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安宁,你在说什么?我一直都是…”帝承恩掩在袖中的手握紧,说出的话磕磕绊绊。

安宁转头,看了帝承恩一眼,笑了起来,“父皇赐你名讳承恩,我只是希望你仍能记得自己是梓元罢了。”

帝承恩松了口气,细细打量安宁面上的表情,见她毫无异色,微微放下了心。

“皇兄回宫了,我去和他聊几句,承恩,你回沅水阁吧。”

望着提步走远的安宁,帝承恩神情渐沉。如果真当她是帝梓元,又怎么会口口声声唤她承恩,安宁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大殿下,走下马车的韩烨看着突然出现的安宁,明显愣了一下,但眼底隐约的笑意极为明显。帝承恩望着这一幕,眉头皱紧,转身回了沅水阁。

“如今连诤言都不管用,你还真就怕了任安乐了,说吧,到底出了何事?”书房里,韩烨换下冠袍,笑道。

安宁端着茶,低头沉思,冷不丁听见韩烨的感慨,没有回答,突然抬头道:“皇兄,你觉得任安乐如何?”

“什么如何?”韩烨一愣。

“品性,爱好,你说说,她这个人到底如何?”安宁放下茶杯,一个劲问。

“你回京后接触得最多的便是她,还用问我?”见安宁瞪大眼,韩烨略一迟疑,坐到安宁对面的软榻上,拿起小几上一粒黑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展眉:“任安乐…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人。”

安宁怔住。

“善谋略,长于兵法,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聪慧至极。”韩烨微一停顿,神情感慨,“如此之人本应善弄权术,惹人厌烦,她却天性豁达,从不掩饰心中所想,重百姓,守信义,心怀天下,济怀苍生,如此女子,可惜不为男儿。否则…”

话到一半,连韩烨自己都愣住,他摇头笑了起来。

见韩烨谈及任安乐时,神情中的赞扬毫不掩饰,她藏住眼底的苦涩,叹道:“若她不是女子,又怎会让皇兄为她动心。”

韩烨笑容一敛,他右手执下白子,“安宁,我不会负梓元。”

安宁呼吸猛地一滞,她脸色复杂,欲言又止,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皇兄,帝承恩和梓元幼时性子完全不似,当年靖安侯之事错不在你,你何必担起这一切,一定要娶她为妻。”

“安宁。”韩烨皱眉,声音一重,“帝家主和靖安侯皆于我有授业之恩,帝家只剩梓元,我韩家已负了当年帝家相让天下之义,又怎能毁了太祖对帝家主和梓元的承诺!如此毁言弃诺之族,怎能享天下权柄,执掌万民?”

毁言弃诺,恩将仇报!安宁心底一凛,面容有些黯然,她狼狈的别过眼,转移了话题,“皇兄,如今帝承恩还没嫁进来,执掌东宫未免太过逾越。”

“最迟下个月父皇便会赐婚,她愿意如何,便如何吧。”韩烨淡淡道。

“皇兄,你很少去沅水阁吧?”安宁微微眯眼,问。

韩烨执棋的手一顿,眉也未抬,“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嫌我啰嗦了?算了,我回公主府。”安宁起身朝门口走去,行了几步顿住,她回头望向坐得笔直的韩烨,终是不忍,轻声道:“皇兄,承恩的性子变了很多,她未必对皇家一点怨恨都没有,你若是有时间,多去沅水阁坐坐,和她谈谈小时候的事,或许,你会改变今日的决定。”

在她弄清梓元回京的原因前,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梓元的真正身份。但若是皇兄…提早知道了真相,这个死结也许会有解开的一日。

安宁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韩烨放下半空的手,眸色骤然深沉下来。

改变决定吗?安宁,到底你知道了什么,竟能笃定我会放弃坚守了十年的决定。

忠义侯府一片愁云惨淡,大总管古忠惨白着脸跪倒在地,和数日前被带走的古粟模样上倒是异曲同工。

“老爷,咱们的人在城门口守了几日,也没看到大公子一行,清早有人来报,昨日衙差护送大公子从后城门回大理寺了。”

‘砰!’琉璃茶杯被摔得粉碎,忠义侯望着跪在地上不中用的奴才,脸色阴沉,刚欲开口,堂外小厮跑了进来。

“老爷,刚才别庄的侍卫回禀,大管家的家眷都不见了!”小厮说的大管家,自然是不久前才被抓进大理寺的古粟。

别庄里是忠义侯亲自安排的亲卫,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些人救走,根本不是大理寺能做到的。

忠义侯神情错愕,还未等他回过神,守府的侍卫脸色难看的跑了进来。

“侯爷,侯爷…”

“出了何事?”

