经坐了几个人,烟雾弥漫,酒气熏天,桌子上残羹剩饭酒杯歪斜,进屋之后有人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让进来的人都小声点,随即挂上窗帘。

现在这一屋子人,其中五个组成了我们这个团伙的雏形,舍去那几位咱就不提了,咱就说我们这哥儿几个,和我一起去抢羊剪绒帽子的那五个人分别是:宝杰、亮子、国栋、小义子和司令,我们几个大都是初中同学,以李斌为首,聚了几个兄弟,经常打打杀杀的,后来组成了一个团伙,但每天都聚在一起的,关系最铁的是如下几人:李斌、宝杰、老三和亮子,其余几位都有自己的同伙,但哪边有事儿都彼此打招呼相互照顾。众人都是十七八岁上下的半大小伙子,正值精力旺盛,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年纪。话说到此,我就不能不把我们这几位做一下具体介绍了!

李斌——我们这帮人里岁数最大的,因为初中时留了一年级,再加上他上学晚一年,所以比我们大了两岁,成了我们的老大。不过我们都围着他转,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大两岁,而是因为李斌天生有老大那个范儿,长相近似年轻时候的周润发,一米八几的身高,挺拔的身板。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但是深沉老成。他话不多,说话慢条斯理的,可说出话来落地砸坑儿,遇事儿有主意,喜怒不形于色。他是我们这批人里辍学最早、挣钱最早的,此人能折能弯,辍学后在调料五厂蹬三轮往各个副食店送醋。那时的醋都是瓶装带周转箱的,每天往返于南开各副食店,用现在的眼光看,虽然一看也是大小伙子,但毕竟才十几岁不到二十,也够能吃苦的。后来宝杰、老三先后辍学没事干,李斌和厂里一说,他们俩也一起和李斌去送醋了。一人一辆平板三轮车,穿梭于大街之上,每月有固定工资,在过去来说并不少挣。有了钱也就有了每天把弟兄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资本,李斌为人大方,仗义疏财,对小兄弟们出手大方,而且熟悉人头儿,南开、城里的混混儿认识得不少,好像他天生就是玩儿闹这堆儿里的虫子,说话办事儿就是显得比我们有气场,有外面儿。那时我们才十五六岁,而我还在上学,实话实说,我佩服甚至有些崇拜李斌。

宝杰——也是那阵儿与我私交最好的一位,人长得五大三粗,发育得比我们都早,说话大嗓门儿,性格大大咧咧,整天歪戴帽子斜瞪眼,俩肩膀架得恨不得比房檐都高,一嘴的流氓假仗义,什么“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这都是我跟他学的,每天一见面,他也不打哪儿趸来那么多段子,今儿谁和谁比画起来啦,明儿哪儿和哪儿的人砸起来了……他是对玩儿闹这事儿最情有独钟的人物,一提打架从心里往外拦不住的兴奋,比谁都挡事儿,准备家伙啊,提前看地形啊,攒人攒局啊,都是他跑前跑后忙活。但有一节,此人贼心傻相,别看天天猛张飞似的,可真要动起手来,立刻盘道提人儿,能动口的绝不动手,这也是以后我最看不起他的地方,直到今天我也特别看不起那些在马路上有一点小摩擦就立马拿手机打电话,好像一个电话能招呼来一个集团军似的,事儿有事儿在,一言不合讲不清道理该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都有心气儿不是吗,双方真动了手就必定要分出个高下,有一方想省事的都戗不起来。宝杰他就是拍桌子吓唬猫的主儿,他要唬不住对方,动上手第一个跑的准是他,好几次都是这样,不过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再说老三——大名叫张宜,哥儿几个里家里最困难的一位,家里哥儿四个一个妹妹,全指着他爸和他挣钱养家。他大哥是书呆子,二哥也在外边混,但是比我们大得多,只拿我们当小孩,不带我们玩儿,他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当时都还小,老娘虽然是家庭妇女,但是讲究外面儿,还特别护犊子,简直就是“坐地炮”的典型。一家子出来穿得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的,但有一节,人家里就是嘴壮,舍得吃舍得喝,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全照顾嘴了,屋里要多破有多破,但一掀锅,绝对的不是炖鸡就是炖肉,他老娘对我们也非常好,不叫我们名字,一口一个“儿啊”的。老三吃得好,是个白胖子,有心计、不咋呼,看事儿看得透,轻易不发脾气,跟谁都笑脸相迎,心里分得清楚,长发披肩,小肉眼泡,说话先笑,讲话头头是道,外面儿绝对有,我们哥儿几个谁有什么事儿,他准是头一个到,交际面广,没事爱和门口的一帮老头儿待着,爱听老头儿们讲过去老天津卫的“混混儿论”。他这么一个人,可是我们当中最心狠手黑的一位,看他一天到晚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一打起来他准冲头一个,下手最狠,打架最勇,而且在打架之前,他会把这场架的形式、得失、后果、退路等分析得一清二楚,在李斌身边是个军师的角色。我们这帮人当中最惨的也是他,也就是一九九几年,我在山西路看到了关于他的“通缉令”,因为伤害致死案,后来给凿了,呜呼哀哉!

