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骂大荸荠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老哑巴,尽管老哑巴嘴里没牙了,口齿不清撒气漏风,但也真真儿传到了大荸荠的耳中。老哑巴声嘶力竭地大叫道:“今儿个在场的有一位是一位,有一个算一个,不管你远的近的,谁也别跟我嗡儿嗡儿,今天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全须全尾儿地回去,你们谁跟城里的有什么三亲六故,我老哑巴也不难为你们,你们该撤的就撤,可有一条,别你妈在这儿搅动军心。”大荸荠让老哑巴这一顿抢白,弄得上不来下不去,感觉挺没面子,愣了一下,一扭脸向着他们的人群里喊了一声:“尹路、宝伟,咱撤。”大荸荠和他带来的两个弟兄走出人群,收起家伙悻悻地回头走了。老哑巴狠狠咧了大荸荠一眼,冲着大荸荠狗熊般的背影喊道:“大荸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自今天开始,咱俩彻底掰了。”大荸荠没再理会老哑巴,头也不回地出了小树林。

马涛坐在吉普车机盖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一脸轻蔑地看着老哑巴。老哑巴此时也已经看出了马涛应该就是城里的扛旗之人,因为在我们这一帮人里只有马涛高高地坐在汽车上,非常显眼,周围的人全都围在他的身边,更衬托出马涛的地位和居高临下的气势。老哑巴将目光转移到了扛旗之人身上,但没等他开口,马涛来了个先声夺人:“你是老哑巴?西头老哑巴?我听出来了,今儿个你是豁命来的,你这条命几斤几两?你打算今天怎么收场?”老哑巴也一脸不屑地问:“你算哪根屌毛?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在这儿论?报上你的名号,也让我认识认识你。”马涛的脸上略有怒色:“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我先告诉你我叫马涛,无名、无号、无势、无力,可我今天就想借着办你的机会,在西头立个名号!记住了啊,我叫马涛,甭论别的了,气不忿儿就开始吧!”话音一落,马涛从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了老哑巴的三轮车前,往下一猫腰,几乎跟老哑巴脸贴着脸地问他:“怎么着,你动得了吗?你要是动不了别说我欺负你这个残废,那我今天就不跟你伸手了,你让你的弟兄们上来。”老哑巴彻底被马涛激怒了,只见他一伸手,快速从三轮车的棉垫子底下掏出两把火枪,咬牙切齿地狠狠地顶在了马涛的脑门儿上。

事前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老哑巴会用带火的家伙,因为在以往那个年头,群殴打群架几乎没有人使用火枪,很容易伤及自己人,甭管火枪里压的是滚珠还是铁砂子,喷出去一打一大片,通常情况下,单个寻仇才会使用火枪。再以马涛的来说,打架用镐把儿、白蜡杆子都属于不入流,当年可都是玩儿拳、玩儿跤,在这场事儿里动用镐把儿和板儿砖,已经是他马涛顺应形势发展的妥协了,因为你不动用家伙对方也会使用,但一上来就用上火枪了,马涛对此并没有任何准备,但他是艺高人胆大,此时并不惊慌。我在他身边可沉不住气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儿,就在老哑巴用火枪顶在了马涛的脑门儿的一瞬间,我飞速从腰里拔出老蔫儿给我的军用匕首,在老哑巴还没来得及注意到我的情况下,一个箭步跨到了老哑巴的侧身,将匕首顶在了老哑巴的脖子上。小石榴也在旁边大叫道:“老哑巴,澡堂门口伏击你也有我一份!你真要是把耍儿,冤有头债有主你喷我。”

3

马涛被老哑巴的火枪顶住了脑门子,一脸不屑地说:“你以为你带着这玩意儿就能降服一切了是吗?我给你看点真玩意儿!”说完马涛一抬手,把手举到了老哑巴的侧上方。老哑巴不知是计,眼光跟着马涛的手往上看,当他看到马涛举着的手慢慢张开,而手中不见任何东西,他才恍然大悟上当了!但说时迟那时快,在老哑巴还没有将眼光收回的一瞬间,马涛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老哑巴举枪的两条胳膊之间,左右一摆将老哑巴的两只手拨开,随后那只举起来的手也劈了下来,给老哑巴来了一个大切脖儿。马涛手底下有多狠,老哑巴挨了这一下,当时就被一口气儿憋住了,噎了半天喘不上这口气,嗓子眼儿一阵痉挛,嗓子眼儿的神经密布,承受不住外力的刺激,老哑巴一阵剧烈的咳嗽,这口气怎么也喘不匀了,但是手里的火枪却依然在手中紧紧地握着,只要他手里的火枪还在,危险就不能解除,一旦他缓过劲儿来,照样会危及马涛,可也不能上前去抢,一旦抢夺起来,导致火枪走火,周围至少倒下好几个人。