“大理寺开府了,府衙前贴出了告示…古粟总管在堂上和大公子对质后突然反口,言当日在青南城是您指使他将钟景灭口,侯爷,街上传得沸沸扬扬,都在说、说…”

“说什么!”忠义侯征战沙场数十年,虽然这些年荣养在京少了些戾气,但摆着架子倒也有几分杀伐之气。

“说咱们侯府气数已尽,走到头了。”

大堂里外死一般的沉默。

忠义侯随太祖南征北战,曾手握西北半数兵力,侯府一直繁盛容显,哪里听过这种话。

“混账!”忠义侯骤然起身,脸色青白交错。“我倒要让这些人看看,本侯究竟保不保得住侯府。”

大理寺的案子峰回路转实在让人措手不及,忠义侯府即便近年来隐有颓势,但到底树大根深,想看大理寺卿笑话的朝臣不在少数,可随着这件案子的深入审断,传出来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整个京城沸腾起来。

钟景被害的堂审上,忠义侯府大公子良知发现,恸哭悔改,在堂上将自己过往的罪行一一坦诚了不说,就连侯府的腌臜事也一骨碌全说了出来。

传闻因罪行太多,大理寺堂上的灯笼一连升了半夜,大理寺卿更是悲剧的在一年内第三次闯皇宫求见嘉宁帝。

克扣军饷,横行西北,私藏兵器,灭口夺地,屠戮百姓以冲军功…条条桩桩,桩桩条条,别说是一个忠义侯,即便是大靖朝最尊贵的王爷和外戚,犯了这些事,也只有死路一条,祸连九族。

消息第二日清早就传遍了京城,忠义侯府半里之外简直人鸟绝迹,凄风阵阵。

侯府书房内,忠义侯沉默的望着房中传了百来年的古氏一族的族匾,闭上了眼。

宫中华阳阁,古昭仪听闻消息,脸色苍白,喝到一半的安胎药掉落在地,倒在了床上。

京城里外因为这件案子兵荒马乱,原本只是一件简单的欺辱民女之事,到最后不仅搭上了忠义侯府百年名声,连一府几百口性命恐都不得保。

若不是大理寺卿黄浦素来公正严谨,坚持一一为古奇辉的口证寻找证据,否则忠义侯府连这几日光景都守不住。

傍晚,任府。苑书舒坦的休息了两日,走进书房,见任安乐斜撩着腿哼着小曲,乐道:“小姐,我在外跑了几千里,你倒是会享受,听说前两日还和殿下去了围场,他都已经是别人嘴里的肉了,你还不换个馍馍?”

苑书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任安乐也不在意,挑眉问:“大理寺内安排妥当了,能拦住忠义侯?”

苑书点头,“小姐,黄大人如今把大理寺守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根本不用我们插手。”她顿了顿,神态颇为鄙夷,“那个古奇辉简直就是个孬种,我不过是安排几个刺客吓了吓他,他就把自己老子全给卖了,啧啧,看来京城世家府里养出来的也不见得好,小姐,咱们还是回晋南替你寻夫婿算了!”

苑书话音刚落,苑琴从外面走了进来。

“苑书,你是自己想回晋南了,才拉上小姐的吧。”

苑书摸了摸脑袋,忙不迭朝苑琴眨眼。苑琴走到任安乐身边,低声道:“小姐,忠义侯府的罪证我都安排好了,黄大人定能寻得到,且一寻一个准。”

她嘴角微有笑意,向来淡然的眼底亦有浅浅的激动,“这些天我们在京里将忠义侯府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真想看看忠义侯能撑到什么时候?”