亮子——他在我们几个人当中,岁数最小,个头儿也最小,鬼灵精怪,话多,天天嘴不闲着,还有多动症,人也不闲着,在家是宝贝儿,上面七个姐姐就他这么一个老兄弟,你想想他在家里有多得宠?嘴勤快,人勤快,别看在家说一不二,出来和我们在一起,却成了跑前跑后的小碎催,跑个腿儿啊,出去买个烟啊,都是他的活儿,就因为他个头儿小,不显山不露水,所以我们那时出去群殴都让他背着家伙,一眼看上去跟小孩似的,身上有家伙就不显眼。

最后再说说我吧,我挖心切腹热热乎乎地掏出来给列位交代我以前的过往了,我想列位当中,有岁数大的,也有岁数小的,都别笑话我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咱也别上纲上线论个是非对错,毕竟过去三十多年了,也就是今天活明白了,从容了,才斗胆念叨念叨我这段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好让比我岁数小的朋友们对那段岁月有个大概的了解和认识。老街旧邻狐朋狗友们习惯叫我墨斗儿,墨斗鱼的墨斗,那是我的外号。

以前我们家在老城里是一个大户,后来败落了,我们家有我之前,往上几辈儿人都是搞教育的,我爷爷是天明中学的老教师,我老爹在36中、湾兜中学、东门里二中都干过。也不怎么着,到了我这儿,家里出了我这么一个“逆贼”!其实我上小学那会儿还挺听话,升入初中之后,青春期、叛逆期接踵而至,定力全失,天天上下学眼看着学校门口一帮一伙的玩儿闹在门口劫钱,搭伴儿。那时天津卫管堵截女学生,要求搞对象叫“搭伴”。那种在学校不怎么学好,有点玩儿闹意思的女生叫“小货”,玩儿闹将搭伴这种女生叫“架货”。有时我也挺羡慕他们这种造型,可我当时还算老实,和自己能玩到一块儿去的也都是几个老实孩子,就没能进入这些小团伙的圈子,直到有一天我在校门口挨了劫、吃了亏,我才走上了这条道儿。

我那时的性格特别内向,在胡同大杂院儿的小伙伴当中是有名的“蔫土匪”,长大了也是,这一天也不见我说话,你要不主动和我说话,我就能一天不言语,但我干什么事不计后果,脑子一热什么都敢干,胆大妄为,曾经和别人打赌睡停尸房、爬工厂大烟囱。我还有一个毛病,就是我从小就知道,不论多大的事情,能自己扛就自己扛,不给别人添麻烦。即便在我和李斌他们最好的时候,只要是我自己惹的事儿我决不找别人,甚至不告诉他们,能自己办就自己办,让别人办了那就认栽。正是这种性格让我以后没少吃亏,纵然我一点儿都没后悔过!

第一章

1

那是一个放学时的下午,好几百名学生熙熙攘攘地往学校门口拥。一出大门我就看到马路对面的胡同口站着好几个人,一个个歪脖横狼似的往学校门口瞅,都是玩玩闹闹的长相,一水儿的军帽、军褂加军挎,还有几个小货跟他们站在一起,也都是那时小玩儿闹的标准打扮,一身学生蓝白衬衣大翻领。当时一放学,几乎每个学校门前都有几伙这样的人,美其名曰“站点儿的”。我和同班的同学大伟、石榴仨人正往外走,过来两个人把我们仨叫住:“唉!你们仨站那儿,别走!”

我们三个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这俩人已经朝我们走过来了,这俩玩意儿成天在校门口待着,虽说和他们没什么交集,我可也认识他们,至少叫得出名号,一个叫二黑,一个叫三龙。我心里明白这是事儿找到头上了,就回身问他:“什么事儿?”

二黑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事儿?找你们肯定有事儿,来来来,咱先进胡同里再说。”说完他在前面带路,三龙在我们后面跟着,半推半拽,将我们带到马路对过的小胡同里。

怕我倒不怕,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心里觉着让校门口的玩儿闹劫上一回也很荣幸似的。老早以前我就在心里有一个心结,怎么没人劫我呢?是不是我在学校不显眼,没有挨劫的资本?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今天我想起来自己都解释不清,怎么着,在学校门口不挨劫没面子?

进了胡同,二黑又把我们仨往胡同深处带,我回头一看后面,又跟过来了七八个人,其中还有我同年级七班的几个人,就是不太熟。走到胡同尽头,二黑说了声:“行啦!就这儿吧,你们仨过来!”我站在一面大灰墙下,脑子里想着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劫的东西,六七毛钱,一副蛤蟆镜,那是我四舅去马里援外给我带回来的,一杆金星钢笔,是我老爹平常舍不得用被我从家偷出来的,万幸今天不考试,要不我还得把我爹的手表带出来,那可保不住了!