我正在站在老哑巴的侧面,觉得应该用我手里的匕首去伤老哑巴拿枪的手,迫使其撒手!我心中这么一闪念,还没等有所行动,石榴的机灵再一次起到了事倍功半的效果。老哑巴因为脚伤一直没好利索,所以他一直都坐在三轮上,当他和马涛对峙时就身体往前错,坐在了三轮车斗的后部,拿枪顶马涛脑门儿时也是在三轮车的后部,两条腿耷拉在三轮的车斗外面。三轮前面车座上始终坐着一个专门蹬车的人,此时已经动起手来了,一看到老哑巴被马涛劈一掌,双枪却不曾放手。小石榴灵机一动,奔着坐在三轮上的那个车夫就去了,一把军刺就捅在了那个车夫的腰眼儿上。他使得劲儿不大,刺得也不深,却把那车夫吓了一跳,“哎呀”一声惊叫,立即从三轮车座上跳了下来。老哑巴还坐在三轮车后面,因为没人在前面平衡重量,三轮车就一下子前轮离地向后翻了过去,老哑巴被马涛的那一掌劈得还没缓过劲儿来,人就让翻倒的三轮扣在了地上,他思想上没有一点儿准备,摔在地上的同时,出于保护他那双还没有好利索的脚丫子的本能,不自觉地双手去支撑身体,这样他手里的火枪就撒手了。其中一只火枪被甩得稍微远点,我一看急忙上前一步把火枪踢开,我是奔着马涛的脚下去的,直接把枪踢到他的脚下,随后我又去弯腰捡另外一把。但这把枪却没有离开老哑巴的身边,他距离那把枪比我要近,在我刚刚猫下腰的时候,老哑巴已经再次把枪握在了手里。老哑巴已经急眼了,在抓起火枪的一瞬间就将火枪再次举起,枪口距离他跟前的马涛只有不到两米。就在老哑巴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马忠的镐把儿就狠狠地抡了过来,一下子正抡在老哑巴的胳膊上。老哑巴手里的火枪再次撒手,但在撒手的同时他已经扣下了扳机,火枪在没有落地的情况下就打响了,枪管里的压力将枪膛里的火药和铁砂子一并喷出,形成一个火球,出膛后又迅速扩散开来,周围的人或多或少地都被一粒粒的铁砂子打中,好在只是伤及了不太碍事的地方,并没有打中要害。

我躲过了这一枪,看准了老哑巴坐在地上向前伸着的腿,对准了他绑着绷带的脚掌,那脚是我捅的,我知道伤口在哪儿,飞起一脚狠狠地踢了上去。老哑巴发出一声怪叫,双手抱住了这只脚。我又是一脚,踢在了他的另一只腿上。老哑巴的双脚再一次被鲜血把厚厚的纱布染透,嘴里将我八辈祖宗挨个骂了一个遍,马忠抡镐把儿打在他胳膊上的这一下也够呛。眼看着老哑巴已经无力可支,但今天也绝不能就这样轻饶了他。马涛从地上捡起那把老哑巴甩开的火枪,在手里颠了一颠,说道:“火药填得够足的!他刚才怎么说的?今儿个来了他就不惦着全须全尾儿地回去是吗?”我说:“没错!涛哥,刚才他有这么一说!”马涛把火枪递到我的手里,同时问我:“那你看这事儿怎么办?”我说:“那就成全他吧!”这句话说完,我拎着枪往后退了几步,说心里话,当时也是僵在那儿了,我往后退几步,实在是从心里不想再把老哑巴伤得太重了,毕竟他现在的脚伤还没完全恢复好,我当时有些心软,也怕以后传出去被人说我们欺负老哑巴下不了地走不了路,那可不露脸,所以我退了几步站定脚跟,喊了一声:“老哑巴你要是现在说声‘服了’,我放你一马,要是还有心气儿,你就把眼护好了!”