“撑到侯府要倒的时候,他自然就会动了。”任安乐懒洋洋抬了抬眼皮,“满京城都在等着宫里那位赐下抄家灭族的圣旨,一旦黄浦将证据搜齐…”

“不用等下去了。”

清冷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洛铭西取下笼在头上的黑衣,“忠义侯刚才一个人入了宫。”

“他去求嘉宁帝了?”任安乐问得漫不经心。

“不是。”洛铭西的面容冰冷锐峭,眸色深沉凛冽,“他去了慈安殿。”

59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慧德太后这一生,很是有些传奇。//

她在大靖的名声虽不若当年的韩子安和帝盛天一般容显云夏,可数十年之后,却无人不羡慕她这一生的运道。

十五岁嫁与北方大族继承者韩子安为嫡妻,三十八岁登上元后之位,四十二岁以太后之尊荣养慈安殿,此后十几载,成为大靖朝最尊贵的存在。

诗书传礼,贤德兼备,慈善天下,短短十二字,便是云夏百姓二十几年对这位太后的传诵之言。

但世人皆知,圣人之品亦难十全十美,更遑论慧德太后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转念一想,能在世家大族、后宫倾轧中笑到最后,让唯一的儿子登基为帝,稳坐慈安殿的人,一生际遇又怎会平凡。

更何况,她和帝盛天生在同一个时代,一生锋芒却未被其掩尽。

慧德太后这个女人,即便是其亲子嘉宁帝,也未必能对其了解通透。

自嘉宁帝遇刺后,左相休赋在府,右相魏谏被嘉宁帝委以重任,重振朝堂风气,近日除了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的黄浦外,最繁忙的便是这位老丞相了。

刚从内阁议政回府,右相听闻下人来报任安乐求见,很有几分意外。随着左相势微后,登府拜访者不知凡几,任安乐除了朝政外,极少和他私下往来,这也是右相赞许看重任安乐的原因。

“请任将军到书房。”

右相吩咐一句,在后园转了个弯,往书房走去,隔得老远便听到任安乐利落的脚步声,回头,见任安乐捧着几卷书走过来,笑着迎上前。

“今日任将军怎么来了?”

两人一起走进书房,任安乐将一叠书放在窗边木桌上,略有些尴尬,“前两日太子训我文墨不通,让我跟相爷多学学,我便寻了几本古史来向相爷请教,相爷可有时间?”

右相见任安乐一脸认衰的模样,摸着胡子笑道:“人各有长,将军善布兵法,老夫亦有所不及,不过…”他话锋一转,拿起桌上的书,坐到木椅上,“若是安乐想学些古史,老夫也当尽力。”

“得相爷相教,是安乐的福气。”

听见任安乐爽朗的笑声,右相近日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他翻着书,‘咦’道:“安乐喜欢大靖开国的历史?”

云夏这块土地上数千年王朝变迁,大靖立国不过数十载,史官书写的史籍并不算多,但任安乐带来的几乎尽是开国以来攥写的野史。

“相爷,我如今在大靖的朝堂上讨日子过活,临阵磨枪也得有个轻重缓急啊。”任安乐眨了眨眼,小声嘀咕道。

“哈哈,你这个性子,难怪会被太子训斥。”右相被逗得大笑,“这些书被翻得有些旧了,安乐还有哪里不通的,尽管问老夫便是。”

任安乐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这两日窝在府里翻看古书,才知大靖建国着实不易,只是野史中对太祖提及过少,相爷历经两朝,可否说说太祖和太后立国时的情形?”

