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为洛阳哥尽一次心意……我,我很……”说到这里,鱼韶的嗓子一哑,竟然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只得甩了甩头,“你等我们,也许不需多久,我们就会下山了。”

说罢,她携着祖菁,带着扬名灯,追随风洛阳的足迹,朝着华山飞奔而去。

望着鱼韶跳动如火的美妙身影在眼前渐渐消失了踪迹,唐斗的心一阵苍凉,仿佛一位垂垂老矣的老翁目送落山的夕阳,对于眼前飘逝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能够挽留的信心,只能在无情的命运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唐斗啊唐斗,妄称情场高手,却永远得不到心爱女子的钟情,说到滑稽,天下谁又比得上你。”

一边颠着折扇,一边偏头沉思,唐斗就这样沉浸在一个人的自怨自艾中,缓缓走出西岳庙。

西岳庙外,五湖四海,各大帮派的豪杰相继看到风洛阳,宋无痕,鱼韶,祖菁一个个在他们面前飞奔而过,朝着华山进发,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今看到唐斗一个人孤零零走出庙门,成千上万双眼一时之间全部聚集在唐斗身上。

而此时的唐斗却仍然纠缠在鱼韶远远奔走的记忆之中,对于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是默默承受着心底热辣辣仿佛火烧一般的伤痛。

“大少,幸会!”一个洪亮如雷,威严雄浑的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际,宛若暮鼓晨钟重重敲在他的心头,令他感到一阵醍醐灌顶般的神情气爽。原来萦绕在心头的沮丧,悲凉,绝望和自怜自伤,就在这一刻灰飞湮灭。唐斗只感到自己的胸膛条件发射一般高高挺起,整个人瞬间比原来高出了一截,眼前遥遥欲坠的世界再一次清晰可见地平躺在自己脚下。

他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开口问候的豪杰:国字脸,鹰钩鼻,大耳薄唇,深深的眼眶,鹰隼般犀利的双眸,虽然身高不到六尺,但是浑身散发的气势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错觉,他的双手拱握在胸前,一掌玄黑如墨,一掌雪白如霜。

在他身后,年帮少主卓解,夏坛坛主搜魂太岁薛定邦,冬坛坛主蛇祖莫海阁恭恭敬敬地亦步亦趋,半步不敢逾越。

“来的莫不是天下二十四堂,三百六十分舵的总当家,年帮帮主日月同辉宣殿章,宣爷?”唐斗精神抖擞地一抱拳,朗声道。

“不错,”宣殿章反复打量着忽然间容光焕发的唐斗,对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感到高深莫测,“自大少出世,唐门年帮打过不少交道,可惜你我始终缘悭一面,我心常以为憾,如今咱们终于相见,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小子也早就想亲眼见一见宣爷的尊荣,向你说一声久仰,只是没想到,咱们居然能在华山见着面。”唐斗此刻心中对于宣殿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如果不是像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唐门大敌忽然现身,此时此刻,他一定还会被失恋的阵痛所折磨,扮演着自己最为鄙视的情场败将,感时伤怀,说不定还会学那百无一用的书生,吟两句歪诗,吊几行酸文,潦倒不堪。他日就算他挣扎出失恋的泥坑,有了这段经历,他唐门大少又如何见人。如今面临唐门夙敌,他反而重新振作,精神百倍,严阵以待,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失意。说起这人生的得失,倒真是莫测的很。

“大少常年在南方流连,足迹罕至北方五道,如今光临河东,定要让我年帮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宣殿章紧紧盯住唐斗的一双小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宣爷好说。咱们江湖人四海为家,我唐斗到哪里都不是外人,这地主之谊嘛,倒也不用客气了。”唐斗笑嘻嘻地说。

此话一出,宣殿章身后的薛定邦,莫海阁和卓解脸上同时变色。薛定邦和莫海阁并没有和唐斗直接打过多少交道,只觉得此人骄横跋扈,令人难以忍受。而真正领教过唐斗惊人手段的卓解则露出一丝惊惧之色。

“想不到大少年纪不大,胃口可真不小。”宣殿章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初生之犊,精神可嘉。”