老哑巴够杠儿,气性也大,嘴里大呼:“你丫的,你今天不弄死我,你就是花果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骂了声:“去你妈的!”一抬火枪瞄准了老哑巴的脑袋,老哑巴的两手也已经把自己的双眼用胳膊挡住了。我搂动了火枪的扳机,只听一声枪响,再看老哑巴的上身衣服全都飞了、花了,尼龙港衫烧得焦煳一片,露着肉的地界儿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个个小窟窿眼儿,不停地往外渗着血丝。

4

在我和马涛对付老哑巴的同时,双方人马已经战在了一起,城里的和西头的不下三百余人,在小树林中相互扭打肉搏着,棍棒乱抡,挥刀乱捅,手里的家伙都往对头身上招呼。李斌被西头的两个人围在当中,对方那两个人一个手拿一把古巴刀,一个手持一把三角刮刀。李斌手握一把镐把儿跟这俩人一通乱战,他手里的镐把儿比较长,对付两个手拿短刃的还能应付一会儿,但时间不长,渐渐地李斌就感觉到了力不从心,一点点地漏出破绽,被对方一刀砍在了胳膊肘上,顿时白花花的肉就翻了起来,并且从那大油般白白的肉里开始渗出血珠儿。李斌见血就急眼,豁出命去跟这二位死磕上了,镐把儿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就往下夯。那个砍李斌一刀的人横举古巴刀往上搪。古巴刀不是古巴产的刀,虽然叫这个名,但也是国产的,以前社会主义阵营支援古巴革命,让兵工厂造了一批军刀,也有一些流到了民间,成了混混儿顽主手上的利器。不过镐把儿比小孩胳膊还粗,铆足了劲儿砸下来,用古巴刀可挡不住。李斌的镐把儿搂头盖脸地劈了下来,连对方横挡着的刀带他手中的镐把儿,一起砸在了对方的肩膀头上,眼看着对方一根锁骨已经从肩膀的肉里支了出来,而此时李斌的后腰也被另外一人捅了一刮刀。

李斌让这一刀捅得在原地晃了两晃,在对方将刮刀拔出来的同时,李斌的腰间流出鲜血,染红了军裤的裤腰。手持刮刀的人并未罢手,又一刀捅向李斌,这时候老三赶到了,抡起钢丝锁,给那个人的后脑勺儿来了一下。拿刮刀的那位身子打了一个激灵,紧接着扔掉刮刀,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老三下手也够黑的,又用钢丝锁往对方脑袋上打了好几下,那位挨不住了,抱头往小树林跑,老三不依不饶,仍在后边穷追猛打。挨打的那位一时还不了手,只得双手护住头部,猫着腰抱头鼠窜,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小河边上,身后老三已经追了过来。老三是个矬胖墩子,腿短腰粗的,俩人真要跑起来,老三根本跑不过人家。那位也是倒霉,往什么地方跑不好,居然跑到了河边。老三一看这就要追不上了,急中生智地就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那位一个踉跄刹不住脚步了,顺着河坡就滚河里去了。河里的水倒不太深,淤泥却不浅,那人两条腿陷在淤泥里一步一步挣扎上岸。刚到了岸就又被老三一顿钢丝锁给抽了回去,再次往岸上来又让老三打了一顿,如此往复了几次,俩人一直僵持不下。

暂先放下老三他俩不提,咱再说回小树林,李斌这一下挨得不轻,这一刀好像捅到了他的腰椎神经,此时他就一直站在那儿原地不能动,眼看着腰上的窟窿眼儿流血不止,李斌只能用自己的手一直捂着,却止不住这一股股的鲜血从腰间流出,裤子和脚下已经让血水浸透了!李斌心里发慌,对着河坡上正打得兴起的老三大喊。李斌和老三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关系十分紧密。老三听到了李斌的呼救,不敢恋战就往回跑,来到李斌的跟前,让李斌扶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往马涛的吉普车挪动,好不容易到了汽车跟前,打开车门扶着李斌上了汽车。

放下李斌再说马涛,以马涛的身手他的膂力,往常打架轻易不肯动用家伙,但是此时参战的人多,容不得有任何闪失,他只好解下腰里的腰带。马涛的这条腰带是他以前练功时所系的一条厚牛皮板带改制而成,特意定做的扣环铜头,加重加量的,得有一斤重,皮带上钉满了一颗颗的铆钉。这条腰带已经跟随了马涛将近二十年了,平时就在腰间既为腰带也是装饰。一旦与人动起手来,这条裤腰带对于马涛来说就是一把得心应手、屡试不爽的家伙,马涛以前练过,使用软兵器并不外行,对于他来说这条腰带跟七节鞭、流星锤是一个道理和用法,当下将腰带挽了两圈扣在手上,这样一不会让别人从自己的手里抢走,二来皮带上的铆钉可以在出拳的时候起到指虎的作用,一拳下去就是几个窟窿眼儿,而且皮带的铜头更是抡起来呼呼带风,挨着这个铜头,轻者皮开肉绽,重者骨断筋折。