从来也没挨过劫,本以为劫道应该都像凶神恶煞似的,一上来就是警察审窑姐儿——连打带吓唬,没想到二黑一开口就给我一个出乎意料,他说:“哥儿仨,跟你们商量个事儿,我们几个惹了事儿,得出去避避风头,准备外漂了,你们仨有钱吗?给我们托托屉。”简单来说就是我犯了事儿,要上外边躲一躲,可是没钱,你们仨给帮帮忙。我心说:二黑你净拣大台面儿的话说,真要犯了事儿,你还敢在家门口待着?说大话压寒气儿呢?但我脸上并没表现出来不悦的意思,反而想给他点儿钱买通个关系,以后能和他们联系上。我这脑子里还正转弯儿呢,大伟先说话了:“我出来上课从来不带钱,我妈不让带。”而石榴也已经摊开双手,想让二黑他们翻口袋了。此时二黑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大伟身上,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反应,说话把我们推到墙根儿上,伸手要翻我们的口袋。这就和我的初衷出入太大了,我自己个儿给你们钱是情分,想和你们牵上关系,上学下学路过学校门口彼此互相点个头,那是我的面子,这要让你们翻我口袋,那我不真成挨劫的了?不仅让你们把钱拿走,扭脸儿你们还就不认得我,这多不上算!我偷眼一看大伟要吓尿了,石榴也有点儿含糊,我心说:得了!今儿个要是和二黑他们动手,这二位是指不上了!

我往四下里看了看,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动起手来能用的家伙,可地上连块砖头都没有,也不知道二黑他们身上带的什么家伙,看这意思今天我要吃大亏。我不能让他们翻我口袋,二黑矮我半头,让他顶到墙边翻口袋可太没面子了,这以后还怎么在学校混,这不栽了吗?再说我的钱可以给他们,但我书包里还有一副从国外带回来的蛤蟆镜呢,这可是我在班里炫耀的宝贝,今儿说出大天去也不能让他们把蛤蟆镜拿走。想到这儿,我主动把口袋里的几毛钱拿出来,交到二黑手里,我说:“今儿个就这些钱,给我们仨买个道,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再说话,咱常交常往,行吗?”二黑拿眼睛翻翻我,还没等他说话,三龙却一个掖脖儿把我推得贴在墙上,又抬手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冲着我咆哮:“你他妈打发要饭的是吗?这仨瓜俩枣的就想买道是吗?我告诉你,你还别不服,你要不服今天就得见点儿嘛,要不你走不了!”我心说:你这也太横了,玩儿闹也得有点儿职业操守吧,钱我都拿出来了,你还不依不饶的,这就是给脸不要脸啊!

这时再看我那俩不给力的同学,尤其是大伟,脸色都吓白了,大伟没有爸爸,他老娘孤儿寡母地把他拉扯大了也一直没再婚,家里条件不好,这孩子也特别怯场,我得护着他,我就对二黑说:“咱这样吧,你们把他俩放走,有什么话冲我说行吗?这俩都是老实孩子。”二黑说:“看这意思你想搪事儿是吗,你搪得起吗?”这话一落地,他后面那帮坏小子都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架秧子,真可以说是跃跃欲试群情激奋,可全是嘴上忙活,就是没见有人上前。我想这是一点儿没退路了,那就比画呗,狭路相逢勇者胜,身上吃亏但面子不能栽啊!此时三龙还伸手掐着我的脖子,我心知肚明,遇上这种局面,就得逮住一个下狠手!

对方人多,有心理优势,或者劫道多了,已经习惯于被劫者不敢反抗,也就没有那么高的警惕性。我假装服软儿了,口中说道:“你们别急,我再找找……”一边说,一边低下头,装作翻口袋,同时用余光瞄着三龙,突然间,我左手架开三龙的胳膊,右手一个直击,拳头直奔三龙眼睛捣了出去。三龙眼上挨了一拳,疼得他捂住眼睛往下一猫腰。我顺势提膝,顶向他的面门。这几个动作我在动手之前已经想好了,瞬间一气呵成,打了三龙一个措手不及。其余那些人都没想到我敢动手,人群先散开一下,紧接着又围拢上来。我见三龙还没抬起头来,立即扑了过去,将他压在身下,抡起拳头往他头上狠砸。此时,三龙的同伙也围住了我打,拳脚相加,暴雨般落在我的脑袋、肩背和腰上。我根本看不见打我的人都是谁,反正我只找三龙一人下手。混乱之中,忽听“咔嚓”一声,一块整砖拍在了我的脑袋上。