唐斗看了看这个曾经和离台狼狈为奸,重金买自己人头的一代江湖枭雄,却完全无法在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乖戾阴狠之色。宣殿章一张国字脸端正和蔼,甚至带着一丝激赏的笑意,仿佛可以将唐斗当成自己的侄儿辈来关怀爱护,即得体地显示出了自己一帮之主高高在上的威仪,也给人一种海量汪涵的大度,令人心生敬仰。

“果然不愧是年帮之主,绝代枭雄,难怪连宋先生这样的超卓之士也甘心被他驾驭,真乃是人老成精之辈。”唐斗暗暗点头,心生警惕,但是好胜之心亦被宣殿章激起。

“可惜这一次比剑不在梧桐岭,这里也没有凤凰赌坊。否则我倒真想亲眼瞻仰唐门大少大开赌局的英风豪气。”宣殿章说到这里,朝身后轻轻一抬手,道,“来呀。”

一直在他身后垂手侍立的年帮夏坛坛主薛定邦大踏走到西岳庙庙门之前,双手高举,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顿时有一群身穿春夏秋冬服,头扎杏黄巾的壮汉将一张张桌案整整齐齐摆在了西岳庙前平整的青石板地上,合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

“如此旷世之战,若无豪赌助兴,岂非了无趣味,这一次不如就让我年帮做一回庄,大家一起来赌上一赌,看看是我年帮帮魁宋先生能够剑封华山,还是剑痴风洛阳能够续写他的不败传奇,各位意下如何?”宣殿章大步走到西岳庙正门前,朗声道。

前来华山的江湖儿女都本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前来观战,希望目睹新一代天下第一人迤逦下山的绝代风姿。在决战结束之前,人人都没有别的想法,只想默默在山脚等待。如今年帮帮主发话要大开赌场,让众人可以在吆五喝六的豪赌声中度过本来注定枯燥乏味的等待光阴,这让本来就喜欢热闹的豪杰们兴致大生,纷纷高声叫好。一些烂赌的豪客等到宣殿章话音方落,已经成群结队地涌到夏坛坛众摆出的赌桌面前,掏出身上的金银铜板,纷纷大叫着下注。

“大家不要急,我年帮开赌,金额不限,一文不嫌少,万金不嫌多,买宋买风,悉听尊便。”主持赌局的夏坛坛主薛定邦指挥着麾下坛众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赌场的秩序。

宣殿章这一番举动不动声色地扫光了唐门的面子,将一向由唐门独霸的天下第一剑之赌局揽到年帮手中,无形中将唐斗彻底孤立。如果唐斗不作出任何表示,之后所有的天下第一之争所涉及的赌局再由唐门主持,便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而年帮则有权进行进一步的抢夺。唐门以赌起家,如果这一次被年帮抢了彩头,一蹶不振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且慢!”唐斗双眉一竖,刚要说话,却被另一个刚健有力的洪亮声音打断。

他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身高八尺,筋骨交结,气宇轩昂的彪形大汉扛着一把长有五尺的连鞘横刀,分开人群,大踏步来到西岳庙庙门前。此人浑身肌肤黝黑发亮,一头灰白色头发宛若雄狮鬃毛一般披撒在身后,随风浪卷而动,气势如虹。他的双眼大而有神,狞厉如虎,他的脸庞瘦长,鼻直口阔,眉心靠左有一颗棕灰色的痣,令他本来端庄英俊的脸庞透出一股煞气。

在他的身后,龙门少主甘天波,龙门司库海天翁,青龙广铮,掌星天王陆奇峰从人群中鱼贯而出,随行的还有一群精悍的锦衣大汉,而他的身份,在这群江湖高手的标示下,已经呼之欲出。

宣殿章看到他大步走来,神色一动,随即脸上立刻堆起一片温和的笑意,朝他微一拱手:“原来是甘当家,真是少见了。”

天下水道的总瓢把子,龙门两堂三十六舵的话事人千里帆甘泼胆上下打量了一番宣殿章,抬手握刀一揖:“宣爷当真是好兴致,麾下猛将剑封华山之际,还有余裕大开赌局。若是宋先生赢了这一场,年帮岂非又有彩头,又有抽头,什么好事都占尽了,将来宣爷眼中还有天下人吗?”