“太后?”任安乐想知道太祖之事无可厚非,但太后居于深宫…

“夫妻若是不齐心,又怎能开创大靖王朝的盛世,再者我为女子,实在对太后这般母仪天下的长者心存好奇。//”任安乐挠了挠头,面上是罕有腼腆。

任安乐说得合情合理,右相却神情一顿,片刻后才道:“时间过得太快,安乐今日不提,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当年的事了。安乐也知数十年前云夏混战,若非帝家禅让天下,云夏百姓未必会有如今的安稳太平。”

魏谏徐徐道来,丝毫未如其他人那般对当年帝家往事避如蛇蝎,“太祖受天之道,他与帝家主可算生得逢时,一生际遇不用多说。至于太后…贤明智达,当年王朝初立时我以为其不过一介妇人,后来太祖骤然崩逝,新帝即位,朝政能安稳过渡,诸王之乱得以平定,虽有陛下和靖安侯的功劳,但京师稳如泰山,却是太后之功。”

任安乐挑眉,“想不到右相对太后如此推崇。”

“就事论事。”右相颇为凝神,神情郑重起来,“太后出生北方大族郑家,自小熟知经纶,又有建安侯府的外戚之力为其护航,有此能力不足为奇,不过…恐怕若是太祖在世,也会对太后很是意外。”

“哦?为何?”

右相抓了抓胡子,“听闻当年韩家老族长为长子择嫡妻,选中郑家的小姐是因其知书达理,温婉柔顺,贤德之名天下知,怕是太祖临至驾崩,都以为太后的性子便是这般了。”

右相的话语格外意味深长,任安乐却听得很是明白,若真的只是柔顺胆小,那位又怎能踏着后宫尸骨,一路走到如今母仪天下的地位。

“不过,太后确实饱读诗书,陛下的启蒙之师便是太后。”右相回忆过往,不免带了抹怅然。

任安乐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压下眼底的异色,漫不经心道:“陛下的授业之师不是相爷的父亲吗?”

魏家乃北方有名的儒林氏族,魏谏之父更是响彻一方,乃当世大贤,太祖亲自入府延请其为嫡子之师。

“我听父亲说过,他入府时陛下已经识字,是太后亲自所教,陛下与太后母子感情深厚,连字迹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后来陛下位重,为防有心人以此做文章,太后已经很久不曾动过笔,也只有当年入府教过陛下的家父才知道此事。”

书房里一时静默无声,右相抬头,微微一怔,任安乐眼底的冷沉几乎显而易见,他唤了一声:“任将军?”

任安乐回过神,笑道:“不知太后竟有此渊博之识,一时有些意外,相爷勿怪。”她略一停顿,然后道:“刚才听相爷所言,帝氏一族于我大靖有大功,若是当年禅让天下的是韩家,不知如今的天下会是何种光景?”

饶是魏谏做了几十载丞相,波折一生,也被任安乐这句惊世骇俗的话震得一愣,但也亏得是他,右相沉思片刻,竟然神来之笔来了一句。

“安乐所言倒也率真,太祖和帝家主治世能力在伯仲之间,当今陛下刚硬骁勇,靖安侯温敛仁厚,若是换了帝家来坐江山,如今的大靖是什么模样,还真说不准。”

任安乐朝外间看去,已近黄昏,她起身,朝右相到:“今日得相爷所言,受益匪浅,他日若再有疑问,定来向相爷请教。”

右相眯了眯眼,笑了起来:“若是安乐还有想知道的,尽管前来,老夫知无不言。”

任安乐微怔,“相爷知道…?”

“老夫什么都不知道。”右相摇头,缓缓道,“你当初答应老夫所请亲下江南,老夫欠你一个人情。再者…老夫活了这把岁数,一生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力自诩还是有几分,你绝非奸邪之辈,既然你开了口,老夫自然会回答。”

任安乐朝右相深深行了一礼,“相爷今日之义,安乐定不敢忘。”

说完大步离去,也不扭捏。

右相抖了抖花白的胡子,暗自感叹,这般脾性,倒很有几分当年帝盛天的影子。

此时,慈安殿,嘉宁帝对着神情冷凝的太后,颇为无奈。

“母后,忠义侯这次犯的乃是大错,若是保了他,朕如何对满朝文武、西北将士和天下百姓交代?”