我眼前一阵发黑,当时就从三龙身上倒了下去,三龙也爬不起来了。我分明看见他的脸上全是血,而这一砖头挨上,我的脑袋也被开了,鲜血很快从额头上淌下,把我的右眼糊住了,我是不见血还好,见了血比之前还兴奋,再一次扑到三龙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的头往地上撞。三龙竭力挣脱,我们二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如此一来,三龙的同伙倒没法下手了,他们怕打错了误伤自己人。趁此机会,我在三龙身上占到了上风,腾出一只手用手指关节捣向三龙的眼睛,三龙惨叫一声双手捂眼,把身上的其他部位让了出来,我心中窃喜:这不是想打哪儿打哪儿吗?正要在三龙身上大施拳脚之际,一只胳膊从我后面把我的脖子就给圈住了,往后一掰,把我从三龙身上扯了下来,在我倒下的一刹那,我看到二黑从裤脚里扯出一把军刺,他手拎明晃晃的军刺,奔着我就来了。

2

我见对方动家伙了,本能地跳起来要跑,可慌中出错,脚下一拌蒜,自己摔了个大马趴。二黑手提军刺追了过来,我一看完了,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而我没想到的是,二黑冲到我跟前,并没拿军刺捅我,却拿军刺当棍子往我身上抡。身上挨两下还好,我脑袋上也让军刺砸了两下,打出几道口子,我这脑袋几乎要不得了,事后回想,当时我这脑袋可能跟酱豆腐一样了。我赶紧用手把糊住双眼的血抹去,万幸二黑没捅我,这点儿皮肉伤我还能挨得住。我也没忘了看看我那两个吓尿的同学,大伟根本没动手,蹲在墙角下边看着我挨打,石榴呢?石榴哪儿去了?跑啦?在我正寻思时,二黑仍抡着那把军刺,没完没了地在我头上、身上打。我双手护住头,且战且闪,这时候还手是没戏了,我得找家伙还击,可胡同中又没有能捡起来打人的东西,我正心急火燎时,忽然看见石榴从一个小院里跑了出来,手中还提了一柄煤铲子。这个小石榴,原来他是跑去找打人的家伙去了!

别看这小石榴平常稀松二五眼,长得跟还没发育似的,到了关键时刻还真不孬,一把煤铲使得上下翻飞,风雨不透,但毕竟对方人多,不一会儿,他让几个人打得匍匐在地,双手抱头,光剩挨打的份儿了。我一看这要打下去必须得有家伙,要不得吃大亏,低头往前一冲,摆脱了追着我打的二黑,跑出几步有个院子,院儿里有一个炉子,上面正烧着一壶水,已经冒热气了,马上就要开。我一看找别的东西来不及了,眼看后面人就追上来了,当即提起那壶开水,扭头迎着二黑他们跑过去,甩出开水淋他们。二黑等人急忙退避,怎奈这一壶开水有限,一会儿就使完了,对方又围上来打我。我手里只剩一把水壶,发狂一般没命地乱抡,打得二黑等人不住后退。在这圈人里现在我是占了上风,二黑虽然手里握着军刺,只要他不敢捅,那也就是根烧火棍子。我现在已经打红了眼,小石榴在那边也牵扯一部分兵力,我这一流血对方有一部分人怕事儿闹大了也跑了,现在胡同里大多都是看热闹儿的,有周围的住户,也有9中的同学。激战正酣,耳边忽听得一阵迪曲儿铿锵,一声吆喝从人群之外传了进来:“都你妈闪闪道儿,我倒要看看这是几条人命的官司!”

3

话音刚落,人群中闪出一条小路,由外面驶进一辆大红色二八弯梁自行车,骑车的人头顶军帽,上身穿一件军褂,敞着怀没系扣子,里面套一件白色衬衫,下边穿一条察蓝裤子,条便白袜,骑在车上俩脚尖往外撇,脑袋昂得挺高,车后衣架上跨腿坐着另一位,这俩大鬓角,简直跟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矢村警长一样,一身蓝色大纹制服,二茬儿头,戴着墨镜,腿上放着一台双卡四个喇叭的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放着一首时下挺流行的歌,叫什么“癞蛤蟆,癞蛤蟆妈妈……”

进来的这两位,在那个年代,要论造型,论话茬子,论气场,一看就是人头儿。当时我还不认识,久后得知,骑车的这位是大水沟三元,坐车后面拿录音机的是西关街的蛮子,三元那阵是属于刚混起来,正是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阶段,而蛮子则是前辈中的前辈,属于大哥级的人物,可比三元深沉多了。刚在人群外喊了一嗓子的就是三元,他狐假虎威地跟着蛮子混,谁都不放眼里,如果是他一个人走单儿,我还真不信他敢在群殴现场没弄清人群里面什么状况就来这么一嗓子。