此时的老哑巴已经丧失了抵抗能力,看着他捂住脸龇牙咧嘴地怪叫,我不再理会他了,扭过头来观察一下此时的态势,哎哟!城里的人数不占优势,已经形成敌众我寡的局面了,几乎每个穿白色汗衫的人周围都有两三人在跟他比画,看得出来已经有人吃亏了,被打翻在地还不了手。马涛也让几个对手围住了,他手里的板带连接着铜扣舞得密不透风,虽说到没见马涛吃亏,但已经被对手形成围攻之势,时间长了难免会有破绽,弄不好还得挂彩!我几步蹿到马涛附近,手里的匕首在那几个对头身上毫无章法地乱捅、乱刺。当事者迷,已经都乱了套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捅了几个,但自己的身上同时也挨了几下,当时可顾不上这么多了,也没觉得哪儿疼、哪儿有伤,只是发疯一般地跟对方乱打。

5

下面咱就再说说石榴,小石榴提着军刺把老哑巴的三轮车夫从车座上捅了下来,他算是跟这个倒霉蛋儿杠上了。石榴人比较单薄,他小细脖儿水蛇腰,往那叉着脚一站真跟个简易圆规似的,要是论滚在一块儿的话,石榴不会是任何人的对手,能让石榴在历次打架中没吃过什么亏始终屹立不倒的原因,就是他的聪明和那一股子与生俱来的机灵劲儿。石榴也深深地知道自己跟任何一个对手滚在一起,他都占不了便宜,所以他在历次的打斗中都会坚守一个不让对方近身的原则,此时的石榴亦是如此。只见他在三轮车夫的面前辗转腾挪,猫蹿、狗闪、兔滚、鹰翻、蛤蟆蹦、骆驼纵全用上了。可以说这个小石榴不是在和车夫打架,更像是对车夫的一种挑逗和愚弄。车夫光着个膀子,下身穿一条油渍麻花蓝色涤卡裤子,一条几乎已经糟了的红色布腰带,把自己的裤子卡在肉嘟嘟的肚腩上,露出酒盅般大小的肚脐眼儿,裤腰在腰带上翻翻着,裤腿往上卷卷着,脚下一双洒鞋趿拉着,“踢里踏拉”一直追着石榴打。车夫手里拿着一块扁铁打成的短刀,有那么五十厘米左右长,追在石榴后边连砍再剁。石榴利用小树林里的树木当作自己的掩体,步伐轻快灵活,忽东忽西,跑位飘忽不定地跟车夫周旋。我想甭管谁跟石榴打一架,都得越打越冒火,他那种打法根本就是勾人火去的,跟条泥鳅似的让你逮不着摸不到,瞅冷子他就给你来一下,然后你还就再也抓不着他了。石榴本身劲儿也小,也知道下手的轻重深浅,他手里拿着一把军刺,并不下狠手,只拿着军刺尖儿在你身上点卯,这你受得了吗?石榴在前面跑,车夫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追,追了一阵,车夫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放缓脚步,想歇一会儿喘口气。偏偏在这个时候,石榴又一次返回头来,照着车夫的屁股上捅一个小眼儿,再一次把车夫的火给激了起来,跳起来嘴里骂着大街,吹胡子瞪眼地要跟石榴拼命,石榴扭头又跑。车夫气急了,追不上你我那手里的家伙飞你个坏小子,想到此处,车夫一甩手将手里的那把刀奔着石榴就飞过去了。这下石榴没有预料到,正往前跑着,车夫飞过来的刀子就到了,正砸在石榴的腿肚子上。石榴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转头看见车夫赶了上来,此时要想再次起身已经来不及了,在他没有站稳之前肯定会被车夫从后面一把抱住,那可别想再脱身了。不过石榴就是石榴,他并不急于起来,而是在地上一个翻身,双手在身子两侧支撑地面,双脚对着车夫,兔子蹬鹰似的一通乱踹。车夫怕让这小毛孩子踹到裆部,不停变换方向寻找下手的机会。石榴在地上跟个陀螺似的,身子不住地打转,两脚始终对准了车夫,一见车夫要往自己身上扑,石榴就把自己手里的军刺对着车夫举起来,弄得车夫不敢贸然上前,只好拿自己的两只脚狠狠地踢向石榴。石榴是连闪带踢带踹,气得车夫咬牙愤恨,实在不解气、不解恨就低头在地上找他的那把飞出去的刀,等他转身去捡地上的刀,石榴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在车夫屁股后边狠狠踹了一脚,气得车夫三尸神暴跳,太阳穴冒火,七窍生烟。石榴这个鬼难拿的玩意儿,让车夫恨得咬牙切齿,又一次跌跌撞撞地跑起来追打。追不到几十米这车夫就彻底没体力再追了,双手拄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差把舌头吐出来了。身形精瘦、体态轻盈的石榴倒是面不改色、气不长出,绕回身来又从后边给了车夫一刀,反复这么几次,把这个车夫折磨得快要崩溃了。