太后手里转着的佛珠一顿,“昭仪肚子里的龙种即将临世,忠义侯府若定了谋逆罪,你让他们母子日后如何在宫中自处,更何况忠义侯当年为大靖朝也算立了汗马之功…”

“母后,功不抵过。”嘉宁帝打断太后,淡淡道:“朕知道昨晚忠义侯入宫求了母后,母后若是看在当年恩义上不忍心,不如去泰山避一避,眼不见为净。”

太后沉默下来,她露出疲惫的神情,低声对嘉宁帝道:“皇帝,我老了,朝政之事本不该插手,此事完后,我便去泰山礼佛,过几年再回来,但忠义侯府…不能动。”

嘉宁帝神情微有不忍,叹道:“母后,可是有事瞒了儿子?”

太后坐得笔直,垂眼,“你应该猜到了,是十年前的一些旧事,忠义侯府若是倒了,这些事就掩不住了。”

“朕会保下他的嫡子和古昭仪肚子里的龙种,只要他肯安安静静的领罪,忠义侯府或许还能延续下去。”

嘉宁帝开口,说完起身朝房外走去,行了几步,顿住,“母后,儿臣有时候会想,当年若不走到这一步,如今的大靖或许…”

他没说完,留下半句话在慈安殿,缓缓走远。

“若是不走到这一步,韩家的江山又怎么能坐得稳?”太后面色沉寂,骤然抬眼,冰冷一片。

“太子殿下?”沅水阁,帝承恩坐于桌前练字,突然听到心雨的惊呼,眉梢一喜,搁下笔,朝门口迎去,韩烨着一身月白冠服,正好走进。

“可住得习惯?”

韩烨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这还是她住进东宫后韩烨第一次来沅水阁,帝承恩心底酸涩,行了一礼回:“得殿下挂念,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韩烨走进房,见房中摆设尽是华贵珍惜之品,微有些诧异。

帝承恩见他面色有异,道:“这是这些年陛下送到泰山的物件,我回京的时候,一齐带了回来。”

韩烨点头,没有多谈,气氛有些沉默,他朝桌上瞥了一眼,“这是…”

“我闲来无事写了些诗词,殿下见笑了。”帝承恩说着便要收起,韩烨拦住,拿起桌上的纸张看了起来,眉微微一动。

这字迹很熟悉,和梓元八岁时的笔锋极为相似,可是…过了十年,早已成人的梓元怎么还会是幼时笔力,全不见长。

“你的字还和小时候一样,颇为锐利张扬。”韩烨笑笑,转头,将纸放到帝承恩手中,道:“你以前为侯府提过字,可还记得?”

“自然。”见韩烨神情柔和,帝承恩愈加欣喜,神情怀念,“那时我还年幼,一时鲁莽,在殿下面前写了‘归元阁’三个字,如今一想,也有十年了。”

“为了这件事,父皇还训斥过我…”听见帝承恩怅然的声音,韩烨眼底隐有柔和。

“哦?为何?”帝承恩挑眉。

“当然是为了你…”韩烨低头,话到一半怔住。

虽入深秋,天气却很是沉闷,帝承恩在沅水阁休息时,向来只是踩着木屐,脚上露出的皮肤光洁剔透。

韩烨猛地抬首,望着帝承恩,眼神深不见底。

“殿下,怎么了?”帝承恩被盯得心底发憷,轻声开口。

“无事,我想起还有些公事要处理,改日再来看你。”韩烨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帝承恩神色讶异,只得望着他走远。

沅水阁外,韩烨疾走的脚步顿住。

他长吸一口气,倏然抬眼朝东宫深处伫立一方的北阙阁望去,神情复杂难辨。

帝梓元七岁那年在靖安侯府题字,从书房门口摔下,脚上受了伤,即便是请了宫中最好的御医,后脚跟依然留下一道半寸的疤,为了这件事,他受嘉宁帝训斥,在侯府照顾了帝梓元整整十日。

可是刚才,帝承恩的脚上,根本没有一点伤痕。

十年时间,改变的终究只是脾性,或是连那个人…?