三元骑到我们面前一捏抱闸,单脚支地,蛮子把录音机关了,也跳下车来,俩人谁也不说话,但我们也被这俩人的阵势给唬住了,一时间都停了手。蛮子把录音机放在地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来到我们面前挨个审视一遍,他目光如炬,气势压场,人群中当时就鸦雀无声了。

我后来听三元说,当时蛮子刚从二窑上来,他去南门里找人要录音带才从这儿过,正好赶上了,就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蛮子一看这场面,这一个个的,尤其我这脑袋,血肉模糊的,手里提着一把砸瘪了嘴儿打嘣了瓷的大绿铁壶,二黑手里提着军刺,石榴手里举着煤铲,剩下的有拿砖头的,有拿木棍的,最可气的还有一个拿了根擀面杖,一头用沥青团个球,球里面支出几颗钉子,在那儿冒充狼牙棒的。

蛮子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工字雪茄,三元马上掏出洋火,划着火给蛮子点上烟。蛮子狠吸一口,吐了一下嘴里的烟丝,这才抬头说话:“谁是事儿头?”大家都还没从他俩到来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这么一问,竟没有一个人敢言语,但同时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二黑身上。蛮子就有些明白了,冲二黑招招手,扭身坐在了自行车后衣架上。二黑犹豫着往前挪动脚步,快到蛮子跟前时,三元冲他大声吼道:“先把家伙收了!”二黑一听,伸手把军刺递给了他身后的一个小兄弟,双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也掏出一盒云竹烟点上了。蛮子拿眼瞄了他一眼,将一口浓浓的烟喷在二黑脸上。二黑就把脸扭到一边,随口问道:“你们俩哪儿的?这是嘛意思?想拔闯踢脚儿是吗?”

三元一听二黑这口气是不含糊啊,就要往上冲。蛮子一指他说:“别动!我先看看这位大哥有多大道行。”他又回头对二黑说,“你跟我讲理是吗?我还真就看得起你了,我是西头的,我叫蛮子,怎么着?我要是今天想踢这一脚你打算怎么发落我?”二黑说:“那得看你能蹦多高,跳多远了!”二黑和蛮子对话茬子,蛮子还没答话,三元接住了二黑的话茬儿:“你这腰里揣俩死耗子就愣充打猎的啊!”二黑话跟得也快:“我南山见过虎,北山见过豹,还就没见过你这花脸狗熊!”三元并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角色,让二黑两句话把他噎住了,下面的话茬儿接不上了,只好甩出一句:“瞧你那揍性,什么怪鸟哨得那么响?”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话茬子,蛮子可不耐烦了,一迈腿从车子后衣架上下来,用胳膊挽住二黑的脖子,冲他一脸堆笑地说:“我今天告诉你啊,我呢,今天打这儿过,没想惹事儿,你呢,也是不长眼,挡了我的道,我就得办了你,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在学校门口站点儿的,是玩儿闹别在家门口冲鹰头,上别的区混成个人头儿,我还就高看你一眼,我先把话给你撂这儿,我叫蛮子,不服以后往西关街找我去。”话音未落,蛮子一紧圈着二黑脖子的胳膊,拿雪茄烟的手把半截雪茄朝二黑脸上捻去。“哎哟!”二黑大叫一声,在他张嘴大叫的一刹那,蛮子又把手里捻完火的半截雪茄烟捅进了二黑嘴里,然后一拳兜在二黑的下巴上。二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蛮子一个箭步骑了上去,用一只手托着二黑的下巴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把烟咽下去!”此时蛮子的声音依旧那么低沉,脸上平静得让人恐怖,二黑的小弟们呼啦啦要往上围,三元突然就从后腰掏出一把火枪来,把枪顶在二黑脑门子上,大吼道:“都往后梢,谁你妈靠前我就把他花啦!”蛮子“嘿嘿”冷笑两声,对着他腿底下的二黑说:“把烟嚼吧嚼吧咽下去。”二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儿,太阳穴的筋都绷起来了,拼命地点点头,嘴里开始嚼了起来,又使劲儿伸长脖子把那半根雪茄咽了下去。

4

蛮子见二黑把烟咽了下去,轻轻拍了拍二黑的脸,依然一脸笑容地问道:“还有嘛想法吗?”二黑被蛮子托着下巴说不出话,只能玩命地点头,一脸的痛苦表情,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蛮子他们身上,谁也没注意躺在一边的三龙“哇哇”地吐了起来,也是事后得知,他是被我狠狠几拳捣在脸上,后脑勺撞到墙上,撞成了脑震荡。他这边一吐,分散了蛮子的注意力,只见蛮子站起身来,走到三龙身边弯腰看着他,回头对我们这一帮人说:“这货可能是内伤,能送医院就送医院吧,你妈刀砍斧剁的能自己捣鼓尽量自己捣鼓,别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报警你们一个也回不来。”蛮子其实一看三龙这意思也是怕出人命,毕竟是内伤不好说,说出大天去他也是刚出来,管管闲事儿还行,要真摊上官司可不值,跟谁也不认识还都比他小好几岁,点到为止吧。蛮子和三元一前一后往人群外走,路过我跟前时停下来,“扑哧”一乐,说道:“小屁孩儿瞎胡闹,吃亏了不是?你这大铁壶抡得够花哨的,你哪儿找来的,我头一回看见打仗用大铁壶,真你妈是个耍儿!”说完跨上二八车,按开大录音机,一路歌声出了胡同。