6

还是那句话,说时迟那时快,从城里的和西头的在小树林打起来,到我说了这么半天,也不过是几个回合。双方打得兴起,却没意识到有一个近乎致命的失误——定这场群架的地点选错了。

当时的小树林后面有一道高墙,墙里头是驻军,现在的长虹公园里的地下家具城,以前就是地下军事工事,据当时的传说是那个地下工事里面是个导弹基地,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听到小树林中的群殴之声,有几个大兵爬上瞭望哨,见到大墙外有一伙子人在闹事儿,那可不能不管!部队大院的大门位置在现在的长江道上,其实这块地界儿的大致方位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八十年代以后没有驻军了。大兵们从大院里跑步出来,向左一转,过了长江道桥,再向左转,沿着青年路一直向前,得跑到现在的长虹公园的东门,也就是现在的西市大街和青年路交口的位置,才能抵达小树林一座小桥的桥口,这座桥是唯一一座连接青年路和小树林的桥,从部队大院正门绕过来可不近。

老蔫儿和宝杰他们几个在外围接应的人,已经估计了这场事儿惨烈状况,正准备伺机而动,突然看到有部队出来了,并且急行军的速度往小树林跑。老蔫儿在部队待过,看出大事不好,急忙发动自己的轻骑黑老虎,对几个和他一起等待后援的哥儿们一句:“都跟我走!”伴随一阵“轰隆隆”发动机的轰鸣声,几辆轻骑一拧油门,一路狂奔赶往小树林。这期间老蔫儿一个没留神,没有发现宝杰看到有大兵出现了,意识到这事儿已经闹大了,他的苦胆都吓破了,驾驶着他二伯的那辆后三,一溜儿黑烟往反方向夺路而逃。咱撂下宝杰那个玩意儿不说,我也实在懒得说他这掉了腰子没胯骨轴儿的货。再说老蔫儿他们几人,眨眼间就把大兵们远远地抛在身后,人腿总比不了轻骑的发动机快。老蔫儿到了小树林边的桥头,一拐把进了小树林里,在形成混战的人中找到马涛。马涛此时正在把他那条大铜扣腰带抡得“呼呼”带风,老蔫儿几步蹿到了马涛跟前,压低声音对马涛说了一句:“惊动大院里的部队了,赶紧撤!”

马涛一听也是心里一惊,立马告诉老蔫儿,让所有的自己人都停手,撤到吉普车周围。老蔫儿率先找着我后就大声嚷嚷着所有城里的都别动手了,他这一嗓子出口后,弄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不得要领、不知所措。老蔫儿又喊了一句:“城里的都过来!”此时马涛已经上了吉普车,在看到自己人都已经差不多集结在了他的汽车周围后,高声叫道:“城里的都跟在车后面撤。”说完便发动了吉普车,带领众人冲出了小树林。西头那些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有点儿发愣。老哑巴已经被再次放到了三轮车上,两手捂着已经被火枪喷得血乎流烂的脸,尖叫道:“别放了他们,他们要跑。”西头那些人这才醒过神儿来,便在后面死死地追赶。说话这会儿,马涛的吉普已经开到了桥口,紧紧跟在他吉普后面的是那两辆后三,当城里的人都齐刷刷地跟着吉普车撤退时,两辆后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老哑巴的一声哀号,惊醒了还在原地傻愣愣的同伙们,不知道个中所以然的他们又一次开始往上冲。两辆后三开始发动,在现场就是一通连撞带抹,试图将两拨人从中分开。老蔫儿他们几辆摩托也跟着一起东撞西抹,两辆后三并排殿后,压住阵脚往小树林外边撤。老哑巴那些死党们不知其中有计,以为西头的占了上风,志得意满地开始“宜将剩勇追穷寇”,追出也就十几米,前边的马涛一挥手,有人将两辆并排而行的后三的帆布篷撩开,我这才算看明白,两辆车上一辆是砖头一辆是白灰!装砖头的车上有两个人,装石灰的车上是一个人,两辆车一边向后撤退一边开始了事先计划好了的操作:只见白灰车上屹立一条汉子,上半身赤条条的,露出两膀子文身,脸上戴着一个大口罩,眼罩大风镜,手持一把短把小铁锨开始一锨一锨地撩拨着白灰,将白灰撩得高高的然后白灰又撒落下来,一时间遮天蔽日满世界呛人刺鼻的白灰飞飞扬扬,几乎将那拨人罩在了浓浓密密的白灰雾霾里。几乎是在同时,城里这边的人在马涛指挥下,捡起另外一辆后三里的砖头,冰雹一般扔向来人。西头众人猝不及防,乱成了一团,再也不敢追了。我们趁此机会开始往老桥方向狂奔猛跑,拐到西关街上,又马不停蹄地冲着西门脸儿扎了下去。