韩烨不敢深想,掩在袍中的手缓缓握紧。

第六十章

在忠义侯长子于堂上陈述侯府所犯之案后的第五日,黄浦终于上奏嘉宁帝,请旨将忠义侯拿入大理寺问案,嘉宁帝允奏,听说忠义侯在一日的清早被衙差静悄悄的锁进了大理寺,百年氏族已现崩颓之势。

犯下如此惊天大案,京中权贵亦认为忠义侯府再无翻身之日,一时间,众人对这座曾经繁盛无比的府邸避如蛇蝎。

在波谲云诡人人自危的京师重地,倒有一人过得格外惬意。

嘉宁帝择定帝承恩为太子妃不是什么秘密,洛银辉半月前被洛铭西送回了晋南。他以太医院院正医术超绝之名请求留京休养,嘉宁帝巴不得他留下来牵制洛家兵力,降旨大手笔将东城的秋凌庄赏赐给洛铭西,他一人躲在里面悠闲自得,快活似神仙——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认为。

因着洛铭西的特殊身份,寻常人皆对秋凌庄避而远之,罕有客来拜访,但庄上却一连三日将同一位访客拒在门外。

守庄的总管老态龙钟,驼着背笑眯眯的拦住安宁,“公主殿下,我家少爷自小体弱多病,今日身体欠安,卧病在床,实在不便接见殿下。”

安宁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摆了摆手,她身后的侍卫掀开大门前的马车布帘,太医院院正绷着脸从马车上走下,立在安宁身后,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

“你前日说洛铭西去西山赏景,昨日说他访友未回,本公主都相信,今日他既染了病,我带了院正过来,正好一起进去瞧瞧。”

安宁一脸严肃,眉目含威,老总管阻挡的话被噎住,正欲开口,安宁漫不经心扬了扬手,垂眼道:“我今日把公主府的侍卫都带来了,若是你家公子还不愿见我,折腾大了,闹到御前,总归不是他想见到的。”

“哟,公主好大的威风!”

略带嘲讽的声音在大门旁响起,安宁转头,洛铭西披着银白的大裘倚在回廊上打哈欠,面色红润,哪里有半点染病的模样。

“你在西北这些年,就学会了压辱老弱之辈?”

瞧这话说的,明明是他三番四次毫无道理的将人拒之门外。老院正一听,胡子眉毛一齐瞪了起来。

安宁隔着一米来宽的距离,沉默的望了他一眼,郑重道:“洛公子,安宁不会占你太多时间,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洛铭西连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没空,公主请回。”说完抬步就走。

“洛铭西,你想护住的,我亦珍若万金。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资格?”

洛铭西猛地回头,眼底冰冷一片。

“洛叔,让她进来。”

洛铭西冷冷留下一句,提步朝庄内走去。安宁顿了顿,让侍卫和院正留在庄外,亦步亦趋跟上前。

这一路都很沉默,安宁跟着洛铭西停在一条小溪前,潺潺流水,庄内枫林如火,银白的大裘拂过地面,面前单薄的身影竟有种冷硬刚强的韧劲。

“公主,你有什么想说的,我洗耳恭听,说完立刻走。”

淡淡的声音落入耳里,剑戟般利落不屑。安宁犹疑片息,笃定道:“洛铭西,东宫里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梓元,十年前是洛家把梓元给换了出来,对不对?”

洛铭西转过身,微微眯眼,“臣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

“你竟然说不知道!”安宁压下的怒意爆发,三两步走到洛铭西面前,“你明明知道安乐才是梓元,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你和我皇兄虽未深交,当年在军营也有一载相识之情,他等了梓元十年,用尽办法把她从泰山迎回来,你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娶一个贪慕权势的女子,断送一生幸福!”

洛铭西眼底毫无波动,看着暴跳如雷的安宁,他勾起唇角,神情冷漠,只是道:“这些话,你怎么不去问帝梓元?韩烨等的人是她,要娶也是她,与我何干?”

安宁眼底的愤怒戛然而止,似被生生扼断,她无力的垂下肩,眼底的神采骤然消失,声音小的有些可怜:“洛铭西,你刚才说的没错,我没有资格。”

在韩家为了江山将帝氏一族血脉尽毁后,作为大靖公主的她,有什么资格去为兄长在帝梓元面前叫屈,她根本连面对帝梓元的勇气都没有。

“安宁,你凭什么认定当年是我洛家救了梓元?”