宣殿章微微一笑,沉声道:“此乃时也运也。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

甘泼胆咧嘴一乐:“宣爷,咱们江湖人行事虽然自由自在,但是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华山一线,乃在渭水之滨,离我渭水分舵最近,年帮虽然堂口满天下,但是华山凸傲一石,只得风水,没有油水,年帮最近的分舵也要离这儿上百里,你想做华山的主,恐怕有些不妥吧?”

宣殿章听甘泼胆言下之意竟是讽刺年帮无利不早起,不配在华山开赌局,脸色不禁一沉,随即冷笑一声:“甘当家果然快人快语,奈何我年帮已经摆开赌桌,不少豪杰亦已经放下赌注,莫非甘当家忍心让我年帮兄弟收摊走人,冷了众位好汉千金一掷的豪情吗?”

甘泼胆嘿嘿一声狞笑,将抗在肩上的横刀往地上一杵:“桌椅板凳我龙门要多少有多少,今日你年帮一走,难道我龙门就开不了这个局吗?”

宣殿章双眼精光四射:“甘当家,莫非今日你想将我年帮赶下华山?”

甘泼胆张开嘴,贪婪地添了添自己的上嘴唇,仿佛对于即将到来的恶战兴奋万分:“宣爷,年帮占尽了天下的好处,华山这盘生意还是让给我龙门吧。”

宣殿章和甘泼胆森然对望,默然不语。而他们麾下年帮和龙门的健者则谁也没闲着,年帮春韭阵和玄武营此刻已经不声不响在宣殿章面前排起了整齐的阵势。而龙门两堂——锦帆堂和屠龙堂的高手也在甘泼胆身前排成了长长的阵列,尤其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崭露头角的屠龙堂堂众,这些人一个个身穿整齐的黑鳞甲,手中握着丈许的尖头铁蒿,摆出的竟然是五花枪阵,已经是沙场对战的路数。

就在年帮龙门即将展开一场龙争虎斗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唐斗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两帮人马正当中,双手一张,大声道:“且慢!”

龙门年帮数百双眼睛同时转到了唐斗的身上。宣殿章冷然一笑:“大少,莫非你又想重演绿水桥头那一幕?甘当家和我不会再做一次傻瓜,如果你敢插手此事,说不定我们会联手先了结了你。”

甘泼胆也皱眉道:“大少,每次都是你夹在我和年帮之间火中取栗,太也欺人。岂不知你此时孤身一人,我若取你性命,易如反掌观纹!”

“哈哈哈哈!”唐斗仰天大笑,朝二人分别拱了拱手,“两位都是前辈,火气却比我还大,当真是宝刀未老。我知这华山赌局油水当真不小,不过却也不值得龙门年帮大打出手。毕竟,华山乃是武林圣地,配动刀剑者,俱都是天下仰慕的先贤侠士,若是龙门年帮将这里当成了帮会争雄的污秽之所,担上千载骂名不得止,恐怕眼下西岳庙前的众位英雄就不答应!”

说到这里,他一个人从龙门年帮玄武营,春韭阵,锦帆堂,屠龙堂高手组成的枪林刀雨之中大踏步穿了出来,走到西岳庙前围观的豪杰中间,大声问道:“各位英雄,我说的对不对?”

来到华山的江湖豪杰有很大一部分乃是从江南赶来,刚刚参加完唐斗举办的英雄会,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郑怀远,萧西延,彭言勇,铁佛恩,李三响等人俱在其中。如今见他仗义执言,说的又是正理,顿时轰然应是。有他们带头,再加上人群的从众心理,一时之间千万豪杰纷纷叫好,宛若平地一片滚雷,声势大得吓人。

唐斗见自己得到满山好汉的支持,转过头来,“啪”第一声打开折扇,朝甘泼胆和宣殿章咧嘴一笑。

甘泼胆和宣殿章没想到唐斗在江湖中居然有偌大的号召力,隐隐成了眼前千万豪杰的代言人,相比之下,龙门年帮区区不足千人的帮众竟显得异常渺小。

“嘿嘿嘿嘿,”看出了宣殿章和甘泼胆的犹豫,唐斗更是得意,只见他轻描淡写地摇了摇折扇,“两位,我有个提议,不知能否容我一叙?”