小树林一场恶战,在此落下了帷幕。双方互有损失,几乎打了一个平手,吃的亏都不小。如果非要分出个高下,那还是城里的略占上风,因为在马涛的指挥下,撤退的时候队伍没散,西头的则乱成了一锅粥。在那一年之中,这是一场最大的战役了。一个多月以后,1983年8月8号,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搜捕运动,参与小树林一战的各路人马也都在里面聚首了,由于两劳及注销户口的一系列政策,使得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天各一方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有缘分再次见面的时候,早已经物是人非。天意弄人,人惹天怒,世事无常,求得谁恕?

(第一部 西城风云 完)

第二部

两肋插刀 蛮子篇

第一章

1

我不知道各位信不信命,信不信因果报应?反正我不信!记得以前做买卖,每次出门打货之前,合伙的都会拉上我去大悲院烧香——以求平安往返。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从来没当回事儿。可是回想起以前的过往云烟,冥冥之中又有那么多的事儿在自己身上发生,好像也契合了这些因果报应,就说咱前一部所说的那一段段钩沉往事,打打杀杀刀口舔血的大半年时间之后,便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搜捕行动,偶然或必然的因果关系,都在这儿呈现出来了。你要说我墨斗在外面那么折腾,早晚不得折进去吗?对!自打拿二黑开了张见了血,我已经有了回不了头的觉悟,进去是早晚的事儿,只是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快沉戟折沙、身陷囹圄,这是必然!再要说偶然,只能怪我时运不济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想想那些出道早的大哥,一个个摇旗呐喊造型十足地走在大街上,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光辉形象,哪一个不是在风口浪尖上滚过来的?哪一个没经历过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阵仗?怎么人家就可以在如此长的时间内,把用血肉换来的一方势力牢牢握于手中,且得在市面上招摇一阵子,而我却在眼看着就要扬名立万的节骨眼儿上一头折进去?

1983年8月8日,这要用现在人的观念和眼光看,这得是多好的日子,仨8连在一块了,要搁现在这绝对是公司开业、结婚嫁娶的吉祥日子。

可是1983年的这一天,我家住的大院里一如既往地平静,一大早我洗了把脸,就出门找石榴去了。经过一个多月前的与老哑巴在塆兜公园的一场决战,虽说是让驻扎在附近的大兵给冲散了,但毕竟我们这一方没什么人受到重创,全须全尾儿地回来了,相比较于老哑巴一方,称得上是大胜而归,生活暂时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在石榴家,我听他老娘说今儿个儿是“咬秋”的日子,虽说老人们都还应时到节地记着该来、该到的节气,但生活条件摆在那儿,可不像现在这样,一立个秋还非得家家户户包饺子、捞面、吃西瓜,谁也没拿“咬秋”当回事儿。我和石榴依旧地去找到李斌他们,在西门里大栅栏那儿一待,各自吹嘘着各自的牛掰,打发着挥霍着空虚的青春时光,连玩带野地疯了一整天。傍晚回到家里,赶上同院儿的邻居家一个叫小三的男孩子,当天拿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街坊邻居正为此事庆贺。那天我老娘上中班,家里只有我老爹回来了,在自家的小厨房里忙活着晚饭。小三一家的喜悦溢于言表,为了表示对自家孩子有出息考上名牌大学的庆贺,他家给全院儿的邻居买了西瓜咬秋,一家两个“黑轮儿”瓜,晚饭后各家都聚集在小三家的门前,团团围坐在一起,开了西瓜沏了茶水忽扇着大蒲扇,一边驱赶着蚊子一边扇着凉风,东拉西扯地聊这孩子以后会如何的有出息、有前途。唯有我老爹,没有跟那些邻居凑到一起闲聊。要说我老爹和小三家尤其是小三的父亲,关系一直好得不得了,俩人都在一个系统工作,平常见了面总有聊不完的话。按理说,今儿个这场合,我老爹他必须得到啊,但老爷子晚饭过后,一头扎进闷热的屋里不再出来了。当时我并没往心里去,但在今天看来,应该是我老爹面子上挂不住了。这院儿里邻居当中,就我和小三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却泾渭分明地走在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上,我老爹一辈子好脸、好面,此时此景,看看人家的孩子,再想想自己家的孩子,能让我老爹心里舒服吗?