“我查过,十年前是洛老将军亲自把梓元送到泰山,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把梓元换出来。更何况…”安宁顿了顿,“父皇或许不清楚,但我和皇兄都知道你一直对梓元关怀备至,就算是顾及皇家,也不会在入京后连一面都不去见她。更何况,你和安乐太过一见如故了,不是吗?”

洛铭西笑笑,点头,“说的不错,陛下到现在都不知道安乐是梓元,看来你的确是想护住她,那你今日来我府上干什么?在大门口嚷嚷就不怕陛下的探子查到蛛丝马迹?”

“我只是想知道,梓元究竟想要什么,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问谁。”不等洛铭西回答,她已经缓缓开口:“只用了一年时间,她就已经入主内阁议政,满朝文武对其叹服有加,尽得百姓世族之心…洛铭西,安乐做这么多,究竟想要什么?”

“梓元所做的一切皆是利国利民之举,安宁,你认为她想做什么?”

“忠义侯府的案子是不是和你们有关?”安宁迟疑道。

洛铭西眼底拂过一抹意外,想不到安宁竟是如此通透之人,想必她已经生疑。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若是怕帝家再崛起,你踏出秋凌庄后,直接去乾元殿就是,最不济也不过是帝家再多一抹冤魂罢了。”洛铭西没有回答,转身朝内院走去,行了几步,顿住,淡漠的声音传来,“反正,你韩家也不差这一条。”

安宁一个人孤零零立在枫林内,手缓缓握紧,垂着头,面上难见神情。

东宫书房内,韩烨站在窗前,望着院内枯败的树枝,神情恍然。

赵岩走进来,敲响房门,“太子殿下。”

韩烨回头,“进来吧。”

赵岩小步挪进来,近来他领的差事可谓是稀奇古怪,去晋南查探安乐寨的人还没回来,殿下又让他查宫里的这位。

眼见着马上要成夫妻了,又等了十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感觉到太子的眼神开始有些不耐烦,赵岩心底一凛,回过神,急忙回禀:“殿下,我让宫人仔细留意了帝小姐的饮食起居,她的喜好和习惯与当年伺候她的老嬷嬷所说的一模一样,没有半点改变,帝小姐就连一些幼时小事也记得极为清楚。”

“安宁的行踪你查得如何?”

“公主已经没有去围场练箭了,不过公主这几日连着拜访了洛公子几次,每次都被洛府的人挡在门外,今日领了太医院院正为洛公子看病,才算进了秋凌庄大门。”

见韩烨沉默不语,赵岩神情亦有些惶恐,“殿下,帝小姐和公主难道出了什么事?”

韩烨未等他说完便摆手道:“无事,我不过是忘了梓元的一些喜好,怕惹她不快,你下去吧。”

明知韩烨只是敷衍的随便寻了个借口,赵岩也只得退下去,毕竟事关东宫,他还不敢干涉。

韩烨行到桌前,面容未改,拿起毛笔开始练字。

一笔一划,写得极慢。

这世上,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十年后任何习惯都没有丝毫改变,除非年复一年的重复着模仿幼时的喜好。也不会有人将七八岁时发生的每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除非有意识的每天回忆。

毛笔的劲力缓缓加快,跃然纸上隐有铿锵之感。

帝承恩,安宁,洛铭西,还有…韩烨手腕一顿,大滴墨汁溅在宣纸上,模糊了字迹。

找到了藏起来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相,就会出现。

帝梓元…韩烨抬眼,望向窗外,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正当整个京城都关切着忠义侯府的案子时,一道不急不缓的奏折被送入了京畿。

离京城三日路程远的地方有一座化缘山,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但山上却有一群不普通的人,说白了,就是和朝廷盗匪都不搭边的江湖人。云夏大地上一向人才辈出,当年也是净玄宗师领着江湖侠义之辈才助帝盛天和韩子安稳定了江山,所以这些人亦不可小觑。