蛮子和三龙是走了,这个残局还得收拾,二黑那边的人一看蛮子这二位看不见影儿了,纷纷围拢过来,去扶地上的二黑和三龙。我这口气一泄,两条腿发软坐在地上。二黑心里还有一些气不忿儿,俩胳膊乱摆不让旁人扶他,嘴里依然不依不饶:“躲开,都你妈躲开,刚才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呢,都你妈别管我。”说完走到墙边,用手指抠嗓子,哇哇地吐那半根雪茄。三龙这阵也缓过来了,直闹头晕,晃晃荡荡地被他弟兄搀了起来,他们那边还有几个被我拿开水烫伤大腿的,但都不算太严重。再看我们这边,我伤得最重,一脑袋瓜子的血不说,这会儿一停下来才发现我右腕被二黑的军刺捅了一刀,挺深的刀口,一个窟窿,上臂还划了一道大口子,肉已经翻了起来,动手时都没感觉是怎么挨上的,现在才发现!小石榴倒没什么大伤,也无非是红了、青了、肿了,看上去比我好多了。大伟是彻底尿海了,蹲在我面前呜呜地哭。我知道大伟胆小,人也,打架指望不上他,说实话,刚开打时我心里还有点儿埋怨大伟为什么不上手,现在一看他都哭了也就别跟他追究了,毕竟我们的脾气秉性都不一样,他就不是这里的虫儿,你能拿他怎么着,不能强求他鸭子嘴非往鸟食罐里扎啊!

二黑算是在这门口栽了,但嘴上还得给自己找找面子,冲我叫道:“这事儿咱完不了,你小子等着我,我往后肯定再找你,那个蛮子你认识吗?你给他带个话儿,告诉他,过三不过五,我一准儿找他去,他不在我嘴里掖了根雪茄吗?我得在他嘴里掖颗麻雷子,我给他嘴炸豁了!”我对他说:“你是流水我是石头,你水随便流,我原封不动地在9中等你!”

我正跟二黑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茬子,只听一声:“哎哟!你们这帮有人生没人管的倒霉孩子们啊,我这刚在炉子上做壶开水,这一扭脸儿的工夫,水壶也没啦,煤铲子也没啦,都拿出来当干仗的家伙啦!你们这都哪儿来的倒霉孩子!”好嘛!从那小院儿里蹿出一个又黑又胖的大娘,没冲我过来倒冲着她们家那把让我连抡带砸满身是瘪的大绿壶奔了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把壶一看是用不了了,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我走过去说:“我干的,大娘!”黑胖大娘说:“你说让我说你们嘛好,动上手有嘛是嘛,我这是在炉子上做了一壶水,我要在炉子上炖锅牛肉你也得给我泼了是吗?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呢,我要不看你让人家打成这样,我就得找你们家去,让你家大人赔我,这是哪儿的事儿啊!”黑胖大娘正跟我这儿嚷嚷,又从院里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伯伯,天津卫说话不说叔叔,一律叫伯伯、大爷,不过这个“伯”字,念出来得念成“bai”,否则就不是那个意思,了然否?就见这位伯伯对大娘说:“妈!行了,差不多数落两句得了,您看他都让人打成这样了,就算了吧。”又扭头对围观的周围住户和看热闹的人说,“都散散吧,别围着了,这么窄的胡同本来就不通风,你们这都堵严实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说着话,过来捡起地上的破铁壶和煤铲,看看手里的铁壶对我说:“砸得够狠的,现在买把这样的壶得要本儿,知道吗?得好几块钱,你这不坑我吗?”说完就回他们家那小院了,黑胖大娘从我身边走过时又说一句:“真不让你们家大人省心呀,你看你伤得这样,这不自找的吗,你们在这儿等会儿吧,我给你们拿药去……”

一根烟的工夫,大娘和那个伯伯一人拿药一人端个大铝盆走出来。大娘让我在盆里洗洗要给我上药,一盆不行又换了一盆水,大伟帮我擦干净了伤口,大娘一看:“哎哟!这么多伤口,这得多大仇啊给打成这样,倒霉孩子们,下手没轻没重,这要让人打死都不冤,哎呀,啧,啧,啧……”大娘给我在伤口上撒了一些白色粉面,不知道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云南白药,那玩意儿太贵。我上药的工夫二黑他们就撤了,大娘问我在哪儿住,想让他儿子送我们回家,我哪儿还敢回家,就和大娘推脱说我家里没人,您就甭管了。大娘又说:“你这倒霉孩子惹谁不行,非得惹他们,你看看他们一个个歪脖瞪眼儿的是好人吗,天天就在这学校门口待着,跟有人勾他们魂似的,没事儿就找碴儿打架,你惹他们干吗,你说你这样回了家怎么和家里大人交代啊!我先给你上点药对付着,你这得上医院看去,得缝针,去二中心吧,万一感染了可崴泥了,去啊,一定去医院啊!别耽误啦!”大娘嘴不停地叨叨着,我则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去哪儿,这个造型肯定是不能回家了,我此时第一位就想到了前面我提到的宝杰!