“愿闻其详。”宣殿章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你说吧。”甘泼胆摇了摇自己雄狮般的头颅,厉声道。

唐斗用扇面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笑嘻嘻地说:“龙门说华山是龙门的地头,年帮说凡事要讲先来后到,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过以小子来看,老风和宋先生这一次剑封华山乃是难得的江湖盛事,上一次剑封华山尚在三十年前,那个时候新天下第一录才刚刚诞生。这样的盛事豪赌当然要请最有权威的天下名门来主持才名正言顺。两位不如扪心自问,年帮和龙门是否有这个分量?”

宣殿章和龙泼胆互望了一眼,一起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两位不说,我就当两位自问没这个分量。这也难怪,这天下名门势力不必多么强大,但是威名必须著称宇内,与华山论剑放在一起才能相得益彰,年帮和龙门虽然声势惊人,但是权威上还是差着一点点。”唐斗慢条斯理地说。

“我们不行,我怕唐门更没有资格。”甘泼胆直言不讳。

“我唐门……哈哈,甘当家快人快语,真是……啊!心如赤子,天真烂漫。”唐斗丝毫不以为许,“我的建议是让刑堂子弟主持赌局,刑堂掌刑官身份尊贵,向有江湖筋骨之称。关中刑堂至今仍然是武林盟名义上的首脑,让刑堂主持这个赌局,华山,刑堂,相得益彰,可引为武林佳话,两位意下如何?”

“刑堂……”宣殿章和甘泼胆脸上都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但是他们亦不能否认,如今关中刑堂仍然在名义上手握江湖子弟的刑讯之权,虽然这个权利早已经名存实亡,但是刑堂子弟在身份上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权威性,也不算辱没了剑封华山的尊荣。

“好,就让刑堂的人来主持,这一次我甘泼胆出价我纵横天下三十六水道的一百艘龙尾大船,就买宋无痕打不过风洛阳!”甘泼胆本来就是为了搅年帮的赌局,如今虽然自己没有取而代之,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立刻开始打赌赛的主意。

“哼,我年帮一一应了,无痕贤弟的剑法天下无双,我就不信风洛阳能在他手下走过一百招。”宣殿章冷冷说道。

“好,两位果然豪气过人,痛快痛快!”唐斗鼓掌大笑,接着他双手齐举,用力一招,大声道,“老吕,还不带兄弟们来帮助各位好汉下注?”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声诚惶诚恐的应和,久未在江湖露面的关中长老吕太冲此刻身穿焕然一新的青色丝稠长衫,带着似模似样的秀士帽,带着一群同样青色丝绸衣衫,背着关中阔剑的掌刑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鱼贯走入年帮摆在西岳庙前的赌桌之中,手法熟练地安置着已经放在赌桌上的金银。几个嗓子洪亮的弟子在唐斗的挥手示意之下,训练有素地散到人群之中,大声吆喝着:

“买了,买了,风洛阳一比四,宋先生一比一,多押多中,人生能有几回搏!”

“剑封华山几十年一次,不为输赢,也买个彩头!”

“有钱出钱,有物押物,多少不限,一文不嫌多,万金不嫌少!”

一时之间,西岳庙前本来因为年帮龙门剑拔弩张而弄僵的气氛刹那间化为一片火热,江湖豪杰兴高采烈涌到赌桌之前,纷纷押上金银珠宝,黄白之物,务要在胜负未分之时摆下赌资,赢一个彩头。这本来庄严肃穆的西岳庙一时之间仿佛化为了热闹喧哗的凤凰赌坊。

看着关中子弟一个个熟门熟路的赌场把式,甘泼胆和宣殿章都感到惊异万分,暗觉不妥。

宣殿章朝自己的义子卓解悄悄使了个颜色。

卓解心领神会,朝他点点头,静悄悄地走到吕太冲的身边,轻声道:“吕长老,卓解有礼了。”

吕太冲正在赌桌上接受各方豪杰的赌注,忙得不亦乐乎,看到卓解来到身边,立刻扯开嗓子问道:“少帮主,买哪一方,押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