我当时可不以为然,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死看不上小三这种书呆子,只当没这回事儿吧,该看电视看电视,就等着我老娘下了中班,从厂里用保温瓶给我带回冰凉爽口的——清凉饮料!每天雷打不动,必须等老娘给我带回清凉饮料,美美地喝下一大罐子,我才会去葡萄架下搭起小床睡觉。结果我娘的“清凉饮料”没等回来,却等来了派出所的人!

2

来了一个队长和两个“八毛”,前面咱就介绍过,“八毛”是那个时期的一种工作,治安联防队,类似于现在的协勤,因为每天的补助费是八毛钱,因而老百姓都称他们为“八毛”。十年动乱刚结束几年,大批知青陆续回城,社会上闲散人员太多,警力不够用,官面儿抽调各单位的工人、保卫科人员、民兵,组成联防队,有轮值的,也有一干两三年的,正副队长有身制服,普通队员仅在胳膊上套一个红箍。一行三人来到了我家院里,虽说是已经很晚了,但院里的邻居还都沉浸在小三考上复旦大学的喜悦之中,忽然看见有联防队来了,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惊诧万分,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联防队队长进屋找到我爸,留下俩八毛看住我。不一会儿,八毛队长和我爸一前一后地从屋里出来。我爸走到我的跟前,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看我说:“跟人家去一趟派出所吧,你自己惹了什么祸只有你自己知道,到那儿了跟人家好好说!”在我老爹跟前,我不能有一丝的含糊和怯懦,这是我们爷儿俩长年累月形成的一种儿子反叛老子的情感态势。我头一仰,对着八毛队长狠狠丢下一句:“前面带路吧!”然后在同院邻居惊讶的目送下,跟仨官面儿往院外走。

一出了院子,刚刚拐进胡同里,两个八毛跟已经商量好了似的一对眼神儿,几乎同时出手,一人一边掐住我的肩头,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往后掰。八毛队长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了手铐,一边给我上铐子,一边严厉地对我说:“老实点儿,别想别的,敢出幺蛾子我办了你!”我听对方这么一说,我这暴脾气顿时就要压不住了:“你拍桌子吓唬猫呢吧?”便在那俩八毛手里使劲挣崴。俩八毛立马把铐子紧到了最紧处,铐子刃深深嵌进了我手腕上的皮肉,随后又同时飞起一脚,踢向我的双腿膝盖后面。我猝不及防,让他们把我踢得一下跪在了地上,我拼了命地要挣扎着站起身来,我心里一直就崇尚一句话——“此生只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的都是老窑!”但毕竟事与愿违,在我被三个人狠狠压在地上,队长的一只膝盖已经顶住了我的后背,俩八毛则提着我被铐住的双手,狠狠地往上抬,完鸟!彻底是动不了了,只能紧咬牙关任凭他们摆布了,八毛队长一看我不太老实,再一次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又一次掏出一条法绳,搭肩头拢二臂,捆粽子一般地把我捆了一个结实,随后再一次地命令我:“墨斗!我告诉你,你要是还你妈的不老实,到了所里你可别怪我让你过热堂,到时候你就该后悔啦!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见了吗?”我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啊,手脚是甭打算再动唤了,已经被束缚到彻底缴械了,可是我的嘴里却一直没闲着,开口大骂:“你吹你妈的牛掰吧,你也就穿了这身皮,你敢扒了这身皮跟我比画吗?”

我正跟他们仨人犯浑之时,猛然间我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我靠!不能在这儿再闹下去了,这阵儿该是我老娘下中班回家的时候,此处正是我老娘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再闹下去备不住我老娘就得赶上这出儿,不行!不能让我老娘看见我挨揍,想到这儿,我顿时没了脾气。队长他们仨人一看我不再挣扎了,也松了一口气,押上我向西北角派出所疾步而去。

没有刺耳的警笛声,没有轰鸣的警车呼啸而过,毫无征兆地一切好像都是在悄悄地进行着,只是惊呆了马路边乘凉的人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从我家到派出所几百米的距离,队长和两个八毛恶狠狠地压着我,使劲往下按我的脑袋,不让我抬头,并且一个劲儿地推着我,脚下如飞地往派出所方向走着,路边街灯昏暗,不知名的飞蛾、蚂蚱、挂大扁、嗡嗡落儿都向着“街灯”——这长街上仅有的微弱的光亮飞扑着,不惜撞得“啪啪”作响,随后纷纷落地。此情此景在我看来,绝对是对我当时情景一种恰如其分的诠释“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3