宝杰家住在西门里红房子一条的一个独门独院,父母都在铁路上班,他上边有一个哥哥、俩姐姐,因为他二姐在我父亲的学校上学,后来又找我爸给他二姐补习功课考上了大学,而他大哥会做衣服是个裁缝,老给我家做活儿,所以两家关系走得不错。那时宝杰已经和李斌他们混到一块儿了,每天和李斌、老三一同蹬三轮拉醋送醋。宝杰从学校辍学上班之后,我俩就很少见面了,但是谁有事儿,一个招呼肯定到。在胡同里坐了一会儿,差不多劲儿也缓过来了。我对大伟说:“你甭管我了,赶紧回家,一会儿你妈要下班回家一看你还没到家就该急了,你走吧,我和石榴再想辙吧。”大伟又要哭,脸涨得通红说:“我这阵儿能走吗?你都这样了,你和石榴都有伤,我走了要有什么事儿谁管你们。”石榴接过他的话茬儿:“去你妈的,走走走,不用你个尿海的玩意儿。”我心里明白小石榴还在为刚才大伟没动手而生气,其实我从心里就还是向着大伟的,便对石榴说:“打住啊!事儿有事儿在,大伟没撂下咱自己跑就算够意思,他在学校让人欺负死都不敢言语,你还能指着他上去跟二黑他们豁命?”大伟一听我这话顿时就哭得昏天黑地的。我对他说:“你去墙角哭去,哭完再过来。”石榴拿了一盒大港烟出来,给我点上一支烟。我问他:“你怎么着?有严重的伤吗?”石榴说:“没有,就是手指头不知道怎么给掰了一下,别处都没事儿。”我说:“咱们这样,让大伟先回家,他要不回去就叫他去宝杰家找宝杰去,咱俩先找个地方待会儿,我怕有人报官,一会儿帽花来了咱就谁也走不了了。”

大伟可真听话,我让他去墙角哭去,他还真蹲墙角那儿呜呜地哭去了,跟他刚挨了一顿胖揍似的,我差点笑出声来,就喊他:“大伟,你先回家看看,要是你老娘没回来,你就再回来,反正你回家也得路过宝杰他们家,你把宝杰给我找来,先别跟他说我挨打了,你就说我找他有事儿,在96号等他。”大伟听了我的吩咐,转身走了。我和石榴活动活动腿脚,慢慢往胡同里边走。一拐到九道弯胡同,眼看就到西门里大街了,我把上衣脱下来蒙在脑袋上,走到了西门里96号院。这96号院是个有着前后院的深宅大院,以前有个街道的小工厂就在前院。通往后院的通道上是一间小门房,里面都是小工厂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平常没人去,我们小哥儿几个就经常聚在那儿偷着抽烟、聊闲天,就是一个小据点。这人要流血流多了,免不了口渴,我坐在小屋里让石榴找旁边的瘸子要点儿水去,我就坐等宝杰的到来。

不到一个小时,宝杰带着一身的醋酸味儿就来了。这货是一听打架就肾上腺素分泌过剩的主儿,一进门就开始咋呼:“你这是跟谁啊?谁那么牛×,你带我找他去!”我抬眼看看他说:“你先别咋呼行吗?那事儿往后放,你先得有个轻重缓急吧。”宝杰道:“那你说吧,想怎么着?”我点上一支烟,对宝杰和石榴说:“你们先筹点钱去,宝杰你姨哥不是在红十字会医院吗,你看看在班上吗?咱要看病必须得找熟人,要不医院可不敢接,找你姨哥看看兜不兜得住,要是兜不住,我宁可不看这个伤,去吧,都抓点儿紧!”