这次忠义侯府之事民愤太大,散落江湖的义士在化缘山聚集,拉起祭天旗喊着入京取下忠义侯的头告慰西北惨死的百姓,一来二去便有了些声势。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忠义侯已被收监,问罪是迟早的事,待此案了结,这群江湖中人自会散去,只是国有国法,嘉宁帝既然得知了此事,自然不会姑息,遂将大臣急招上殿商讨此事。

朝中多年无战事,一些闲在京城的将领想挣点战功,便在殿上嚷着出兵讨伐,将目无朝廷的江湖人士一网打尽,亦有大臣奉行兵不血刃之策,一时争吵不休。

任安乐优哉游哉立在堂下,此事无论哪种结果,都轮不到她来争功,免得惹来嘉宁帝的疑心,她只是觉得奇怪,向来体恤百姓的韩烨竟然反常的未言一句。

虽说是些饮血江湖的绿林中人,算起来也是大靖的子民吧。

“闭嘴,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嘉宁帝被闹腾得头昏眼花,沉声喝了一句,殿上马上安静下来,他朝殿下望去,眼落在一声不吭的太子身上,突然开口:“太子,你领兵三千,明日便去化缘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好,他们若继续挑衅朝廷,便不要留下后患。”

此话一出,不仅韩烨愣住,连殿上一众大臣也很是错愕。

一群江湖宵小,哪里值得大靖储君奔赴千里,但皇命已下,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韩烨走出两步至殿中,半跪领旨。

“好了,众卿若无事,便退了吧…”

“父皇,儿臣有旨要奏。”

嘉宁帝话音刚落,清朗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众臣回头望去,愕然的神色不下于刚才听到圣旨时的表情。

安宁一身公主朝服,缓缓走进殿中,鎏金的朝阳下,映出她冷峻威严的脸庞。

任安乐眯起眼,看着她,眼深如墨。

 

第六十一章

看着安宁缓缓走进的身影,众臣面面相觑,安宁除去大靖公主的身份,还是戍守西北的一员大将,只不过她性子狷狂,是以也没人要求她和其他朝臣一般上殿问政。

像今日这般盛装上殿,尚属头一次。如此郑重出现,难道这位彪悍的公主终于想通了,来向陛下请旨赐婚。这个念头一划过,府中有适龄子弟的老大臣们望着杀气腾腾的安宁,齐齐缩回了脑袋。

阿弥陀佛,这等皇家富贵,还是免了吧。

安宁一路走到大殿中央跪下,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旨要奏。”

韩烨眼底隐有疑惑,不经意瞥见任安乐望向安宁时漠然清冷的瞳色,微微一怔。

“安宁,你有何事?”嘉宁帝向来对这个女儿极有耐心,温声道。

安宁未答,突然抬眼望向任安乐的方向,任安乐唇角轻抿,双手负于身后,定定看着她。

“父皇,江湖中人散乱不羁,毫无法度,皇兄乃大靖太子,一人之身干系国祚,不可轻易涉险。”

嘉宁帝声音微扬,“哦?那你的意思是…?”

“任将军出身草莽,想必能应付这些江湖中人,不如让她陪皇兄前去,也可护卫皇兄安全,不动兵祸妥善解决此事。”

安宁这话一出,众臣大为意外,几个武林人士而已,不仅当朝太子亲赴,如今还加上一个上将军,实在也太浪费了。

不过众人皆知安宁公主和太子感情深厚,她紧张太子安全,倒也可以谅解。

任安乐和韩烨皆是一怔,任安乐看了安宁一眼,眼底晦暗不明。

听得此言,嘉宁帝的眼落在任安乐身上,他沉吟片刻,沉声道:“也好,武林中人喜好逞强斗狠,有任卿一同前往,朕更放心。任卿,你便陪在太子左右,朕在京城等你们凯旋回京。”

任安乐神色平淡,行了几步走到安宁身旁,她淡淡瞥了一眼安宁攥紧的指尖,勾唇,叩首领旨。

从始至终,韩烨都只是沉默的看着朝堂上的这番变化,面容温和,神情毫无起伏。

散朝后,任安乐走下乾元殿,安宁不远不近沉默的跟在她身后。