沿着西门里大街到了中营,往右一拐就是西北角街派出所。一进大门,左右两排门卫登记室,过了这排办公室是一道二门,再往里就是一个大院儿。仨人先把我押到了大院东北角的一间屋子里,一进屋就开始一通搜身,解下我的裤腰带和鞋带,身上所有物品一概没收登记,然后又是一通身份登记。这些事儿都完了,押我来的八毛队长打开了我腕子上的手铐,由于刚才那么一挣崴,俩八毛狠狠地把铐子砸到最紧处,铐子的刃已经深深地勒进了皮肉,我的两只手通红淤肿。八毛队长随后又解开了捆绑我的法绳,我当时还以为看在以往都是家门口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面儿上,他会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对付对付就完了,哪承想这位“疾恶如仇”的队长老爷,却在我身上体现了一把铁面无私、大义凛然的正能量!只见他拿过一个洗脸盆,将刚刚从我身上解下的法绳,浸在一盆黑乎乎的脏水里,等法绳蘸满了水,他让俩八毛扒下了我的上衣,然后贴着肉皮重新再一次把法绳狠狠地勒住了我的两个肩膀和双手。蘸了水的法绳被水浸透之后,然后伴随着法绳里的水分逐渐蒸发,会变得越来越紧,会一点儿一点儿地往肉里扎,越扎越紧,在外面时我就听老一伐儿的说过这招,想不到因为我刚才骂了联防队长几句,这货借机公报私仇,把这招使到我身上了!我咬紧了牙关,不让他们看出我因为法绳勒进肉里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相反我却一丝笑容浮上脸庞,嘴里大声地喊着:“好!哥儿俩受累卖把子力气,再紧点儿,一步到位吧!”八毛队长一听这话,抬手给了我一个响彻云霄的大耳刮子。打得我眼前发黑,金星乱飞,嘴里发咸,腮帮子里面在上牙膛破了,一股又咸又腥的血充满口中。我一点儿没糟践,运足一口气狠狠地啐在了八毛队长脸上。这个举动自然又招来了三个人的一顿拳打脚踢,不服!就你妈不服!你真够杠儿就弄死我!

既没弄死我,也没弄服我,一个队长、两个八毛,还是那老三位,又把我从屋里押出来,转移到了另一间类似于会议室大礼堂的门口。大礼堂里灯火通明,透过大门和大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人头涌动,不下几十位的老爷和八毛在里面晃动着。一进大门我才大吃一惊,好家伙,大礼堂里满坑满谷,地上黑压压的全是倒捆双手盘腿在地的人!刚一进屋,队长就吆五喝六地大声对我喊着:“低下头!俩眼别乱踅摸!”喝骂声中,他一用力把我推到了最后一排,让我也盘腿坐在地上。队长安置了我,带领两个八毛依次出去了。大礼堂中还留着十来号民警和八毛,一个个手提电棒,来来回回警惕严肃地巡视着,不时大声命令着某位不老实想抬头看看什么阵势的人。我心烦意乱,脑袋瓜子都蒙了,我活了十来年,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势,说不害怕那是胡扯。这次进来,可跟我上次在西关街影院门口被老董他们弄回东北角派出所截然不同。那次一举拿下的也就是我和石榴,并且我心里也明白官面儿上为什么逮我,这次我可真蒙了。出生于“文革”初期的我,在小时候的记忆里,还依稀记得一场运动会给坊间百姓带来的是什么影响,游行、游街、批斗会、大字报、标语、口号,我家旁边院儿里的一对父子因为新中国成立前资本家的成分,挨斗之后手拉手跳了东浮桥,我同学的爷爷头戴大高帽子被批斗游街,难道这又是一场轰轰烈烈、血雨腥风的运动?我满脑子里胡思乱想,胳膊被法绳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疼。又过了那么一个多小时后,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还有人在陆陆续续地被押进来。此时已经不像刚开始时管得那么严了,民警和八毛们也轮换着去吃饭。我偷偷抬起头,想观察观察到底是什么情况?不看则已,抬头一看真让我大吃了一惊,我靠!这——带玩玩闹闹的主儿全到齐了,这里有多少家门口子?有多少发小弟兄?有多少前辈大哥?又有多少冤家对头?我两眼飞快地踅摸着,终于在挺靠前的位置上,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李斌和宝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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