5

宝杰和石榴出去找钱、找医院,我这才静下心来,想想以后该怎么办。首先说家是回不去了,但要找个合适的借口,学校也先不能去了,不知道要是一会儿去看伤能不能开假条?今天在哪儿过夜?家里和学校要知道了怎么办?这一系列的问题在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看看胳膊上的伤口还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渗血,我扭头想找个什么东西能止血,见墙角有一把墩布,我找了半截锯条,从墩布上揦下一根墩布条,一头用牙咬着,一头用左手扎在右胳膊上,这样就多少能止点血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老远就听见宝杰在外面嚷嚷。不一会儿进来好几个人,宝杰在前,他后面又跟进了七八个年岁相仿的,宝杰说:“我姨哥没在班上,我已经告诉他了,他现在就去红十字会医院等咱们,他说得看看你的伤口再决定怎么治,钱呢,我在家里拿了二十块钱,怕不够我就把这哥儿几个都叫来了,咱凑凑,哥儿几个都掏掏口袋,有多少拿多少!”哥儿几个真不含糊,都把口袋翻个底儿掉,一共凑了不到六十块钱,看到哥儿几个过的着过不着的,都这么大方的给我凑钱,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那个年头这帮小不点儿们手里有几个零钱不容易,都一分不留地拿出来了,我心里就暗自发誓,以后这门口甭管谁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出头的,我就一定在第一时间出头,不管他们是碍于宝杰的面子,还是家门口子护群的心态,今儿有一个是一个,到场的以后我必定报答!

屋子里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以宝杰为首的几个人叫嚣要去找二黑:“靠!西门里的不能让东门里的欺负,从鼓楼往东有一个是一个见人头儿就砸,一直砸到东门脸儿,踏平鼓楼东,打遍东门里!”

口号都喊出来了,这帮乌合之众的小毛孩子们,现在想想,当时这都是乐儿!还好,我当时还算比较冷静,也是因为自己有伤在身,先顾不了找二黑,再说三龙到底怎么样了我心里也没底,他毕竟是内伤,我就说:“哥儿几个都静静,听我说两句,二黑那边咱肯定得找他去,不为我自己也得为咱西门里的挣了这把脸儿,可今天真正把二黑栽了的是蛮子,现在要说毒儿,二黑跟蛮子比跟咱毒儿大,但我估计以二黑现在的势力,他和蛮子碰不起,所以二黑得为攒人攒局做准备。咱现在暂时先不用去找他,让他直接去碰蛮子。如果他真和蛮子碰出火星子来了,咱就帮蛮子踢一脚,那时既能让蛮子高看咱们一眼,也借着蛮子的势力把二黑灭了。你们说咱现在要是去碰二黑,咱是有那个势力还是有什么震得住人的家伙?先都省省吧,当下是咱先把眼前儿的事办了,宝杰你的姨哥不是已经去医院了吗?咱别让人家等咱,你和我还有石榴先去医院,别人就别跟着了,你们这一帮一伙的,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是上山打狼的。”宝杰答应道:“那就赶紧吧,钱要不够我再想法子。”

众人散去,我和宝杰、石榴先去了医院。姨哥正在急诊等我们,查看一下伤口,姨哥亲自为我缝合,眉骨和胳膊的伤最厉害,脑袋上倒不太严重,一共缝了21针。石榴也一起擦了点损伤药。此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一会儿去什么地方趴窝去还没底呢。我一想,先找地方吃饭去吧,仨人想去西北角的伊兰餐厅。半道路过老三家,宝杰一看,老三的三轮车在门口停着,他说去找老三一起去吃饭。我没说话,那时我除了宝杰,跟老三、李斌他们还不算特别熟,只是见面点头之交,这在外面挨办了必定不是关公调,从我心里来说,根本不想把这事儿声张出去,但此时我对以后怎么办也没准主意了,早听说这老三是李斌、宝杰他们的军师,主意多、办法多、人脉广,就也没反对。

宝杰进院去找老三,我点根烟和石榴在门口等他们。一根烟没抽完,老三就和宝杰一前一后从院里走出来了。老三一见我缠了一脑袋绷带,胳膊也吊着,就笑道:“你这是刚从老山前线回来是吗?宝杰都跟我说了,咱先走吧,一边吃一边商量!”没一会儿,我们一行人就来到了伊兰餐厅。这顿饭吃得让我长见识,老三和宝杰的经验人脉关系以及处理事情办法,都在饭桌上表露无遗。四个人一个水爆肚、一个爆三样、一个黄焖牛肉、一盘素什锦、一瓶蚌埠白酒。酒饭下肚,办法就已经商量出来了。老三他二哥在天重上班,所谓天重,是指天津重型机械厂,简称天重。老三他二哥平常住厂里宿舍,一会儿我和宝杰、老三一同去天重,把我安排在那里先避一避,连着再养伤。石榴先回家,明天上课把病假条替我交给班主任,我再找个公共电话,跟家里说我去天明中学住到我姥爷那儿了,我姥爷是天明中学的老教师,平常住校,姥爷特别疼我,以前我也有事儿没事儿地往我姥爷那儿跑,我老爹不会觉得奇怪。一切安排就绪,宝杰把老三那辆三轮车蹬来。老三还让他给我拿了件劳保棉袄,宝杰蹬着三轮带上我,消失在去往北郊的茫茫夜色中,瑟瑟秋风,落叶飘零,江湖无常。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